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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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过半场,那徐氏在一众命妇给我敬过酒之后,抢先端着酒盏上来,盈盈一拜,娇着声音说:“妾恭祝夫人青春永驻,福寿延年。”
我看着她,没有端酒。
徐氏抬起头,挑衅地说:“夫人是看不上妾身敬的酒吗?”
我低低一笑,说:“确实看不上。”
已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血海深仇,何必继续虚与委蛇。
徐氏脸色一白,低着声音恼道:“阿邹,你以为如今你便高贵了么?前几日还是独孤信的逆鳞,今日摇身一变,又成了宇文泰的至爱。辗转于不同男人的身下,对你来说果然很容易的事啊。”
她是如此在意“逆鳞”这个词,反复提起,念念不忘。
这挑衅勾起我满腔怒火。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心机算尽,将秋彤安排进来,如今我和独孤公子已是夫妻,膝下还有一个已经三岁的儿子。庭院深深,岁月和暖。
一块石子打破一汪秋水。
一团乌墨泼上素白纨扇。
剑裂完璧,静海扬波。
若不是她!
我的心狠狠一沉,坠得全身发痛——
若不是她,我今日怎会坐在这聆音苑的宴厅上,享尽世间繁华。
徐氏见我低头不语,以为戳中我的心事,得意地说:“如今只剩秋彤在他后院里。就算我得不到,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她还不知道。
可见昔日她们姐妹感情果然并不亲密。秋彤已许久没有消息,她竟一点没有疑心。
我抬眼看她,冷冷说:“秋彤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她。”
她脸色陡然一变,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说:“你竟如此狠毒。”
我狠毒?
对,那日大雨滂沱,我手仞仇人。确是一场毒辣辣的快意恩仇。
我笑一笑,说:“对,我用一把剑,刺穿了她的心。”
她脸色陡然惨白,正要开口说什么,眉生和带去的几个侍从匆匆进来。
眉生跪在下面,说:“禀夫人,已经查清楚了。贺拔将军的正妻贺兰氏于四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发怪疾暴毙而亡。”
席间安静了下来。众女眷都停下手中的杯盏,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何以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这么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有人诧异,有人疑惑,有人惊惶。
突发怪疾?
还有多少污烂的事情,藏在这云香鬓影之中?
我心中突然一抽搐。那日,我不是也因为恨,手刃了独孤公子的妾么?
自己都已做下污烂的事情,却坐在这里,衣冠严整道貌岸然地问罪于他人。
面前的徐氏陡然变了脸色。
我看了她一眼。她那精妙的脸,连惶恐慌张的时候,都那么美。
我冷笑了一下,问:“何为怪疾?”
眉生接着说:“现在有贺兰氏昔日的乳母冯氏愿为证人,指证徐氏毒杀贺兰氏。”
我胜券在握,满心踌躇,说:“冯氏何在?”
从外面颤颤走进来一个五六十的老妪,跪下说:“奴婢是冯氏。贺兰氏是奴婢从小带大,嫁到贺拔氏家中奴婢也一直相随。她——”她抬起身子,一指徐氏,咬牙切齿地说:“自从贺拔将军纳她为妾,她整日在贺拔将军面前挑拨离间,屡屡要贺拔将军将我家娘子遣出,扶她为正妻。贺拔将军不允,她竟下了毒手!”
徐氏厉声喝骂:“你住口!你胡说!你攀诬主母!”
冯氏不理她,继续说:“那几日我家娘子染了风寒,卧床歇息。她在晚饭后拿了药来,说是求了名医的良药。我跟娘子说不要吃她的东西,娘子不听,被她哄得喝下。当夜并未见怎样,我家娘子只是觉得更加不适。后来几日徐氏又哄我家娘子连喝了几天那药”说到此处,冯氏颜面失语,只见那瘦削的肩膀不停抖动。
“然后呢?”我冷冷追问。
那徐氏却万分惶恐,尖声叫道:“那药确是我求了名医的!你怎可借此嫁祸给我?!”
冯氏听了,嚯地抬起脸怒视着她,将手一指:“毒妇!我家娘子就是喝了你的药之后,在一天夜里暴毙的!你一直觊觎正妻的地位,就是你下的毒手!!”
