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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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找他?”他沙哑着声音,透着凉凉的悲意。
我低低地哭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他装饰繁复华贵的鞋子上。
他一个人在建康该是多么的寂寞。而我独自在长安,又有什么意义?
突如其来的变故,觉醒了封锁在心底的爱意。我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要立刻回到他身边。
宇文泰冷笑一声:“你为了他,竟这样跪在我面前”
我低着头,只是流泪。
他喃喃道:“可他给了你什么莫离”他伸手来搀我。他拉着我的胳膊,突然沙哑着声音说:“莫离,你跟着我吧。”
我心中一跳,还未及反应,就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挟持着,眼前一黑,已被他放倒在榻上。
他欺上来,几乎对上我的鼻尖。
我害怕:“宇文泰”
他看着我,轻抚着我鬓边的头发,无限爱怜,喃喃低诉:“你只知道你是他梦里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你亦是我梦里的女人啊”
骗子!混蛋!见死不救,还想拿这种谎言来轻薄我!
我使劲挣扎,却被他牢牢压住。
他的眼神无限哀愁:“他不晓得我也梦到你,所以他不确定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你。而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俩在同一个时间梦到的这个小娃娃一定在某个地方早年我找遍各地青楼,想要在他之前找到你可是怎么想到,你却在那晚出现了”
“你说谎”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猛然撞击着大脑,失去了分辨真假的能力。
他却像没听到一般:“当晚海口已夸下,事已做下,那么多人在场我只能看着他将你带走你一定想不到,尔朱兆在春熙楼那晚,我为什么会带着那么多人过去我是为了你去的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只能眼睁睁成全你们。我多次劝你嫁给他,有个名分,断了我的念想。”他的手指无比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看着我,眼神迷离:“墨离,你该同我在一起。我许你庭院葱翠,岁月无惊。我比他更爱你”
这不是真的我神思混乱。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
鼻间他的气息越来越浓。他低下头想来吻我。
我用力推开他,扬手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
我挣扎着滚落琉璃榻,摔下台阶。
他静静地没有动。脸上挨了一下,只垂目不语,似在沉思什么。
片刻,他站起来,向我走过来。
我瞥见一旁剑架,上前一把抽出宝剑,指着他。
他是我在这里,除了独孤公子之外最亲近的人。
可是我却拿剑指着他。
“宇文泰,你休想!我是独孤信的女人!”我眼中含泪,却不是为我自己。
他如此心机深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拆散我们?荆州徐氏的诡计同他有没有关系?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想起。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剑,双手背在身后,冰冷着声音说:“莫离,你不知道,我和独孤信,早晚是要决裂的。”
“你们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吗?你怎么能对他落井下石?”我气愤。这卑鄙小人!
他说:“政治时局风云变幻。当日他从荆州到陇关来,我们把酒言欢,那时我也不曾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你们一直交好”
他冷冷一笑:“交好?他早已对我不满。我毒杀孝武帝,他对我一直心有怨诽。后来我大权独握,他就更加不满。”
我深吸一口气:“他忠于皇室难道也有错吗?”
他冷冷一笑:“莫离你不要天真了。你以为若在我的位置上,他又会比我心慈手软到哪里去?他亦不是没有野心的人——或者说,他的心里也有自己勾画出的理想的时代。”
“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诡诈狠毒。”我不屑。
他不为所动:“若是太平盛世,我也愿做治世之能臣。可是墨离,我们身在乱世,元氏孱弱无能,天下豪强并起,人人都想逐鹿中原,我要怎么治世?乱世难有忠臣,有德有能者才会拔地而起,还天下一个乾清坤明的太平!”他滔滔不绝,向我讲着他伟大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理想。
“可你毒杀了先帝,早已扣定乱臣的帽子。”我斜着眼睛睥睨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伤了他,他大喝一声:“元修!他不仅无才无能,还和三个堂妹在宫中行**之事!秽乱宫闱!!拓跋氏因他蒙羞!我鲜卑人因他蒙羞!!这种人怎么配君临天下?!墨离,我只能做乱世的奸雄!”
四下沉寂。
他缓了缓口气,继续说:“如今贺拔胜也在长安。虽然宇文氏和贺拔氏有通家之好,但独孤信是贺拔氏的旧部,贺拔氏昔年对他最是信赖倚重。贺拔胜虽有大才,但为人志大胆薄,首鼠两端左右逢源;独孤信在荆州部和武川旧部中威望那么高,手下笼络着一大批旧部。若是他们联手对付我——莫离,我会怎样?已到了这一步田地,有些事情,我已不能不做了!”
