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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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接着一阵细碎谨慎的脚步声,走到那排白色帷帐前停住了。
一阵衣衫摩擦的悉索声,似是有人轻轻跪下。
“是谁?”宇文泰的声音恢复了冷峻。
“妾王氏,来给夫人进药。”
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又是谨慎不安的。我暗暗想,那帷帐后面,会是怎样一张清纯娇艳的脸?那颗年轻的心,总在细细揣摩宇文泰的喜恶,倾力迎合。
然而宇文泰不悦:“谁让你擅自来的?出去将药交给婢子送进来。以后不准踏足这里,回去也这样告诉其他人。”
那女子大概惶恐,那边传来一阵慌乱无措的碗盏相碰的声音。离去的脚步声慌张而惊惧。
他皱着眉头看着大殿的门又轻轻关上,转头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在你跟前出现。”
我不禁低头一笑。他依旧记得我善妒。
于是自欺欺人地想要遮住我的眼,让我以为这还是在华州的那些和静安详的时光。
然而昔年的善妒是闺房中恩爱的宠眷,如今却成了满目凄凉之后他恩赐的宽慰。
何至于此?
我低着头,手在光滑的绸制的床单上缓缓滑过。
他在这华美的宫殿里——或许就在这张床上拥着那些年轻妖娆的身体时,我的那些孤单荒凉的日日夜夜流去无声。
我并不是不怨恨他。可是是我先伤了他的心。
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做什么才可挽回和弥补?要怎样去装作一切都从未发生?我们亏欠对方的,要怎样一一补偿?
沧海桑田呀。
眼泪轻轻滴落在棉被上,印开一片深色的渍。
他抱着我,一壁问:“明音,你如今为何什么都不同我说?你同我说话呀!”
我愣愣看着他,我不爱同他说话了吗?犹记得从前,很喜欢同他顶嘴。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同他说话了?
啊,是了。这些年,在那寂冷荒芜的聆音苑里,终日便是有话又能同谁说?不要再说“犹记得”了。
“我喜欢聆音苑。我想留在那里。”我紧紧攥住手边的棉被,攥得关节发白。
抬眼看着他,看着他在一刹那伤痛的脸,泪如泉涌。
我们在互相伤害的诅咒中已停不住手。仿佛只有看到对方痛苦,才能相信在我们彼此之间爱情依然还存在。
不让他痛不可当,怎知他还爱我?
他腾的一下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我良久,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孤单地带着玉珑回到聆音苑,连同父亲见面都被无限期延后。宇文泰又突然间没了消息。我一天天失去耐心,父亲还身陷囹圄,我等不了宇文泰安排,迫不及待要去见到他。
可是没有了眉生,我已很难像从前那样探知外面的情形。
这天觉儿来看我,闲聊了一会儿,说:“家家可知阿父已经开始命人将江陵俘虏来的囚徒分批发作奴婢了吗?”
我心中一颤,问:“都发配去了哪里?”
“听说壮年男子都要发配去西边充军,女人和孩子没入官府为奴。还会卖一部分。”
“老人呢?”我急了。
觉儿说:“这个倒未听说。也许阿父还没想好。”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问:“家家可是在担心外祖父?”
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听你阿父说他拒绝了另置宅院安顿,一定要和江陵俘虏一起被关在牢中。他不愿失节,可年事已高。我担心他的身体熬不住。你阿父曾答应我愿让他留在长安养老。我想去劝劝他,可我如今同你阿父我也没法再开口求他。”
觉儿叹口气:“家家也真是的,同阿父还置什么气。都半生过去了,阿父又同你开了那样的口,就不能服个软么?”
我勉强笑笑,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突然间语气有些激动地打断我,“家家还把我当小孩子吗?难道我还幼稚到什么都不知道?若非当年家家跟独孤信在洛阳私相授受,阿父又怎么会一气之下纳了姬妾?如今阿父已向你低头,低声下气求你搬去云阳宫,可家家你连一个笑都不肯给他!阿父是太师啊,他是这江山的顶梁柱,是整个国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啊!独孤信就那么比阿父好吗?!”
