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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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成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见我愣愣的,大声说:“哈!期弥头成了!打下洛阳了!!”
我一跃而起。像一只受了惊的蚂蚱。
独孤公子同贺拔胜带着三千人夜渡黄河,绕过了陈庆之直取洛阳。其间附近已投元颢的城池闻讯纷纷复叛。他们在城下鏖战数日,城破,元颢逃至临颍。独孤公子乘胜追了过去,元颢走投无路,在临颍馆舍自缢身亡。
听到此,我的一直悬着的心忽地坠到地上,只觉得砰一声响,砸得胸腔生疼。
两腿战战发软,又坐了下来。
宇文泰几步跨到我面前,大笑着说:“莫离,你听到没有?你的郎君赢了!”
我这才抬起头。惊喜来得太突然,竟挤不出一丝笑意,只问:“他没事吗?他何时回来?”
“哈哈!还回这北中郎城做什么!走,阿干带你去洛阳见他!”他大笑出声,一扫多日阴霾。
洛阳,神都洛阳,昔日繁华的帝都,满城牡丹花开,先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祖父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却从没有亲眼见过——我要去洛阳了。
我要去洛阳见我的心上人。
陈列在黄河边的大军前一刻还在对阵,攻下洛阳的消息一传来,顿时偃旗息鼓;双方作罢。
元颢已死,陈庆之没了后方,何必还要苦战下去。梁主对北伐没有野心,本是借机收复黄河以北万里河山的好时机,陈庆之多次上表请求梁主增兵北伐,却得不到一丝回应。七千人孤军深入一路转战本就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只能南撤回梁。
尔朱荣尤不甘心,亲自率着精兵去追。这个人生污点,他誓要洗去。
其他各营纷纷准备起拔。天气冷了,苦战多日的军士们都急着回家。
回去见父母,见妻儿,见情人。
同我怀着一样的心情。
天空中彤云密布,似是雨雪将至。
我穿戴好衣服,骑着马跟着宇文泰的队伍迤逦往洛阳而去。
走了不到半日,绕到黄河边上。
翻过一个山丘,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山坡下,黄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陈列着战死的尸体!
那些身染血色的,僵硬的,冰冷的身体,曾经也是一个个,带着期望和梦想,要苟活于乱世的生灵啊!
一队一队留下来清理尸体的士兵,面色麻木,不论敌我,两人抬一个,扔进黄河里。动作那么自然,仿佛那本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该有的归宿。
那些已经冷却僵硬的尸体在空中划过一条僵硬的弧线,直直掉进滚滚黄河,一个水花都没有,便再也不见了。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只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一堆一堆的身体中的一个。我惊慌地回过头,见到宇文泰大声对我说着什么,大概是河水的轰鸣声太响了吧,只见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竟什么都听不见。
耳边嗡嗡乱响,眼中一片血红。我抬头看天,那原本昏黄的天空怎的也染成了红色?北风猎猎吹过,旷野上回荡着一丝一丝呜呜的声音。
如挽歌。
我一阵眩晕,头重脚轻地摔下马来。
掉在死人堆里,伏在那些僵硬冰冷的身体上。立刻嗅到一种腐臭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又绝望的气味。
我低头去看身旁那人。他伏在地上,后心上插着一支矛,身下的血浸染出来,把周围的土染成一片暗色。头歪在一边,张嘴,瞪眼。
看着我。
我害怕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向后躲去,又触到一人,断了一臂,断口露着翻卷的肌肉和白骨。仰面朝天,似在大喊。只是已经再也发不出声了。
不久前还是个会说会笑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堆不知名的血肉。
我慌乱地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惊起附近几只食腐的乌鸦。片刻又聚拢来,埋首在死人堆里。
四下望去,尽是这样的残肢断臂,尽是这样枉死的生命。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不幸,可是至少,我还活着。我还能在这滚滚黄河边,为这些殉葬于时代的生灵,哭泣。
七千人对百万大军。我知道这场战役将永存史册,我知道,尔朱荣,陈庆之,都将永存史册。可是谁来安慰散落在这里的,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哀泣的灵魂?!
独孤公子在洛阳,也将青史留名了。
但是他的脚下,又有多少不甘瞑目的白骨?!
天上飘下雪来。大片大片,突如其来。如柳絮,如碎玉。苍白的,要匆匆掩盖这惨烈的大地。天地混沌了。
宇文泰下马追过来,拉着我说:“走吧,别看了。”
一只手轻轻扶在我的脚上。我吓得往后一退。
低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十五六模样,白衣袍,应是陈庆之的士兵。痛苦地**着。
他还没有死。肚子被刀剑切开,肠子流了一地。只怕命在须臾。
那红红白白的一堆堆在脚边。我强忍住恶心的反胃感。
宇文泰伸手一把遮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冰凉,带着一股森森寒气,一直从头顶,凉到脚底。
地上那士兵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推开宇文泰的手,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的眼神灰蒙蒙的,看着我,说:“我年后要娶妻了我不想死”
说着,他费力抬起一只手。那手上沾染着还未凝固的血,似是力气耗尽,连颤抖都是微弱的。
我一把抓住,双手合在掌心,说:“你不会死。”
我在骗他,表情一定虚伪难看,假得他根本不信。他张着嘴,使劲说:“我想回建康”
我是有多久没听人提到“建康”这个词了。泪水霎时汹涌。
他抬眼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滴清亮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在那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滴落在染血的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那只手软软重重像一条死烂的蛇瘫在我手中。像他一样,再也不动了。
我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这个少年,将他未过门的妻子留在锦绣繁华的建康,自己跟着陈庆之北上,经历了四十多场战斗,攻下三十多座城池,也许沾沾自喜,自以为已为他们挣得一个好前程。
却在南归前的最后一天,死在了黄河北岸。
宇文泰站在我身后,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声调低沉地说:“成王败寇。”
我猛的回头!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绕道黄河边上!他故意要我看这生死场的惨状!他在嘲笑我当日说的那四个字!