那衰老的身躯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动,如风中残烛。
徐氏尖叫道:“你胡说!不是!”她回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叫:“不是!不是我!”
我冷冷看着她。甩开她的手。
冯氏将脸转向我,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进去服侍娘子吃药。那几日娘子吃了徐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精神每况愈下。我正想劝她不要再喝了。哪晓得进去之后,看到看到娘子已死去多时,口鼻中皆是黑血,胸口颈间抓满了血痕!!夜半无人她死得有多痛苦啊!”
放声大哭。
养育一场,确是情真。
注释:
1寡人:南北朝有地位的男子自称“寡人”。宋书臧质传:质答书曰:“省示,具悉奸怀。尔自恃四脚,屡犯国疆,诸如此事,不可具说。寡人受命相灭,期之白登,师行未远,尔自送死,岂容复令生全,飨有桑乾哉!但尔往攻此城,假令寡人不能杀尔,尔由我而死。尔若有幸,得为乱兵所杀。(臧质给拓跋焘写信)
第四十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夏()
下面的女眷皆白了脸色,有的人在小声议论着。
我问:“贺兰氏横死,你家将军没有过问么?”
冯氏说:“徐氏在府中一向蛮横拿大,仆从皆惧怕她。在将军回来之前,她已令人将我家女郎洗尽口鼻擦洗干净了。贺拔将军便没有多问,直接往娘家报了病死。徐氏还威胁我,若我跟将军多一句嘴,就要加害我在家乡的家人。”
“一派胡言!”徐氏回头瞪着我,说:“阿邹,你这毒妇!你是故意的!你早有准备!你蛊惑着宇文泰安排这寿宴,就是要毁了我!”
毁了你?我轻轻一笑,心头细细流过无法遏制的疼痛,似利刃戳进,再缓缓滑过。一路痛不可遏,鲜血淋漓。
我低头说:“不,徐氏,你已毁了我了。”
陡然怒火焚身,恨意翻涌,我一跃而起,大喝:“将毒杀主母的徐氏拿下!”
徐氏大笑出声:“阿邹,你这毒妇,你心里恨我,你要报复我!”她甩开上前的侍卫,踉跄两步,走入席间,对着四周女眷大声说:“这位当朝丞相的夫人,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我来告诉你们,她昔日是定州城的娼/妓,独孤信的情妇!她还曾因妒杀了我的亲妹子!”
一旁一个侍卫听了,大步过去扯住她,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光,喝道:“大胆!我家主母是洛阳邹氏嫡女,梁主亲封的平乐郡君!当朝丞相的嫡妻,至尊御封的一品命妇!岂容你随便攀诬!”
徐氏吃了两个耳光,又愣了。
我冷冷一笑。连对手都没有打听清楚,就敢胡乱叫骂。
徐氏已理智尽丧,推开那侍卫豁出去地继续大骂:“宇文泰又是什么东西?!他毒杀先帝独揽朝政!妄图篡位的佞臣贼子!不过是武川乡下出来的一介武夫,靠着投机夺了权力!他骗得了天下苍生却骗不过我!!”
侍卫听了,上前扯住她又要打下去。我抬头制止,让她继续说下去。
此刻的我心中无比兴奋,甚至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每多骂一句,都是在往死路上多踏一步。当众说出这些话来,哪怕宇文泰和我不追究,贺拔胜岂敢再把她放在家里?
她头发散乱,钗环尽落。此刻咬牙切齿,双目通红,已一脚踏上了黄泉路——
那纤纤手指指着我高声叫骂:“阿邹!你这不要脸的娼/妇!什么洛阳邹氏平乐郡君!你和宇文泰是一路货色,一样的虚伪歹毒!那日兴关街上,我亲眼见你们并肩而行,狎笑**!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行苟且之事了!”