我愣愣看着他气得青白的脸,一会儿又烧得通红。他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双拳紧握,为他的父亲抱不平。
他已懂事了,他已懂得这世间有解不开的恩怨。
当年若不是怀上了他,我会不会在那夜,毫不犹豫地和独孤公子站在一起?
我低下头,使劲将涌上眼中的泪憋回去。谁说得清我们之间的故事?是我不坚定,不甘心,经不起岁月的考验。
“我同独孤信私相授受?你还知道什么?”我低低问,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万想不到有一天,我的儿子会同我说出这样的话。他可知他崇拜敬仰的父亲趁人之危,横刀夺爱?
世人薄情寡义,趋利避害,皆可一笑而过。惟独他,不该这样对我。
“我”他突然词穷语结,看着我的眼神闪烁不定,左右摇摆着,闪避过去。低下头,轻声说:“我”
我望向窗外。孤单荒凉的冬日,连阳光都昏暗无力。照在庭院里,一片死气沉沉。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哀伤的回忆,长久地纠缠在无法醒来的梦里。转眼二十多年了,而岁月给我留下了什么?爱我的,我爱的,都失去了。
“人生在世,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觉儿一下慌了神,绕到我眼前,拉着我说:“家家别哭,我说错了话”
我转过身去,觉得疲惫,说:“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正要离去,他忽然在身后说:“家家,你想去见外祖吗?”
第九十四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这是在长安城外临时圈起的一片囚地,圈禁着从江陵迁徙来的百姓。外围守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里面用高高的木桩隔起一片一片的囚笼,将那些百姓分批关着。露天的,在寒风中衣食无继,瑟瑟发抖。
一路上那些戍卫的士兵们见了觉儿都恭敬地行礼,并无人阻挡。他一直将我领到那些囚地的最里面,那里显然关押着一些重要的人物,连守卫的人数和规格都与前面不同。
领头的军官见到觉儿,走上来行了个礼,问:“略城公怎么到这里来了?”
觉儿气定神闲地说:“阿父让我陪伴母亲来这里见一个人。”
那军官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说:“江陵太守一直是单独关押的——请跟我来。”
父亲被单独关押在角落的一个营帐。一掀开那营帐的帘子,眼前一片黑。
那里面一丝光也不透。
我使劲眨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努力看过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蜷缩在角落里,沉默不语。
看押的军官机灵地引燃一根白蜡,为我在前面引路,口中说:“夫人和略城公这边走。”
觉儿一手接过他手中的蜡烛:“你去多点些蜡烛把这里照亮些,然后出去看守着,别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里面的老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半低着头缩在角落里,依旧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轻声唤他:“爹。”
他的身子轻轻一颤,仍然没有抬头。
我心惊胆战,不知来到长安这些时日又发生过什么。整日独自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足以令人精神崩溃。
这就是宇文泰答应我的妥善安置?
我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又说:“爹,我是明音。”
他又一颤,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我。
微弱昏暗的烛光中,他的脸颊和眼眶深陷,花白的胡须稀疏散乱地挂在下巴上,一眼看过去如同骷髅一般。
“明”他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明音。”
泪水一下子盈满了他浑浊的双眼。他颤抖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好不好?爹可连累你了?”
我紧紧抱住他,泪如泉涌:“爹,竟让你受这样的苦楚!”锥心刺骨的痛,恨自己只是个女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连自己的父亲都安顿不好。
我一把扶起他:“爹,你同我走,明音带你离开这里。”我要将他带回聆音苑去。他一生勤勉克己,他应该享有一个安稳欢愉的晚年。
可是他拉住我:“明音,我不能去。”
我回头看他。
他说:“江陵沦陷,国家败亡,我这个江陵太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整个江陵的士民都被强行迁徙来长安,我没有以身殉国已是羞耻,还有什么脸面借着你的关系苟且偷生?”
