凤本天成-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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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帝完颜旻,也便从此推开了那扇柴门。
事实上,那陶瓶不粗,那酒也不糟。
苍白蓬发下的酒谷子,有的是一张英俊而红润有余的容颜。只不过,世人皆鄙以惊厥丑怪。
萱后从年轻时就眼力精绝。
醉卧的老头儿缓缓开口:“圣上可有多时不陪我这糟老头子品酒了。”
完颜旻静驻,自他十五弱冠以来,来这里的次数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帝王的脸上有红晕之色,酒谷子的酒,向来入口清淡,回味起来却极浓烈。恰如这世间某些人的人生。
良久,趁着酒意,平坦而又磕磕绊绊地开口道:“徒儿本以为这世间的难题师父都已给徒儿看过了,阅遍了,可徒儿今日发现,并不是。”
酒谷子骤起笑颜,桃子一样粉红的脸颊显得有些淘气。
“老朽原本以为,圣上不再需要一个过气的帝师了。徒儿长大了,你有你的心思,你的筹谋,酝酿已久的实力和依时而动的狠准。”
顿了顿,哈哈笑道:“可老朽一直还未离开呀。”
懒懒地坐起身来,含笑而半敛长眸。
“徒弟有惑,为师有义务作解,却不能保证得解。小子,你但说无妨。你我师徒,已经很久没有切磋啦!”
完颜旻脸上浅起温润而释然的微笑,像是小孩子获得大人许可的那种释然。
一代帝王跪坐在那摊七荤八素的酒瓶旁边,熟练而严整地启了一壶新酒,取两个无浆小酒杯,顺次斟满,先满的那一杯双手举起,递到酒谷子手上。
第五十一章 心惑()
酒谷子笑意浓浓地接过酒杯,抿了一口,闭眸回味了半晌,才慢慢地开口道:“圣上今日来老头子这破庐是为何事所迫?”
完颜旻陪饮,虚心而谦谨地回答:“为心。”
酒谷子慢慢用两根手指赶了赶花白胡须,头微微摇晃着,微醺的脸上笑意没有减淡半分。
完颜旻明白,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的脸,从来都是微醺之色,师父的心,无一刻不在醒着。
“徒儿少时,师父曾言,成大事者不为外物所惑,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困。唯此才能心磐志坚,刀枪不入。”
酒谷子眯缝着眼,笑:“圣上早已做到了。”
完颜旻垂首,眸色沉稳,清朗回道:“徒儿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甚至很快就可以,做成徒弟想做的大事。但是近日,徒儿发现自己倒退了,开始为外物所惑,为外物所动,徒儿只怕朝夕之内,更会为这外物所困。”
酒谷子笑容浅敛了不少,眼里闪过精光,转瞬又哈哈笑道:“老头子倒是有意知道,何种物什有如此能耐,竟能困惑我皇。”
说着自己又添了一杯酒,悠长细腻地端到鼻子跟前,深深浅浅地嗅着,询问道:“是物,是事,是景——”
眸子这时缓缓地阖上,却又在片刻里打开,脸上笑意款款回旋,声音幽长而有力地道:“还是人?”
完颜旻听到最后这三个字的字的时候,心下一凛,但很从容平缓地答道:“徒儿不敢欺瞒师父,是——”
“最后一项。”
“哈哈哈……”酒谷子如同听了什么开心事一样,脸上笑意倏然间释放开来,绽放在温和红润的容颜上。
完颜旻自嘲:“师父可是笑朕愚顽。在师父身边求道十几年,自以为师父所教的精髓皆已咀嚼领悟。不想在数日之间前功尽弃。”
酒谷子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声音如同万年沉香的醇酒,在破败的早已无力遮风挡雨的院子里扩散开来。
帝师答非所问:“圣上可是快要行冠礼了?”
完颜旻不知其意,恭谨地答道:“还有一年。”
“嗯,正是意气风发豪情千里的年纪,心里有惑再正常不过。”
酒谷子笑眯眯地抚了一把胡子,不疾不徐地道:“为师在笑,萱姑娘当年使诈给我老头子套上的枷锁,今日终于得解了……”话下洋洋点头,无比快意地饮下了自己给自己斟的第二杯酒。
完颜旻脸上出现难见的惊异:“师父何出此言?”