我霍地起身。够了。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转身取过身后的剑,咣铛一声扔在她面前。
剑鞘上的翠羽在满堂烛光下泛着诡异狡诈的光泽。
她一凛,停住了叫骂。
原来叫骂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呀。
我站在高高的阶上,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她。她真是美艳无双,绝代风华,那洛水之上的宓妃比她又怎样呢?她若德行无亏,该是有一段被夫君宠爱的美满人生。
可是欲海翻滚,终被淹没了。
我的人生,也被她毁灭了。
我说:“毒杀主母已是死罪,按律当枭首张尸三日。更何况你还当众侮辱命官命妇。想保留点尊严的话,你就自裁吧。否则将你交给秋官大司寇细细审问,恐怕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了。”
四下里一片死寂。一众女眷皆伏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从闺阁养大直接送进另一个深宅的女子,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整日关心的也不过是东铺的脂粉西铺的烟罗。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冷锋出鞘,血溅三尺。
徐氏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那剑愣了半晌。临行出门前也是细心装扮,踏上马车时也是莲步款款。
也不过就是一场争奇斗妍的宴席吧。该是像以往一样,艳压群芳,昂头而回。
怎么会想到就此一去不回,魂断黄泉。
“我我不要死”她喃喃低语,“我不要死”
侍卫在一旁喝道:“徐氏,你如若不想连累家人,你就自裁谢罪吧。”
徐氏突然大哭出声,慌手慌脚爬到阶下,哭着对我求道:“夫人饶恕我吧!我不想死!”
此时我牙根紧咬,多想擎剑在手,亲手杀了她。锋利的剑锋穿过她的身体,溅我满脸热血。
可我亦是不能了。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滚满了泪水,娇艳的嘴唇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突然觉得神思倦怠,连眼前这复仇的一刻,也没了快意的感觉。几曾想多少午夜梦回时分,心心念念想取她性命,报仇雪恨。
只剩兴味索然。
我苦笑一声,轻轻说:“徐氏,我何曾想要你死?”
她死了又怎样?什么都回不去了。我,独孤公子,孩子,爱情,婚姻,誓言什么都回不去了。她死了,能换得回什么?
突然又怒火攻心。一股恨意直冲发梢。
不!事到临头,我怎能泄了意气!
死又怎样?她给我的伤害,她百身难赎!!
我一跃起身,一脚将她踢了下去,冷冷道:“你毒杀贺兰氏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徐氏跌在地上,披发赤足。她一闭眼,一咬牙,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伸手拔出地上的剑,直向我刺来!
“阿邹!你同我一起死!!”
突如其来,我呆立不动。
她竟这样恨我。她并不爱独孤公子,她还一手毁了我的人生和爱情,她竟还要这样恨我。
我是何时,在何地,因何事,遭她如此怨恨?
到底是什么,令她如此怨妒和疯狂?
一柄长剑穿胸而过。染血的剑锋,发出耀眼刺目的红光。——
她面色瞬间如宣纸一般白。口角流下血来,仿佛那面上的血都从口中流了出来,越流越多。流在衣衿上,裙上,脚上,地上。
尽是血色。
周围的女眷一片惊吓尖叫之声。
侍卫已拔剑,将她刺穿。
她死死看着我,手中剑已锵然落地。她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衿,怨毒地看着我,表情中有一丝快乐,轻轻说:“至少,你到死,也再得不到独孤信了。”
她软软倒在地上,慢慢闭上了眼。
我看着她,那柔软的身体再也不动了。她终于死了。
她同她的妹妹一样,流着鲜血,死在我的面前。
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两败俱伤。
我愣愣站着,看着她的尸体。
是的,她说得没错,我至死,都失去他了。
竟悲伤得连泪都落不下来。
若是一场噩梦该多好。我哭着醒来,还能躲在独孤公子怀里,让他帮我把眼泪擦尽,重把凌乱浮生再认真过一遍。
都不是梦。
片刻,宇文泰匆匆而来,见到这场面,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把尸体抬回去,告诉贺拔胜,徐氏毒杀主母,又妄图刺杀命妇,被当场剿杀。若贺拔胜有异议,让他去秋官大司寇那里申诉。”
话说得掷地有声,无人敢驳。
遣了一众女眷散去,空空的宴厅里只剩我们两个了。
他拾起地上的剑,问:“心里快活些没有?”
我潸然泪下:“我要她死作什么我要的是”
可明明是我让眉生带人去查,明明是我将剑丢在她脚下,明明是我引得她不顾体面不顾后果地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