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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乱世明音-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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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神色自若,对着门口的兵士说:“事已办完,我这就去向丞相大人复命。”

    竟如此顺利地出来了。

    侍女在车里帮我换上普通民妇的衣裳,马车一直绕到一个僻静处,那人停下车,掀开车帘子对我说:“娘子,这夜混了过去便不会有问题。明早一开城门,我就送娘子出城,一路护送娘子去建康。若是守城兵士盘问,我便说娘子是带着孩子出城到乡下娘家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城门口竟无人盘问,放任我们出去了。

    我们不敢耽搁停留,一路往东南走,连日奔波,直到义阳才停了下来,早已人困马乏。

    那仆从说:“一直没有追兵过来,今晚且歇息吧。”他望了一眼我怀中的金罗,说:“孩子也累坏了。”

    我感激地冲他笑笑:“真是辛苦你了,冒着生命危险送我们出来。你叫什么?”

    他说:“娘子叫我丘三吧。”

    “你有公子的消息吗?他到了建康之后,从没有写过信回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丘三说:“将军他其实他写了很多信给娘子,都被丞相扣下了。”

    宇文泰,竟是从他第一天出走建康,就存了心思要拆散我们。

    “你见过那些信?”我急急问。

    丘三说:“我偷偷看过几封,将军苦求梁主放他北归,梁主始终不肯,希望将军留在南朝为他所用。将军对娘子甚是思念,在信中也多次问到金罗女郎的情况。”

    我不禁泫然。

    只要他还记得我,还动一动心思问问我的好,我这颗苦了很久的心,就忽的甜蜜了。此刻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到他身边去。

    丘三叹了口气,说:“其实将军和丞相早有矛盾。将军恨丞相专权,丞相也惧将军势大。将军走之前费尽心思将我插进丞相府。我也算不辱使命,这两年颇得丞相信任。不想将军留着我这颗棋,竟是为了小娘子。可是丞相为人精明,我也是到今日才得了机会。”

    他们早有矛盾,严重到了要在对方身边安插眼线的地步。可他们心照不宣地,都不让我知道。

    这夜睡得不安,尽是光怪陆离的梦。

    带着饕餮面具的宇文泰,满脸是血的独孤公子,狞笑着的宇文护,愤怒的杨忠贺楼齐

    忽的醒来,已天色大亮。

    丘三已经套好马车,见我醒来,说:“我们尽快赶路吧。”

    几日后,我们到了建康。

    时隔十几年,我又回到这里了。城里一应细节都不记得了,可是繁华还是那繁华,喧闹还是那喧闹。

    仿佛几日前刚见。

    丘三留我在客栈,自己到城里四处打听独孤公子的住所。我想回邹府看看,可已不记得方向街道。再一想,我已廿二,没有嫁人,还带着金罗,找上门,只怕家人也觉得辱没门楣,不愿相认。

    直到有一日,丘三跑进来,欢喜地说:“娘子,你看谁来了?!”

    公子!

    我快步走到门口,果然见独孤公子从走廊那头疾步而来,他结发于顶,头戴小冠,穿着白色的右衽交领袍,步下生风,一刻不歇。

    他见到我,紧走了几步,到了面前,一把将我抱进怀中:“莫离!”

    他的口鼻埋在我的颈间,凉凉的,凄苦离人,独留异乡。

    “公子”我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轻轻说:“对不起将你独自留在长安那么久”

    我泪如泉涌。十数日前还不敢想象能和他在建康相见,此时已在他怀中了。独享这令人安息的温柔。他是属于我的。

    我掰着我的脸仔细看:“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我听说你身子一直不好”

    我哽咽:“见到公子,什么都好了”

    他也瘦了,昔日如玉般生华的脸凹了进去,脸上棱角分明,下巴上也有了唏嘘的胡渣。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见着他,倚着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丘三将金罗抱了出来,我接过去,对他说:“这是金罗。”

    他欣喜:“都长这么大了。”

    金罗不认得他,只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对金罗说:“叫阿父。这是你阿父。”

    金罗大概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可是她听话地唤:“阿父。”

第三十二章 大同①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们很久没有像这晚一般缠绵。这一场离别,又将我们牵系得如最初一般紧密。

    窗户纸薄,寒气凉凉钻进来。他抱紧我问:“冷不冷?”

