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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崖顶-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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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自斟自饮着死人的酒,姿态从容神情惬意,仿佛此处并非岌岌可危的宁城衙署,而是他雕梁画栋的晋阳王府。功标青史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蝼蚁草芥躲不过战争铁蹄的践踏,玉叶金柯同样逃不开手足间的残忍厮杀。嗟夫嗟夫,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门板“吱呀呀”开启,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晋王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

    虽然晋王屡次吩咐战时一切从简,无须过多繁文缛节,来人照旧还是恭恭敬敬深施了一礼:“见过叔父,方才与阿昇巡视布防耽搁了片刻,故而来迟了,还请叔父见谅。”

    立于堂下问安的谦卑青年姓卫,名悠,字伯龄,是晋王已故长兄的儿子,小皇帝亲封的襄怀郡王。卫悠一身半旧的靛蓝长袍,外罩墨色如意纹貂领披风,腰间佩着羊脂玉玦。他头颈低垂,脸孔隐没在了暗影里,看不清神色。

    晋王吊起眼梢一睨,朝侄子招了招手:“伯龄快来,陪本王饮一杯上路之前的践行酒吧,只可惜没有佐餐的小菜,辜负了此等佳酿。”

    他们叔侄身陷重围,四面楚歌,所谓“上路”,也只剩黄泉一条路了吧。

    “叔父且放宽心,您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卫悠在晋王下首稳稳坐定,语气波澜不惊。

    这话着实骗不得人,只怕连鬼都骗不了。宁城并非要塞,城墙年久失修,若不是晋王三卫浴血奋战,恐怕早已沦陷。就在昨天早上,北门被火炮轰击得坍塌了一处巨大豁口,城破也就在这一两日光景了吧。

    晋王捻着酒杯朗声笑道:“吉人天相?哈哈哈,恐怕是天怒人怨吧。当年我等兄弟七人追随先父奋战沙场,打下这片锦绣江山,可惜还活着荣享富贵的只剩本王一人了。本王在晋原雄霸一方,小皇帝金銮殿上也坐得不安稳。如今宁城这里倒是个大好时机,对外可以拖延叛军脚步,对内可以除掉心腹大患,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呢。”

    卫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言辞也是滴水不漏:“叔父哪里话,您贵为我大周最显耀的王爷,自幼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居功至伟,”他微微侧身朝着西南方向抱拳拱手,以示敬意,“今上圣明仁厚,天恩浩荡,又岂会容不下自己的亲叔叔呢。”

    晋王将杯中酒斟满,眯起眼眸似笑非笑望着侄子:“无妨,无妨,宁城失守,叛军便可长驱直入紧逼北平,想我卫律一条命能抵得过小皇帝的半壁江山苍生万民,也算值了。只可惜……”他借由杯中酒水倒影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只可惜如此一颗好头颅,竟要落入那贱民顺天老儿之手,本王心实不甘!叛军围城三月人马交困,城破之日必定会屠城泄愤,伯龄啊,现而今本王就将这颗项上人头赠予你了,且拿去献降吧,一来可保你性命,二来可解救城中黎民百姓。”

    说话间,他将一柄短剑轻扣在了桌面上,剑鞘“唰”地弹开,露出一小截寒光凛冽的剑身,寸寸杀机在叔侄二人间盘旋流窜。

    等候已久的索命鬼差恐怕此刻正同席而坐,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那股濒死之气愈发浓重。

    卫悠淡淡瞄了一眼剑柄,脑海中电光火石意念飞转,他构想着自己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前,如何抽出利刃,又如何反手一挥直击晋王颈项,白光闪过,浓稠鲜血喷涌而出,人头咕噜噜落地,口眼大张,滚满了灰土秽物……想着想着,他不禁嘴角轻抿冁然而笑,这笑容端的是温润可亲;慷慨大义:“侄儿身为卫家子孙,世受皇恩,自当与叔父共同进退。叔父若一心赴死,以身殉城,侄儿必不会苟且偷生。”

    他又怎么会不想杀掉晋王!就是晋王与当年还是齐王的先皇合谋,害得他父亲被废太子之位屡遭贬斥,最后不得已自戕身亡。如果父亲不死,小皇帝座下龙椅就该是他卫悠的!