成王败寇。
我有什么资格恨他?是我自己太幼稚,把如此惨烈的景况说得那样轻佻。
可我还是恨他。我松开那士兵的手,扑到他身上去打他。
他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任我一拳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只拿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着我。岿然不动,如石像。
然后他说:“所以不能把女人带到战场上。”
我骤然停下。他转身离去,上马,居高临下冷冷睥睨:“走吧,你的郎君还在洛阳等你。”
雪越下越大。这一年的初雪,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下,打在脸上如石子砸中般疼。我紧裹着斗篷,骑在马上费力地向洛阳而去,回首时,雾气浓重,远处那片旷野已被隐在一片茫茫白色中。
第十一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东汉末年董卓焚毁洛阳挟帝后迁都长安。三分归晋之后定都洛阳,重修宫殿街道,洛阳又逐渐繁盛。到了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又在晋之上拓建坊市,遂有今日风貌。
我们经洛水旁的宣阳门入城,入城的时候依然大雪纷飞。眼前是宽阔得直上天际的铜驼街,道路两边分布着宗庙、社稷、太尉府、司徒府等高级官署,以及富丽堂皇的庙宇,此刻都在风雪掩映下影影绰绰。
车马沿着铜驼街又走了十多里,便见到前方,道路正中,那静卧于风雪天地之间的宫城。
此时已近黄昏,风大雪急,长街上除了这一队车马之外再无旁人。可是身后城墙上迎风猎猎的旌旗,脚下这平整宽阔的道路,路边一幢幢丹楹刻桷的殿堂楼阁,前方那峥嵘轩峻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与汉时的洛阳又有什么不同?
更大,更精致,更辉煌。
我想起建康城里关于旧都的传言,想起整日摇头叹气的祖父。
他们都以为南渡的汉人将一切诗书礼仪都带走了,大江之北尽为夷狄。他们日日为洛阳沦于胡人之手而扼腕叹息却又无心力北上征伐——可他们绝想不到,衣冠人物,恢弘气象,还是在洛阳。
这时前方两个士兵骑着马从风雪中走来,直到跟前,问:“可是宇文将军?”
他勒马止行,道了声是。
来人神气清朗,说:“奉独孤将军令在此迎候。下榻宅邸已为将军准备下。其他人可至兵营安顿。——请跟我来。”
宇文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中是欢喜的。可是这欢喜,因为那个来自建康的小兵,平白多了几分沉重。
那日他的血沾在我的手上,黏黏的,之后干涸,紧紧箍住我手上的皮肤。那感觉时时提醒我,人死不能复生。
这道理好简单,小孩子亦知。平日里游戏,学着大人模样,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然而真的看在眼中,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他真的死了。
驻营后我立刻打来水洗手。我使劲搓着双手,想把这种令我无法呼吸的感觉洗掉。那血色渐渐溶入水中,将水染成淡红色。淡淡腥味在空气中散开。
那种气味我难以忘怀。
宇文泰的脸上浮着忠奸莫辨的笑,看着我说:“别胡思乱想了。等一下去沐浴换身衣裳,好好打扮一下——他就要来接你了。”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之后,我便怵宇文泰。原就觉得他不甚端正,这下更不喜欢。
到了华灯初上,我望向窗外。风雪已停,院子小径两旁点着的红红的烛火,映着地上的白雪,静谧而温柔。
我想,烛光太暗,他来的时候,会不会看不清脚下?
于是拿了一把剪子走到外面,一个一个,去剪那两排烛台上蜡烛的灯芯。
剪到一半,听到外面传来沉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我心上。欢欣雀跃。
他着一身胡服,头束乌青色小冠,插着黑色横笈;穿玄色窄袖短上襦和青色大口裤褶,外面罩着袍裳。因裤口太大,便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在膝下束着锦带。
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白雪上翩翩而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妙人。
“这是在干什么呢?”他笑问。眉宇间有踌躇满志的喜色。
也不知这掩不住的喜色,是因为见到了我,还是因为一战功成。
我放下剪子,轻轻说:“怕公子看不清路,把烛火剪亮一些。”
“我看看。”他没去低头看路,反而伸手捧着我的脸贴到眼前,“多日不见了,可有想我么?”
我的心又软软化开了。如一树的海棠被风吹落,悄无声息地飘入一汪碧绿春水之上。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轻声一笑,将我拥入怀中:“下两句是‘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首不好。”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摇头:“司马长卿负情。也不好。”
“唉。”我叹口气,埋首在他怀中,想同他撒娇,幽幽说:“要找一首矢志不渝又恩爱到老的诗实在太难了。——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他笑出声,说:“我记得你那次唱的折杨柳歌辞很好听,再唱一次吧。”
我清了清嗓子,倚在他身上轻轻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这次,只唱给他一人听。
“刚离别几日,就这么哀怨。”他疼爱地抚了抚我头顶扎着的双丫髻,说:“还未及笄,便懂闺怨。是我不好。”又想片刻,说:“你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按说是要由你家女眷为你行礼。不过你孤身在此就由我亲自为你执礼可好?”
“我早已梳过发髻插过发簪了。”我低下头。暗暗的烛光照在雪上,底下掩着的都是呼之欲出又不堪回首的过往。暗暗自卑,我和别家女儿不同。
第一次插簪,也是为他。
他说:“那不一样。我为你执礼,这才是真的成年了。从此可以许婚嫁人”
说到这里便顿住。
他觉得这是我们之间看不得更碰不得的结。只能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