    我笑:“长安更冷。”

    他也笑,伸手抚着我丰盈的长发,说:“莫离,我有件重要的事,这些日子已在心里想了千百遍。如今你也来了建康,我等不及想要现在就同你提。”

    “什么?”我抬起脸,借着昏暝的夜色看他。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非常想娶你为妻。”

    我心中一暖。在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在我的手沾上淋漓鲜血之后,他还愿意娶我为妻。我已不愿再跟他分离。哪怕他以后还有妾室,我也不在乎了。

    我垂目问:“公子还愿娶我?”

    他说:“这么多年,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能娶你为妻,是我觉得人生里最好的事情。”

    我低头抚着他光滑的胸膛,轻轻说:“好。”

    他喜上眉梢:“你总算愿意了?”

    “我只想长久地和公子在一起。”再不愿有那锥心刺骨的冷漠和分离。

    他欣慰一笑,说:“我已知道你家在哪里。我打听过,你阿母几年前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大概是你的庶母蓝氏。你阿父现在是十五班尚书左仆射,如今邹家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二班公府祭酒,一个是三班公车令。你先回去认了父母,我择日上门提亲。”

    没想到阿母已经不在了。我出事时家中只有一个大兄邹榛。想是后来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邹榛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从来不爱同我一起玩耍。

    说来奇怪,听说阿母不在了,我竟流不出泪来。在记忆里,那已经是一个虽然慈爱,但已经非常模糊的影子。

    心里却另有为难:“他们还愿不愿认我”那样大的门楣,怎么愿意认一个曾经误入风尘的女儿。

    他知道我的心思,抚着我的头发:“他们不知道的。你被迫离家多年,如今好容易回到建康,也该回去认亲,你是有娘家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女,该风光出嫁。”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柔柔的澜漪。他不愿我再因为出身受人羞辱。他为我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还有什么可作更多的要求?以邹氏嫡长女的身份嫁给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第二日一早,我被贺楼齐送到邹府门口。站在那朱门前,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时,这里面还花团锦簇。现下母亲已不在,庶兄弟如今还是最末流的闲职小官,想来也不长进。这门里又是何等样光景呢?

    贺楼齐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从前来开门,见了我们,客气地欠了欠身子问:“两位找谁?”

    这年轻的仆人我没有见过。我向他欠身行了个礼,问:“请问府上邹公在吗?”

    仆人笑着说:“我家主人在官衙里还没回来呢。不知娘子是哪位?”

    我一犹豫,又问:“那陆管家在吗?”

    小时候陆管家最疼爱我,常抱着我去街上买糖吃。他或许认得出我。

    那仆人一愣,说:“我家管家是姓蔡的。”他略一沉吟,又说:“哦,娘子说的是之前那位管家吧。他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去了。”

    啊,竟连陆管家都不在了。真是一去经年,物是人非。

    那仆人好生奇怪,皱着眉头问:“娘子可是我家主人的旧友?怎么认得陆管家?”

    我尤不甘心,追问:“那么老邹公呢?”

    仆人说:“老主人在家,但是正在病中,恐怕不方便见客。娘子不妨留下姓名,等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也好给娘子回音。”

    祖父还在!我激动得一把拉住他:“请你现在就往老邹公跟前传个话,就说就说明音回来了。”

    那仆人疑惑地看着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叫:“莫非你是明音女郎?!”

    我欣喜万分:“小郎君知道我?”

    那仆人一个劲点头:“知道知道!老主人总提起你,前两天在病中还喃喃念叨呢!快请随我进来!”