酒谷子垂垂白发在风里招摇着,如同在讥讽这个老年人所获得的每一分智慧都是以朝如青丝暮成雪作为代价。酒谷子脸上弥漫着一种寂寥的倦怠、通透的淡漠、释然的轻松,最后都化为不拈风月的绝尘笑意。
沉默半晌,道:“圣上如果今日问的是前三样,为师或可有解。而如果是最后一样,老朽也无解。”
完颜旻抬起头:“难道师父曾经授予的‘无心’之说,不适宜了吗?”
酒谷子长年疏朗无挂的眉间宛然现一抹凄凉之色:“那是因圣上彼时年少孤弱,必得磨炼心智,方能成大事。为成就坚强魂魄,所以必得无心。”
继而微微叹了口气,道:“然而真正没有心的人,如何承载天道,肩负大任。”
“圣上,顽石无心,也的确能够刀枪不入,然而万民仰奉的君主,必须首先是个人,而不是块顽石。无心可以渡苍生,无心可以毁苍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无心的前提,是圣上要先懂自己的心。”
“选一个清朗之时去拜访山川大地,对着那无穷宇宙里的日月星辰诚恳地问问你自己的心。心是一个灵魂最核心的力量。如果你不了解它,不懂它,而只是一味地克制与压抑它,把一颗火热的活物冷冻成僵硬的坚冰,可是会付出很多代价。”
“圣上尚且未行冠礼,正值大好年华,做事尚可依心而行,不必患得患失。”
说着又叹一口气:“老朽这一生,连自己都没有活好,居然敢厚目惭颜,枉为帝师。”
酒谷子再笑:“酒谷子毕生所学,都已在这十几年寒暑里,尽数给圣上了。圣上聪悟,已参解良多。然而,老头子我可以教给你万卷经书,可以传予你秘笈异术。但我所走过的路,我所淋过的雨,是无论如何交由不了的。圣上此后的路,大可问己、问人、问天地,不必再进这柴门来,过问老朽。”
“老头子我而今能送给圣上的只有最后几个字。——先成人,再成君。”
酒谷子眼眸有些疲累地阖上,随意躺下:“人的困惑,老朽这一生都没能穷释,希望圣上,可在老朽之上。”
完颜旻敬拜,退了院落,轻轻掩上柴门。
执着的少年君王一路上怅望天光:“师父,你要朕依心而行,放手一搏。然而朕肩上的分量,何尝敢轻易地走错一步。”
完颜旻回到盛轩宫时,天已大亮。远远看见正殿门前两女子倩影独立,心下疑惑,有意绕开,使轻功从后墙入内。
正殿里空无一人。
完颜旻问御风:“皇后呢?”
“秉主子,娘娘躺下不多时便醒了,只说去赤狱会会西祁太子。”
“西祁太子,那女人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
完颜旻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铺,眼里凝神,问御风道:“御风,朕问你一个问题,你须如实作答。”
御风肃颜:“御风从来不曾欺瞒主子。”
“朕最近神态举止可有异样?”
御风饶有深意地看了完颜旻一眼,迟疑半晌,缓缓道:“有。”
完颜旻点点头,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朕再问你一个问题。”
御风却深深低了头,抢先道:“主子若是问这异样是好是坏,属下不敢作答。御风从来,不懂世间事。”
完颜旻浅笑:“朕不勉强你。”
此时南月已从赤狱回来,未至宫门先逢了林苡兰主仆。
静嫔其称,宛若其人。
南月见她微微颔首伫于盛轩宫门侧,乌丝柔顺垂于腰际,只松松地挽了条碧色丝绦,月白倩影小立隅间,别有一番娴静照花之气,身边的丫鬟也不言语。
不由讶异赞叹,这女子的气质,真如空谷幽兰一般,永远隐于角落。每次见她都不急不抢,不争不怒,只在眼角里脉脉流转着万顷烟波。
第五十二章 请瓮()
“见过皇后娘娘。”
林苡兰温顺见礼,身后丫鬟附从之。
“妾身是来告诉娘娘,迎西祁太子宫宴的事,都已准备妥当。这些花礼册,还请娘娘过目。”
南月见她和丫鬟手里各捧着一沓鲜红刺金缝面的花礼册。
纸帛厚重,主仆二人身量轻盈,脸额上已有一层轻汗。
南月忙招呼传铃一起接过来,真挚地看着苡兰,口中忙道:“好了好了,给我就好,谢谢你们了。”
苡兰只温柔浅笑,笑意含在脸颊,颔首:“那妾身就先去了。”