    但他不能去碰那柄剑,晋王老谋深算,必定在屏风与幔帐之后埋伏了人手,但凡自己显露出半点异动,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帝王家每天都在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杀,晋王能活到最后,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绝不可能像世人传说的那样只会沉溺美酒、流连男色。

    听了卫悠一席话,晋王哈哈大笑:“我受太祖皇帝所托,以亲王之尊戍守边疆重镇,死了可以博个忠贞之名,你只是代小皇帝颁赐外族途径此地,何必白白送死。”他取过一只空杯满上酒,递送到卫悠面前,亲厚之中带着三分虚情七分假意,“莫叫这些个生生死死的扫了酒兴,来,咱们叔侄先饮一杯吧。”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晃荡荡,泛起一圈儿涟漪,卫悠缓慢地伸手去接,脑海中却思绪飞转。要知道,澄澈的美酒也可能是索命的毒药,正如蛇蝎妖怪总喜欢化身成俏丽女子去吸人精血。别看晋王嘴上如何深明大义,他正值盛年又心高气傲,必不肯老老实实地忍辱赴死!此时宁城堪堪欲破,山穷水尽外无援兵,该当要拼死一战了。局势敌强我弱,不宜正面交锋,有何良策可使对手放松戒备之后再行致命一击?自然非“苦肉计”莫属——如若晋王提着亲侄子的人头出城诈降,不信骗不到叛军的几分信任。

    卫悠双手端起酒杯,却迟迟未放至唇边。方才晋王主动送上短剑,背后也必有蹊跷,要么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有所防备,以便确定出手时机,要么是不想落人口实说他冷血无情,因此让自己先露杀意,为他处死侄子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这酒……卫悠偷偷向大堂门口瞄去,自己的侍卫尉迟昇正守在那里,见自家主子境况凶险,他脚步不自觉迈出半寸,卫悠赶紧丢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尉迟昇又悄悄退了回去。

    危急关头,外间突然传来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趁晋王分神的功夫,卫悠手臂一遮,将整杯酒悉数倒在了袍袖内,随后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轻拭嘴角装出一脸回味。

    “启禀王爷!”几名晋王亲随躬身入内,手里各自捧着数只羽箭并一沓信笺,“入夜时分,士卒在城墙上发现了这些箭支,是从西北方向射来的。箭尾上绑有书信,还请两位王爷过目。”

    “哦?”晋王挑起惺忪醉眼,正了正身形,狐疑着从亲随手中接过信笺,只见上头一行小字:援兵已至,明日卯时鸣镝为号。

    再展开第二封,第三封,内容大同小异。晋王心中先是一阵狂喜,旋即又警惕起来,援兵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宁城即将被攻破的时候到,这是确有其事,还是敌人在使诡计诱自己出城呢?他边思索边接连翻阅着,猛地眉峰一蹙,盯着手里信笺看了半天,转手递给卫悠:“伯龄,你来瞧。”

    这张纸上字句略有不同,写着:伯龄,援兵已至,明日交战且自珍重。

    晋王审视着卫悠神色间的细小变化,眉梢微挑:“不知是哪一路援兵,竟敢直呼你堂堂郡王的表字。”

    卫悠谨慎地查验了一番笔迹,笑着答道:“对方应是怕我们生疑,才故意这样写的。若我猜的不错,领兵前来的应该是沈老将军第五子沈思沈念卿,从前在揽月书院他与我曾有过数载同窗之谊。”

    晋王若有所思地轻声重复了一遍:“沈念卿?”

    卫悠偶然想到了什么:“叔父可还记得,宣正元年你我随圣上微服出游,赴揽月山拜访恩师曾仓先生,行至山脚下兴起赛马,有个毛头小鬼骑在书院围墙上看热闹,还哇啦哇啦地击掌叫好,那家伙便是沈家小五儿了。”

    晋王垂眸凝思了片刻,不觉苦笑。五年过去了,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那小子大约十二、三岁年纪,皮肤黝黑手脚修长,在墙头上灵活地窜来窜去,活像只未及驯化的野猴子。难道说,自己英明一世,竟要把性命交到那样一只没张开的小猢狲手里?

