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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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不行。”他一口回绝。
“阿父,外祖他独居实在可怜”一旁的觉儿也开口要为我求情,却被宇文泰一口喝住:“你住口!谁准你带你阿母来这里的?!”
似是满腔怒火全都扑泄到觉儿身上,阴沉的天空中一声惊雷。
身后的侍卫跪了一地。
觉儿也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告罪:“阿父息怒!是儿子的错,是我违抗阿父的命令,请阿父不要迁怒阿母!”
宇文泰哗的一下高高扬起手,似是要一个耳光打下去。
我跪下去一把将觉儿抱在怀中,抬起脸看着盛怒中的他。
他瞪着我,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不知为何生气成这样。手高高地举着,打不下手,也放不下脸面。
我紧抱着觉儿哀哀求他:“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
他探下身子,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他瞪视着我喝道:“你以为我不会吗?你以为我不会惩罚你吗?!这么多年你吃定着我是不是?你觉得我会一直对你妥协是不是?!我宇文泰,顶天立地,岂会为你区区一个妇人所要挟?!”
说着一把揪住我的手臂,要将我从地上拖起来。
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发髻凌乱着,吹得更乱。乱发鞭笞着我的心。风声在耳边呼啸,淹没了心碎的声音。
我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他看我的眼神永远不再一样了,一切****都被埋葬,我俩成了水火不容的仇敌。
昔年那温柔多情的——
父亲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宇文泰跟前。我转脸去看他。他苍白的乱发在风中胡乱地飞舞。干枯的手撑在地上,支持着瘦弱的身体。
“宇文太师,当年你倾全国之力逼迫已许配他人的小女嫁你为妻,难道是为了今日以如此面目相对吗?”父亲声音颤抖,声嘶力竭,全身都在颤抖。
“不要提当年之事!”宇文泰大喝一声。
泪水凉凉地从脸颊滑落。他怎么可以后悔当年之事?如果他后悔了,那我们的亏欠和苦痛又算什么?如愿这十数年的荒凉孤苦又算什么?
父亲深深地伏下身子,声音悲伤又苍老:“宇文太师,我行将就木之人,又是战败的俘虏,不敢有善终的要求。只求你善待小女。她幼年坎坷,又去国离乡,在此地举目无亲”
“她是我宇文氏的人,我怎么待她,是我的家事。不劳太守费心。”宇文泰扔下我,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打断父亲的话,甚至不屑看他一眼。
心彻底凉成了一把死灰。手中一捏一揉,成了齑粉,随风散了。
宇文泰居高临下睥睨着我,冷冷问:“邹明音,寡人今天在这里问你最后一次,跟不跟我回云阳宫?”
我觉得整个身体被他的冰寒如刃的声音一块一块撕扯成了碎片。那从身体深处涌出的剧烈的疼痛感令我浑身无力。心却变得无比坚硬,无比寒冷。
“放了我父亲,我就跟你去。”我抬头看着他。我们的眼神中俱已没有了温柔。只有互相的嫌恶和猜忌。
他钢牙一咬:“不要跟寡人谈条件!”
我低下头,苦苦一笑。算什么?这样算什么?何必还要这样继续互相逼迫互相折磨?
“那么,妾身自请下堂,就在这里照顾父亲。”我跪在他面前,低垂着头,已没有其他话可说。
“邹明音!你!!”他显然恨极,瞪着我的眼睛几乎飚出血来。终于一个耳光扇来。我仆倒在地上,半边头都在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的疼,嘴角有黏湿的液体流下。
心被剐成了碎片。
“家家!”觉儿大惊失色,探着身子过来扶我,被宇文泰一脚踢开,大骂:“滚开!”
