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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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悲从中来,几乎要哀求她:“金罗,不要这样同我说话若命运不曾捉弄,我也想同他白头的”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令我难过,瘪了瘪嘴,轻声说:“家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阿父难过。”
我看着她,说:“我和你阿父都有自己的命运。你不用为我们伤感。倒是你自己,还有几个月都要和毓儿大婚了,怎么还一个人偷偷跑来长安?你阿父找不着你,还不知要多着急。若是宇文泰知道了你大婚之前还一个人偷跑出门,也会不高兴的。”
一个贵族女子的闺誉是多么重要。她还小,未必能真正懂得。
她起身,在我面前跪下,突然正色说:“家家,我不愿嫁给宇文毓。”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说:“我我不喜欢他,不愿他做我的夫君。”
大概是得知自己要嫁人了,心里觉得害怕吧。我试图去安慰她的不安,笑着说:“你们不是自小就在一块儿玩么?毓儿是个温厚的男孩子,这些年读书勤勉,人品也好,又是家中的长子。而且他一直都对你念念不忘。从此你也可一直在我身边,不好么?”
她依旧吞吞吐吐,说:“可我不想嫁给他。”
我心中起了疑惑:“你心里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金罗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五月枝头的石榴花,死死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言语。
我心里也是一阵慌乱。这样的事情,又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此时连婚期都定下了,不管她心里想着谁,都已是不可能的了。
“金罗”
我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口打断。她抬起头,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看着我说:“家家,求你怜悯我,去和宇文泰说,将这门婚事退了吧!”
“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刀绞般难过。昔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跪在那空旷的大殿里,苦苦哀求着梁主不要应允宇文泰的求婚。
“若是男方家里退了婚,你以后可还怎么嫁人?要你阿父退婚更是不可能的。他和宇文泰”
“谁想过我?谁问过我!!他们都只关心自己的地位,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跪在地上缩着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心疼得一把抱住她:“金罗,金罗,不要这样!”
她死死抓住我的衣衿哀求:“家家,你若是疼我,就去替我求求宇文泰吧!我不要嫁人,以后都不要嫁,你求求他去退婚吧!!难道你希望我和你一样,一生都守不到爱的人吗?!”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你喜欢的那人,他可知道么?他也喜欢你吗?”
她哭着,情绪几近失控:“我喜欢他!我只是喜欢着他!”
“他是谁?”我追问。
她戛然而止,只拿一双通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他是谁?”我放缓了声音。
她突然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去,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她过于年轻又过于悲伤的模样,心里的疼痛感在逐渐扩大,终于在心口挖出一个洞,鲜血淋漓。
这将终生无法消弭的、不管多么幸福快乐都无法补偿的痛苦的缺憾,也要发生在她的身上吗?
“金罗”我觉得嘴唇在颤抖,竟无法好好地说出一句话来。只能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我不忍对她说,不忍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多么的残酷。
她哭着,拉着我的衣袖苦苦哀求:“家家,你去求求宇文泰吧!帮帮我吧!!”
我把牙一咬:“这件事已成定局,我做不到!”
她嚯地推开我,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说:“你不是我的家家,你根本就不疼我也不关心我!你自己贪慕富贵,抛弃阿父和我投入宇文泰的怀抱,就以为天下女子都和你一样贪恋虚荣!”
“你住口!”她越说越过分,我已无法忍耐。当年的事情她并不知情,个中苦楚,若不亲身经历也无法体会,她怎么有资格来评判我的对错?!
可是她并未停止,并且变本加厉:“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
只觉嘭地一声,心中的一团早已烧灭的灰烬霎时重新腾起万丈火焰。我霍然起身,狠狠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手心兀自发麻发痛,亦惊了。我看着她那白净俏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的指印,看她捂着脸呆若木鸡地看着我。
我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就动手打她?
心头上久已弥合的伤口突然间爆裂,多年来被细心缝在心里的污血烂肉顿时汹涌喷出,再也无法遮掩了!
原来这些年来,这伤痛并没有消减分毫。她的生母带给我的伤害,并没有随着她的死去和岁月的流逝一并埋葬。那阴森狠戾的阴谋带着险恶的笑栖身于时光的灰烬中,等待着被重新点燃的一天。
最终点燃它的,是她留下的这个孩子。
而我的愤怒,蛰伏了多年,经过时间的淬炼并没有消减分毫,却变得更加偏执和疯狂。
原来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我,在多年以前,一个并不高明的阴谋,就摧毁了我原本拥有的爱情和幸福。
挫骨扬灰。
——
金罗看着我,伸手一把抱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身上,小声说:“家家,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稚嫩的手臂间,我止不住地颤抖。我又成了多年前在那场阴谋得逞之后万念俱死,心灰意冷的女子。
忽然清醒过来,这原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同他的孩子,在那个清冷无比的凌晨,在第一道温柔的晨光中停止了呼吸。
那张酷肖秋彤的脸。
对呀,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就忘了,这从来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轻轻推开她,说:“我着人送你回秦州。”
“家家!”她急了。
而我的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日滂沱的暴雨,她生母的血溅在我身上,也溅在她脸上。那日我用那把剑,了断了一切。
我对自己说,那个伤害了我、背叛了我的男子,不管昔日里我们多么相爱缠绵,不管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海誓山盟,我——
我永不再爱他!