觉儿在一旁小声对我说:“阿父已在长安郊外西北面为外祖安置了宅院和仆从,可是遣人来请了几次,外祖都不肯去。”
父亲看着觉儿,眼中露出欣喜:“这就是那年你的家书中提到的嫡长子吧?”
我点点头:“他是宇文觉。”
父亲欢喜得一瞬间眼睛都在发亮:“竟这么大了。长得真好看,眉清目秀的。”
我无心同他在这个腌臜地方絮叨这些,打断他说:“爹你跟我离开这里吧。宇文泰已同意让你在长安颐养天年。建康已碎,江陵已破,你还牵挂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明音啊,文臣无法马革裹尸,惟有死节而已,我怎么还能受着敌人的恩惠、在敌国的土地上颐养天年?我要怎样颐养?他日身死,都无颜去见祖先的。”
“可可宇文泰也是你的女婿。你忘了他曾是敌人,只当是在享受女儿女婿的孝敬,好不好?”几乎是哀求。年逾古稀的老人,满脑子的忠君爱国。愈是苍老,愈不愿功亏一篑,晚节不保。
他叹一口气:“明音,你别瞒着我了。我在江陵早就听说了,近些年你同宇文泰并不和睦。他大肆纳姬纳妾,同她们住在云阳宫里,只留你一人在聆音苑。”
“爹怎么会知道?”突然之间被自己的父亲提起自己在夫君跟前失宠,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唉!”他如此沉痛,“主上之所以拿着旧图去跟宇文泰要求重新分地,就是想着宇文泰宠爱着你,总要给我三分薄面。纵然不能十分如愿,他能让个两三分,主上也就觉得足够了。可谁想宇文泰直接就发兵了。这才有人得知你早已失宠。”
我一苦笑,满朝文武竟在朝堂之上商量靠一个女人来讹方寸土地。
只得再苦苦劝他:“纵使我已经失宠,可宇文泰不会为难爹的。你放下朝堂的事,同我一起去生活好么?”
觉儿也在一旁说:“是啊,外祖。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其实我阿父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还都是有阿母的。你去聆音苑住,阿父不会为难你们的。”
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你已如履薄冰,爹怎好再让你冒险。”他攥紧我的手压低了声音,“何况宇文泰尚未立嗣子,这还关系到你儿子的前途。这样的时候,不要去惹怒他,连累到觉儿的将来。”
父亲如此坚决,我一时举棋不定。他说的不无道理。我今日是瞒着宇文泰来的,若是直接将父亲接走,不仅宇文泰可能生气,还确实有可能牵连到带我前来的觉儿。可是要将父亲置之不理,放任他在这个地方自生自灭也不可能。
看来只有再去云阳宫求一求宇文泰。
我说:“那父亲再忍几日,我去求宇文泰,让他亲口同意你去聆音苑养老。”
说罢正要转身离去,外面传进来一个洪亮又冰冷的声音:“就在这里求吧。”
宇文泰!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帘子被人掀开,高高地挂起。他站在外面,是一个轮廓光亮的剪影。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从他的声音里,却能想象他眼中滚滚的怒意。
他在恼我自作主张来到这里吗?
他缓步走进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对我说:“明音,不要我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需要我时,对我肆意妄为,予取予求。好,你很好。”
我半低着头,无意和他争辩,只说:“宇文泰,我们已到了这一步,多说也无益处。你怎样惩罚我都好,只求你兑现对我的承诺,放过我爹。”
他冷冷一笑:“我并没有对岳丈大人怎样。养老的宅院就空在城外等他点头。”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令我恐惧。仍然要鼓足勇气,对他说:“让他随我去聆音苑可以吗?爹年事已高,别人照顾他,我不放心。”
“不行。”他一口回绝。
“阿父,外祖他独居实在可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