我看着他,心中无比悲伤。权力,这绚烂的迷人的权力,他们都为之倾倒为之癫狂,争先恐后地想要跨上权力的战车冲上云霄,去俯瞰天下的风景。
可是权力,却让自小肝胆相照的两个人,走到了对立面。
总有一天,拔剑相向。
我看着他,他的眼被**熏得通红,那俊俏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浓墨染成的眉毛——啊,那眉毛断了,被一道疤生生截断。
——“眉主兄弟,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竟应在这里。
他看着我,志在必得:“莫离,这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永没那一天!”我丢下剑,转身离去。
注解:
?:南北朝前后称呼母亲为“家家”、“阿娘”、“阿母”。北齐书。高俨传:后主泣启太后曰:“有缘更见家家,无缘永别。”隋书。杨勇传:勇昔从南兗州来,语卫王云:“阿娘不与我一好妇女,亦是可恨。”世说新语:周伯仁母冬至举酒赐三子曰:“吾本谓度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周嵩起,长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
第三十一章 大统二年(公元536年)-冬()
刚下过一场雪,寒气沁骨。这一年多我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宇文泰专门给了我一个太医,每天吃下的除了饭,就是药。
独孤公子一去便没了消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回来。渐渐也觉得越来越没有盼头。也许他流连着建康城的繁华似锦,对长安的一切都心灰意冷,不再愿意回来了。
庭院深沉如海,溺在其中,黑沉沉地望不到明天。
这日又病了。外面的艳阳将白雪照得晶莹剔透。我靠在榻上,恹恹地看着外面的光景。生命为愁苦所消耗,年月被叹息所旷废。一场惊心动魄声势浩大的欢喜,最后只落得在这一隅院中,守着他可能永远无法成行的归途。
宇文泰派了一队兵士给我看护宅院。大约是不准我离去。他那样的性子,既已赌上了这口气,也已对我开了口,便誓要得到,不准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纠缠空耗,我也有。
还好金罗在慢慢长大,如今两岁半了。喜欢咿咿呀呀唱歌,喜欢黏在我的身上。
我只有从她的五官里,依稀去看独孤公子的影子。
此时她正由侍女绯月带着,在外面的院子里玩雪。嬉笑声不时地传进来。稚子天真,并不知没有了父亲,在这注定渐渐破败的庭院里,她将来的命途会怎样晦暗。
愿她不长大,永远无知而快乐。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来,跑到我面前,唤了一声:“家家。”
她摊开手掌,手心里一小团雪球,说:“家家,这是给你的。”
跟进来的绯月连忙将她的手拉开:“娘子的身体不好,女郎别拿这个冰她。”
“没事。”我笑笑,拿过金罗手里的小雪球。冰凉凉的,从手心直透到手背。
金罗认真地观察着我的神情,两只眼睛像两颗墨丸一般,问:“家家喜欢吗?”
“喜欢。”我笑。
她这才跟着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管家匆匆进来说:“娘子,丞相来了。”
我对金罗说:“和绯月出去玩好不好?”又嘱咐绯月:“小心别让她着凉。”
绯月应了一声,牵着金罗的手出去了。
刚出去,宇文泰就进来。侍女忙端来一只绣墩放在离榻三尺的地方。
他走到面前,在绣墩上坐下,说:“我听说你又病了。”
“没事。总这样反复,都习惯了。”我低着头不看他。
他说:“最近太忙,我也好几个月没来看你了。前日御苑里刚杀了几头鹿,皇上赏了我一些鹿血,我一并都带来了,让厨房蒸了鹿血羹给你补补元气。”
我轻轻说:“劳丞相大人费心了。”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说:“你同我生分了”又抬起头来,“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那株红梅都开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昨天便开了五朵,今早又开三朵——公子在家时最爱那些花开的样子。”我不由得紧紧抓住身上的薄毯。提到如愿,心中酸楚,泫然欲泣。
只得低下头去还是不看宇文泰。不知该如何与他相见。
他轻叹口气,说:“上一回是我疯魔了。你就当没发生过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我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里却舒了口气。他肯后退就好。不管独孤公子还能不能回来,至少他后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说:“我已派了三批使者去和梁主交涉,要求他将独孤信放回来。可梁主敬重北人,也爱惜其才,不肯放人。”
我这才抬头看他。随即又是失望。原来这些事他都做了。只是没有结果。
我问:“使者见到公子了吗?”
他摇摇头:“三次都未准相见。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我垂泪。
他默默良久,站起身:“好了,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你好好将养身子,按时吃药,少流泪。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门口突然停了辆马车,我出去看时,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对门口的兵士说:“奉丞相令,来给车骑将军府增加冬天的补给。”说着一招手,身后两个侍女从车上搬下几个箱子,一一打开,都是些食物和棉衣。
因为白天宇文泰刚刚来过,守门的兵士不疑有他,便放了他们进来。
我走过去,见那仆从背对着守门的士兵,对着我悄悄伸开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写了一个“信”字。
我心中一动,说:“辛苦大人了。我这里有些冬赏,还请大人笑纳。”
他躬身一礼,说:“如此就多谢娘子。”
我带他走进里面的书房。刚一关上门,他噗通一声给我跪下,说:“请娘子速速换上侍女的衣服跟小人离开这里。”
“你是谁?”我警觉。
他一磕头,说:“小人是车骑将军临走之前安插进丞相府的亲信,身受车骑将军大恩。如今丞相专权,又将将军家小软禁在此。小人这便想办法送娘子出长安,去建康找将军!”
我一把扶住身边的桌案。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可又一转念,心里腾起一阵凉意。
宇文泰那日在丞相府说的果然是真的。他和他表面上一如往昔的亲密无间,暗地里却早已互不信任了。
那人见我犹豫,着急地说:“娘子快拿主意!时间不多!”
我想了一下,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裳。”
说完疾步走到内室,将还睡在床上的金罗一把抱起。
金罗醒了,惺忪着眼睛问我:“阿娘,怎么了?金罗好困”
我说:“金罗,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说话,乖乖在阿娘怀里睡觉。好么?”
金罗不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我迅速换上那人交给我的侍女衣服,抱着金罗出去。
有一个侍女已经换上了我的衣服等在书房。那人一见,说:“孩子”
“我要带她一起走!金罗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坚决。这孩子如我亲生一般。我走了,若宇文泰大怒,这孩子还不知会怎样。
那人略一沉吟,说:“好,那就将孩子放在来时的箱子里带出去。”
我和另一个侍女跟着那人走到门口。低着头。我浑身紧张,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那人神色自若,对着门口的兵士说:“事已办完,我这就去向丞相大人复命。”
竟如此顺利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