我伸手整理了一下鬓发,抬起头看着他发怒的脸。忽然感到岁月的可笑可耻。我和他也有过恩爱和静的时光呀。可岁月偷走了他的从容豁达,令他偏执和暴戾。而我爱的,始终都是在海棠树下负手相看的那个人。
岁月负了我,满目疮痍。回不来了。
泪水滚落在腮边,顷刻冰凉如雪。
“我,再也不愿,与你相见。”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嘴唇上尝到鲜血的滋味。甜的,酸的,冰凉的。
我爱过他,正要恨他。不能恨下去。哪怕不爱了,丝丝缕缕的回忆,如零落成泥的花魂,虽香气委尘,但总有余味可供依恋。
一时四周静悄悄了。连宇文泰都没了声音。似是在细想我方才的话。——
一声长剑出鞘。还未及反应,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个身影倒了下去。
鲜红的血飞溅出来,滴溅在我身上。
“外祖!”觉儿最先反应过来,飞身扑了过去。
爹。
我脑中一片空白。
扔在地上的是宇文泰的佩剑。他是何时,抢过了宇文泰的剑?
滴溅在我身上的血逐渐冰凉了。
第九十五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爹的瘦弱不堪的身体在我手中微微颤抖着。我满手的血,双手亦在颤抖。我要以什么样的姿势抱紧他,才能阻止他的身体逐渐冰冷下去?
手足无措。
爹嚅动着开裂的嘴唇,轻轻对我说:“爹从来没有能好好保护你,也不愿再拖累你啦。你照顾好自己”
“爹”我问他,“我们这是为了什么?我们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一生过去了,依旧两手空空。
他最终没有了动静。连那微微的颤抖都没有了。平静地躺在我的双手间,颈项间满是血迹。
四周都安静下来。连风声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澄明。
身后一个声音说:“传下去,追赠邹勤为江陵郡公,原配吴氏为江陵郡公夫人。”
“不必了。”我轻轻说,“爹最在意名节,不会接受敌国的封赠的。我只求你遣人送他的遗体回建康,同我母亲合葬在一起。”想了想,又补充说:“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随便你如何处置我。我死无怨言。”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从此只当这世上再没你这个人。但是我会把玉珑带走。”他转身离去了。
我抱着父亲冰冷的遗体,觉得万念已灰。终究是曲终人散了。
只有觉儿在一旁小声啜泣起来。
聆音苑里再也没有了声音。玉珑被带走了,仆从被抽走了,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哑声的老妪徐妈妈照顾着我的起居。然而在多数的时间里,连她我都是见不到的。
池塘干涸了,银杏枯死了。连昔日假山石上茂盛滑腻的青苔都消失不见了。
倒是墙壁上野生的藤蔓越爬越满,渐渐覆盖了整个院子的墙壁。远远一看,仿佛一座废弃已久的宅子。
而我成了这荒弃宅院里一个幽灵。
总也睡不着。勉强睡过去了,就陷身在一个个光怪离奇的梦里。醒来时筋疲力尽。于是陷入了酒中。只为了睡一个好觉,就拼命地喝。
转眼到了恭帝三年春天。
一日还在沉在醉中未醒,徐妈妈进来卧室将我推醒,两手上下比划着,口中呀呀出声。
“怎么了?”我撑起身子,头还在痛。
她一直拿手指向门外。我问:“是门外有谁经过吗?”
还在不解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进来:“阿家,是我来了。”
是金罗。我随手穿了件衣裳,将头发随意拢了拢,说:“进来吧。”
金罗走了进来,见了我,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问:“阿家是病了吗?怎么如此憔悴?”
“我好得很。”我有些尴尬地一笑。说起来,她是我抚养的第一个孩子,如今见了她竟还有些手足无措。
她转眼见到妆奁上的酒盏,皱了皱眉,说:“阿家现在酗酒?”
我有些羞惭,笑了笑说:“不喝点酒睡不着,睡不安稳。”
金罗有些气愤,说:“不就是为了一个男人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为了一个男人?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说我。
金罗一把抓过奁台上的铜镜塞到我手中:“阿家自己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若是我阿父知道你会成今天这样,当初宁愿绑着你去南边,也不会同意将你送回宇文泰那个狼心狗肺的人身边!”
一句话,又牵出多年前的恩怨。
我呆呆地看着铜镜发愣。那里面映出的是我吗?两颊深陷,脸色晦暗,眼角下垂,唇角和眼角有一道道清晰的皱纹。——
这是一张被酒精摧残殆尽的脸!