    但一想到再不用龟缩城内屈辱挨打,终于可以和叛军展开生死对决了,他又止不住胸膛炽热血气激荡,好吧,小猢狲就小猢狲,这次定要痛痛快快打一场……明日卯时,明日卯时,本王已经按捺不住了……

第3章 威名扬跃马横刀少年郎() 
证实过那些信笺确系出自援军之手,晋王当即召来麾下将领,对第二天的战事进行了周密部署。

    会议直至四更天方才结束,回房后他并没立刻就寝,而是命人打来清水,就着烛火仔细洗漱了一番,换上整洁的衣褂,拢好髻发束起金冠,随后便端坐椅上阖着眼睛凝神静思起来。事关尊严气节,明日一役无论是胜,是败,是死,都不能失了他大周晋王的体面。

    决战在即,这一夜所有宁城中人注定心绪跌宕难以成眠。援军是他们垂死之际仅存的一丝希望,很快老天就将对他们的命运做出最后决断了。

    世事无常,生死只在咫尺间,谁也料不到这一步迈出去,是大道阳关,还是九尺黄泉。

    …

    卯时未到,晋王已经带人登上了西北城头。极目远眺,宁城四周一派昏暗,灰蒙蒙的云雾笼罩着整个旷野,天地好似深陷在梦靥之中,挣扎着想亮却亮不起来。在天与地的尽头,绽开了一条青白色裂缝,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在眯起眼眸蓄势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世间万物吞噬殆尽。

    此情此景不由让晋王回想起了同乐二年的朔州之战。当时身为太子的大哥领兵出征,他任随军先锋。因为有大哥做后盾,他便毫无畏惧地一路驰骋突进,不想奸细作祟行踪泄露,队伍开至马邑滩时遭遇到了埋伏,被重重围困。急于立功的大哥完全不顾及他是死是活,竟然趁着敌军左翼被他牵制住的大好时机,径自集结人马前去攻打朔州城了。

    那次同样也是孤立无援性命交关,同样也是在一个透着森森寒意的早上发起的突围。最终他成功活了下来,可他最好的朋友、最忠心的手下和追随他冲锋陷阵的几万士卒却永远留在了马邑滩头。所以许多年后的夺嫡混战中,他站在了三哥齐王一边,并费尽心思襄助齐王扳倒了太子。

    其实大哥、三哥谁坐龙椅对他来说并没分别,之所以选择齐王,是因为齐王实力够弱,弱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需要靠他这个弟弟出人出力共谋大业。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更长久,更安稳。

    古往今来,不管朝代如何更迭,皇宫里永远住着一群锦衣华服的禽兽。他们嘴里大讲着仁爱道德礼义廉耻,手上却做着各种泯灭人性的邪恶勾当。儿子杀死父亲,妻子谋害丈夫,今天你不吃掉别人,别天就会被人生吞入腹。

    现在三哥也死了,三哥的儿子当了皇帝,他不得不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贪酒好色的草包去招摇过市,饶是如此依旧免不了被猜忌、防备。卫悠与小皇帝有着杀父之仇,小皇帝依旧被他们兄弟所蛊惑,还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自己这个叔叔反倒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究其缘由,卫悠无兵无马无财无势,是个名副其实的光头王爷,而他晋王却兵强马壮财雄势大,是大周举足轻重的塞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道理,更何况那狗是恶狗,弓是强弓呢。

    …

    城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注视着遥遥相对的敌营,揣测着援军会从哪里杀出。晋王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比士兵们还要忐忑。他告诫自己不要抱有太大期望,可又难以抑制兴奋之情。

    和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不同,晋王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王爷,漂泊羁旅,半生戎马,他惧怕死亡,但更怕死得太过窝囊!

    “快看!”一名小校率先发现了援军踪迹,抬手指向远方山峦。

    众人皆屏住呼吸顺势望去,只见峰顶处雾气似被什么庞然大物搅动了一般,四周景致也在微微晃动,好半天,一个极小的黑色影子出现在了山顶,模糊而迟缓,看得晋王几近绝望。可是很快,那影子“唰”一下向两边展开,犹如巨鸟扇动着羽翼……那是大队骑兵一起翻越山巅的壮阔景象!

    那些骑兵个个黑衣软甲,骑术精湛,他们如同山洪般席卷而下,迅速染黑了半面山坡。

    为首一名少年皮肤黝黑四肢修长,肩背牛角硬弓,手持三尺重剑,胯|下战马通体如墨四蹄踏雪,额头一点流星白章,人马合一,俱是英姿飒爽身形矫健。他手握一杆战旗,猎猎飞扬迎风招展,上头黑底红纹斗大的一个“沈”字。

    无需再询问卫悠,晋王断定那少年必是沈思无疑。

    行至山腰,沈思一收缰绳,身下坐骑昂首嘶鸣,龙吟虎啸之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与此同时,数支带有镞铤的羽箭齐齐射向半空,尖锐镝音直冲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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