    他领着我快步走在前面,直是脚下生风地小跑起来,一路大声喊着:“老郎主2!老郎主!明音女郎回来啦!”

    我跟在后面,听得内室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什么?明音?”

    我跑进去,一头跪在他面前,泪已落下。磕一个响头,唤道:“祖父!”

    那榻上卧着一个垂垂老者,须发尽白,眼珠浑浊。他挣扎着从榻上做起来,探下身觑着眼睛看我,口中含糊不清地问:“明音?真的是明音?”

    我哭着又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哭着说:“是不孝的孙女明音回来了!”

    说着撸起自己的衣袖。

    在我的左臂内侧,离手腕约三寸的地方,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祖父对着那胎记看了半天,顿时嚎啕出声:“明音啊!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呀!!你祖母和你的阿母都已经不在啦!!太迟啦!!”

    他仿佛立刻有了精神一般,竟吩咐仆从给他着好衣裳,从榻上起身,又一一吩咐道:“快去官署通知老爷,再着人到外面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找回来!明音回来了!”

    他无比欢喜,佝偻着背拉着我的手到庭院廊下,指着那些尚在开放的菊花说:“你看,你看,菊花,都还在哪!我让他们用心侍弄,我的明音,最喜欢菊花,是不是?”又回头看着我,无限伤感地说:“你那只花子,自从你不见了,他也跟着你不见了。一定去找你去了!找不到啦!”

    花子是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那只黄白相间的猫。没想到,猫也如此有情。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中似有愠怒:“明音回来了?怎么会呢?不是骗子吧?”

    我回过头去一看。虽十几年未见,容貌有了很多改变,但我还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庶母蓝氏。如今说话声音都大了很多呢。

    我低头向她行礼:“阿姨3,多年不见了。”

    她走到近前,那双眼睛里露出嫌恶的目光,说:“真是明音吗?我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祖父在一旁哼了一声:“你何曾关心过她?”

    蓝氏被祖父一说,立刻噤了声,讪讪道:“即是大人公4认得明音,我便让人去收拾出一间好屋子来。”说着转身便走了。

    祖父见她走远了,说:“别理她。你母亲不在了,她就整日拿大!”

    拉着我在廊下坐下,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我只得简单叙述,被人拐卖,几经辗转,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侍女,后来因缘巧合,被独孤公子赎了出来。

    祖父努力睁着眼睛,问:“独孤信?是如今客居在建康的那个西魏的鲜卑将军吗?”

    “是。”我指着贺楼齐,“这就是他的侍卫,护送我回来的。”

    “好。”祖父点点头,“他对我家有大恩德,我要好好谢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了我的明音啊”

    说了一会儿话,父亲和两个兄弟也都被家仆寻回来了。父亲拉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我手臂上的胎记,说:“没错,是明音。”

    邹榛却说:“凭着一块胎记就确定是明音妹妹了?须知这天下有胎记的女子何止千万。”

    他的弟弟也帮腔说:“就是,别是个骗子吧。看着祖父年迈,老眼昏花,爹5又思女心切,想来骗些好处。”

    他叫邹椿,便是庶母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祖父怒道:“胡说八道!榛儿从前不与明音亲近,当然不记得她的样貌。椿儿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这时蓝氏走过来,恭敬地说:“大人公,饭都备好了。大家入席吧。”

    说着瞟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晚饭后,祖父和父亲尤拉着我絮叨多年的旧事。听说奶娘在秦淮河边丢了我,又悔又惧,第二天就悬梁了。

    父亲说:“那独孤信是个忠义之士。主上很赏识他,一直想留下他为朝廷效力,封赏了几次,他坚辞不受,说必要回到北朝去。你这些年就是一直跟着他吗?”

    我听父亲说起这话,便离了座位跪倒在地,恳切说道:“祖父,爹,独孤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而且我们情投意合。如今他有意上门提亲,娶我为妻。请祖父和爹允了这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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