我伸手轻抚着那张已经失去弹性的脸。怎么短短一年就成了这幅模样?
金罗在我身边蹲下,说:“宇文泰这样对你,你还留在做什么?你去找我阿父吧,他还是愿意带你走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已经一年多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下子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如鲠在喉。
“家家。”金罗这样唤我,将脸靠在我的膝盖上,“你是我的家家,你是阿父惟一爱过的女人。他至今深爱着你,在你们的爱情里从一而终。你是该属于我们的。去找他吧。”
“我”我艰难开口,“不会去的。”
金罗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正月里宇文泰行周礼建六官,封阿父为大司马。阿父向宇文泰辞官,请回武川终老,宇文泰不允。你们俩这一生,为什么都被宇文泰那个狗贼紧紧攥在手中不得脱身?!”
恨恨的,咬牙切齿。
“不要这样说他。他是我夫君。”我轻轻说。
金罗一把抓住我:“家家,你被他折磨得糊涂了。我阿父才该是你夫君。一开始是你们相爱情深!”
“不要再说了!”眼泪还是忍不住滑下来。
“家家!”金罗伸手抱住我,“你是我的家家呀,我怎么忍心你在这个地方如此凄凉!你去找阿父,跟他走吧!你们的人生,还有多少年可以犹豫蹉跎?”
我撇过头去不说话。这一生,从没有人问过我,我想去哪里,我想同谁共度一生。
“家家!”见我沉默,金罗无可奈何,片刻沉默,说:“好吧,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不过你不用担心,陀罗尼刚被宇文泰立为嗣子了。我想宇文泰死后,陀罗尼就会将你接到云阳宫去。至少你的晚年不会太凄凉。”
啊,他最终还是立了觉儿为嗣子。最终也不是按照鲜卑人的习惯立的毓儿。
“已经定了么?”我问。
“至尊已经下诏,封宇文觉为安定公世子。想是不会变了。”金罗撇了撇嘴,“阿家还是在乎这个的。可你却并不完全明白为何是宇文觉却不是宇文毓。”
我看着她。
她说:“我阿父是统万突的岳父。若是他年不幸宇文泰早于我阿父先去了,他们又如此势同水火,他难道不担心我阿父作为外戚专权,夺他宇文氏的天下么?阿家不会连宇文泰的这点心思都猜不透吧?”
陡然想起当年他承诺我要立觉儿为嗣子时神秘兮兮的样子。原来还有这一层考量。原来那时他就想好了,决不让如愿有任何可能插手朝政。
金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说:“光是为了立陀罗尼为嗣子,宇文泰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好戏呢。”
他故意召众老臣近臣一同商量立嗣的事情。光明正大地说,想立嫡长子宇文觉为嗣,但又恐大司马见疑,故而一直犹豫不决。
“阿父本在立嗣的事上就不便做声,故而一直未说话。听他这样公然说,顿时惶恐无比,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直到李远拔剑跳出来。”
李远是宇文泰多年的心腹重臣,此时拔出剑来直指如愿,说:“洛阳公是太师的嫡长子,如今我们推行周礼,立嫡长子为嗣理所应当。若独孤信不服,我现在就杀他!”
宇文泰连忙拉住他:“何至于此!”
情势逼迫至此,如愿只得表示他也同意立觉儿为嗣。于是这事当即就被决定了下来。
“可耻的是,下了朝堂,李远还去向阿父赔罪,说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而为。”金罗对李远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你阿父很不开心吧?”
“换了谁能开心?倒不说立谁为嗣,光是我阿父为了他宇文氏戎马一生,立下大小功勋无数,阿父还救过宇文泰的性命,到头来却被这样猜忌,这才真叫人寒心!”
我一笑,竟也不知该帮哪头说话。宇文泰的猜疑心越来越重,这些年我也都是看在眼里。何况他同如愿之间的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
便说:“也许他是真的怕你阿父有什么想法。”
“他怕的才不是我阿父有想法。他一直想效法魏武,将来让他儿子篡位登基。我们独孤氏势大,他怎么会愿意让独孤氏成为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