我看着那张酷肖秋彤的年轻的脸,死死压抑着心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疯狂!
那个暴雨肆虐的午后,又回来了!!
我冷冷看着她,说:“我不是你的家家。”
她看着我发愣,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这话是真是假?她不及分辨。
我心中扫过一阵凄清的凉风。谎言究竟是谎言呀。这不过是个多年精心编制的梦,竟经不得轻轻的一戳。破败得七零八落。
这时侍卫推门进来:“夫人,丞相来了。”
他如何知道?
我片刻中慌乱,他一向忌讳我同那边的联系,不知这情形在他面前要如何收场。
只听得门外一阵沉实的脚步声。心里忽然没来由地踏实,慌乱也无影无踪。
他来了,我便安全了。
他走进来,见到屋里的情形,一笑,说:“金罗怎么这时候来了长安?你阿父回秦州已经有些日子了。可是在路上错过了?”
他大概心中不满,却还是小心地给金罗找了个台阶下,免得双方面上无光。
金罗见了他,愣愣地不敢说话。
宇文泰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面上却一贯清淡地笑着,说:“寡人遣人送你回秦州吧。”
金罗面上浮起慌乱,无助地转向我。
我淡淡地说:“回去好好准备嫁衣吧。嫁人是喜事,一辈子就一次的。”
她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亦让宇文泰眉头一皱。
我记得秋彤死之前,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时,也是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看到那怨毒的魂,又回来了。
第七十三章大统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待一行人走了,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宇文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侍卫也是我在发饷银。”他环顾一下四周,又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把所有人都清出去。”
轻易地就被他逗笑了,说:“看来以后我要自己给侍卫们发饷银才行。”
他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一边假嗔道:“你呀!堂堂丞相夫人,窝在长安城的一个小旅店里鬼鬼祟祟,像什么话!”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我忍不住反击:“堂堂丞相还有一个人穿着敞领袍一文钱不带就出去混饭吃的时候呢!”
他突然止步,回过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笑眯眯成了一条缝,就是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心虚,说:“你看什么”
他笑道:“瞧你这小女儿之态,牙尖嘴利的。总喜欢顶撞我是不是?仗着我不会罚你么?”
我的心中柔柔婉婉,如早春明净的湖水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却还是仗着他的纵容对他放肆,撇着嘴说:“丞相要罚我,我也只好乖乖领罚呀。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我这样的小妇人,当然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不会错的。”
他失笑,随即不住地摇头,说:“果真是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在马车上,我想起金罗的事,心里还是有几分担心,说:“金罗她”
宇文泰皱了皱眉头,说:“我已知道了。都是萨保惹出来的事!她来长安之前,已经偷偷去见过萨保。萨保不敢收留她,将她送走后便立刻修书向我请罪。她这才跑来长安找你,希望你能说服我退婚。”
宇文护?我目瞪口呆。宇文护生于宣武帝延昌二年,如今已经三十五岁了,尚未满十四的金罗为何会钟情于他?
“萨保知道吗?”
“他惹出来的,他自然知道。”宇文泰的眉头紧锁着,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他前日写了书信给我,详述了这件事情。”
“那他对金罗”
“他是写书来请罪,不是来请求成全的!”宇文泰低低喝了一声。
我沉默不语。
为免惹祸上身,宇文护抢先一步出卖了一个爱他的女子。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成熟男人,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然而宇文泰大概也没想到,把宇文护派到秦州去,竟然会惹出这么一桩事来。
“那么”我又想到一个人,“他大司马知道这件事么?”
宇文泰说:“他应是不知。”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接着说:“这件事是金罗一厢情愿而已。从此不要再提了。也不要让毓儿知道。”
“我知道了。”我轻声应着,不想再惹他不快。
宇文泰缓了缓口气,慢慢说着,“本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是该退婚才是。可她毕竟是期弥头的孩子,萨保又是我宇文氏的人。事情传扬开来大家都脸上无光。只能如此了。”
我苦苦一笑。她如此聪明,还这样年轻,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机。只差一点。
大概如愿那后宅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令她耳濡目染吧。
然而她究竟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世间复杂的人事交织,她亦还看得不透彻。
我不由得紧挨着宇文泰,轻声说:“我有些怕。不知为何,那日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她实在同她母亲长得像。”
宇文泰看着我,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紧皱的眉头,说:“有什么好怕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毓儿成婚之后会有自己的府宅,你若是不喜欢她,一年也难见几回的。有我在,谁还敢对你怎样?”
那日,若他未冲进雨中紧紧抓住我,我如今会在哪里?
大统十三年五月初六,毓儿如期在长安城外迎娶了他的新妇。
新婚第二日一早,毓儿便带着新妇来叩拜。毓儿搀扶着她,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盈盈爱意。他是真的喜欢她。
盛妆打扮的金罗盈盈拜下,口中唤着“大人公”,“阿家1”。
真的过去很多年了吗?仿佛我和宇文泰成婚还是昨天的事情。他衣冠肃然,牵着我的手心里一直在冒着汗。
婚后金罗每天都过来聆音苑看我。我看到她却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一日她小心问我:“阿家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心里是怪你的。当年在建康,你突然就将我抛给阿父,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再见到你,你竟然已经成了宇文毓的阿母。我亦被所有人禁止再唤你家家。我那时不懂为什么,可是我心里好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