“哎……”南月止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苡兰五更来此。盛轩宫是禁地,后宫妃嫔,除娘娘之外,其余皆不被准许入内。妾身就只好带着半夏,等娘娘出门早朝,却不想,娘娘从外面回来了。”
“呃,我……本宫近日伤寒症复发。暂时没有早朝,没能在朝堂之上接见西祁太子,所以这次宫宴就更为重要,真的要谢谢你帮本宫这个大忙。”
林苡兰抿嘴浅笑,:“皇后娘娘贤德,必能安内攘外,替皇上和太后分忧。妾身这等人在宫里每日看闲云流水,倒不如做些事情来,既可以帮皇后分些忧愁,也是自己解了闷儿,娘娘客气了。”
说着行礼,敛眉而去。
南月看着晨光熹微里娉婷素洁衣角,不觉心有愧意。
有些自责地对传铃道:“亏我当时还怀疑这个静嫔娘娘是别有用心之人。甚至大费周章用世面上所有普通雪莲的成分来检验她送给我的那株冰苡雪莲。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传铃利嘴快答:“那株雪莲我都快忘了,小姐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南月摇头:“没有。却有安神养心之效,里面没有混有任何毒物。不过我平时也用不惯香料补品之类,就留在椒房殿给宫女打理了。”
说着把脸迎向阳光,闭眼深吸一口清晨大好空气,声音懒懒长长地道:“赏花呢,还是趁这大好的阳光,跑到野外田陵里去。”
“走吧,我们还要整理宫宴的事情。”
南月敛笑,欲抬脚,猛不然瞥见墙棱处一截褐色衣角。
宫墙后那人显然敏感而机灵,眨眼抽身,衣角迅速不见。
传铃眼疾手快,跃身赶往后墙处,堵在那那人前面。扯住肩膀,抬脚把他踢翻在地。
原来是宫里哪个不曾熟面的小太监。
传铃穿着绣花鞋的脚刚好得势压在那小太监脖子上。
南月默声打量那人一眼,心下惶惶。皇宫里的牛鬼蛇神,一点儿也不比宫外少。
传铃瞪眼竖眉:“胆敢躲在皇上的宫门做眼睛,说,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太监被撂倒的瞬间虽然慌乱,但眼里闪过几重精光,并没有实言自己身份的意思。
南月对传铃使个眼色。
传铃气势汹汹俯视着那小太监:“如果你不说实话,本姑娘只要稍微一动脚腕,你可就一命呜呼了。”
那人起初的慌张却恢复了平常,只是无力而低声地弱弱回了一句:“奴才不敢苟求皇后娘娘饶命,只是我今日说了,回去也是必死无疑。”
南月冷冷瞧着他,平静而十分清晰地放出话来:“如果你不说,不管你上头的主子有多大能耐,立刻就可以在传铃脚下断气。如果你说了,本宫或可保你一线生机。”
传铃喝他:“你上头的主子就算再大,能遮天吗?”
小太监眼神有惧色,脸上神情开始变得犹犹豫豫。
南月笑:“看来你的主子,还真是强到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即使你不说,本宫就一定不知道是哪一位吗?如果本宫自己查出来,你的死法就没有现在这样简单了。”
说着脸上笑意更深一层,用小女孩挑选糖果的轻松语气问道:“嗯,剥皮、车裂、凌迟、烹煮、插针、活埋……你喜欢哪个啊?”
那小太监只当南月位分再高,也只不过是个女人,甚至是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女娃,只当她主仆二人是唬作威严。但是眼下看着这皇后娘娘笑靥如花,嘴里却蹦出如此狠毒字眼,不由暗呼走眼。
“娘娘饶命,奴才悉数禀报,还请娘娘看在奴才所说的事机密重大的份儿上,给小的留条生路。”
奴才的脸已经变了颜色,额头出现大量的汗珠。
“奴才是……是……”
南月发话:“传铃放开他,让他起来好好回话。”
小太监脸前的压力一起开,连滚带爬地伏在南月跟前。
嘴里因为惊吓而变得吞吞吐吐:“小的……小的原是椒房殿新进的太监。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