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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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来一看,写的是:步及黄泉路,踏上奈何桥;又见忘川河,相聚望乡台。颤刻三生石,泪饮孟婆汤;前世未厮守,今生亦无缘。
都是阴司里的事情。我心中不悦,追问:“师父,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前世未厮守?怎么是今生也无缘?”
老僧呵呵一笑,说:“镜花水月,如梦如幻。终成泡影。”
句句不祥!
我收好老僧写的签解,闷闷不乐出了寺门。独孤公子自己也有些不悦,但见我不说话,跟在我身后哄道:“这也不是十分准的。你看那签是突然掉下来的。也许本该是前面那支,是个上上签,主一世姻缘,白头到老的。”
我回头看他,见他一脸无奈,顿时也释然了。都是我好奇,让他也跟着不高兴!
他微微一笑,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但凭怎样,我同你只是那八个字。”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夕阳斜照下,他明眸皓齿,俊朗清逸。
马车里,我靠着他,闭着眼,想,能不能一路睡去,睁开眼时,我们都已经白头。
第十三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这一年七月的一天,虽已入秋,但暑热未退。我们出城去洛水边放马消暑。
栖身洛阳,暂得安宁,便日日不得安分要四处游冶玩耍——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兵临城下?
洛阳城已经几兴几废,身畔洛水却依然静谧安详。昔年曹子建经洛水,作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如今人已故去多年,惟绚烂文采传世不朽文采。
转眼已是傍晚。又一日消磨过去。外边到处兵荒马乱,如此得一日悠闲,已是奢侈了。
正要回城,有军中部属亲信匆匆而来,伏在他耳边轻语了一阵,又匆匆而去。他的脸色随即难看了。
宇文泰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仍然活着的兄长洛生死了。
独孤公子早年便与洛生相识。他说,宇文洛生风雅大度,很得将士爱戴,也很会打仗。昔日葛荣很器重他,封为渔阳王,统领宇文氏的部曲。
可是尔朱荣忌惮他,甚至忌惮他的阿奴宇文泰,总担心他们兄弟有异心,要联手将他推翻。他将他们都带到晋阳,然后借故杀了洛生。
原还想连宇文泰一起杀了。宇文泰在尔朱荣面前慷慨陈词,壮烈到自己都相信了,这才保住了性命。
可怀疑一生便难消除。尔朱荣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更加严密。想用就用,想杀便杀。
这样的情形,早晚也得引颈就戮。
宇文氏四兄弟自从在武川跟着父亲一起举事,到了如今,就只剩四郎泰了。
数十年过去,只余天涯幽暗身影,一声叹息。
独孤公子在担心他。
我说:“若是公子不放心,可以借故去晋阳看看他。”
他摇摇头:“寄人篱下,谈何容易。再说去看看他,又能帮到什么呢?反而惹尔朱荣疑心。”想了片刻,又说:“不若请假回乡探亲,我中途去找贺拔岳,由他出面。我昔年跟随他阿父贺拔度拔时就已相识。他是个厚道人,又同为六镇子弟,应该会帮忙。”
我掩口轻笑:“那公子去吧。正好回乡看看——如今也封侯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哈哈大笑:“我在你心里只是项籍一流?”
他们都看不起项羽,认为他刚愎自用,勇而无谋。
可项羽的身边,直到死,都只有一个虞姬。
虞兮虞兮奈若何。
男儿当勇冠三军志在天下自是没错。可对于女子而言,都不如两心相依,生死相随。
哪怕他勇而无谋,哪怕他不得善终。只要他对她,风风雨雨,坚若磐石。
说起来,也的确是自私的想法。
他忽然说:“和我一起回乡吧。”
突如其来,我愣住,莫名尴尬。我同他一起回乡,算什么呢?
他伸手将我揽住,说:“我已想了很久了。如今你成年了,我也想认真地同你说这件事。”
“我不要。”我挣开他的手臂。
我不要。
“为什么?你我已到这一步,为什么还不愿意?”他皱眉,不解。
我敷衍他:“你已有妻室,何必非要纳妾。你我在此日日相对,有没有名分又有什么不同?”
他敛容:“莫离,我不是轻薄之徒,你既已是我的人,我就要给你一个名分。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我只想留在公子身边其他的”
“藉口!”他忽然发作,把我吓了一跳。
许是宇文泰的事令他忧心至极,许是我真的将他惹怒了。总之破天荒头一回。
他忽而口气又软了下去,连看着我的眼神都浮起了忧伤。
“莫离,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再地拒绝我,若即若离,我不能不想,你是在谋求退路。可是我们还有退路吗?我们乱世相逢,缠绵欢好,我们还有退路吗?你可曾想过,我也会因为你的拒绝难过,愤怒,我也会伤心?”
他竟这样想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跟了他,生死由他,哪里还有退路?
我转过头去,沉默不语。心中方寸之间,已辗转千万遍。
竟发现,我不敢。我已爱他爱到,不敢把自己全部交给他了。
不说这滚滚红尘,就是那小小的春熙楼,几年中我又冷眼旁观过多少爱恨?那些男人一朝温存,缠绵爱语说尽,转身便忘,又去寻下一场风流。
我想起了秋苓阿姊。也不知她在那人家里如何了。她说的,于他们是情,于我们是恨。
这世间,有多少情,便有多少恨。
缘分太玄了,根本无法掌控。那日我进了那房门,哪晓得就是他?若是另一个人,又待怎样?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故事?
而他呢?他事先又哪晓得是我?若是另一个女子,他又怎样?也会爱上吗?
我们都不过是被选中的。身不由己。
这令我害怕。怕又一次被选中,被推上另一条身不由己的路。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这样就够好了,我已不想要得更多。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脸苍凉安静,望着面前的洛水,突然又浮起一丝优柔。
我又令他难过。
可我于这事怎能轻易妥协?我孤身一人在此,万事都只能自己绸缪。前因后果,我早已想得十分明白。这样想来,我的确是在谋求着退路。
我牵一牵他的手。
他不看我,不动,亦不拒绝。
他廿七了,我才十五,他同我怄气,不看不理。我心里泛起一阵甜。他是把我当个女人那样来爱。
可是这爱,我怕我动用全部的气力,都不一定守得住。
我固执地牵住他的手。
“公子,你有没有想过,若那晚不是你,若兵士进城那晚不是你,我还是现在的我吗?我连清白爱你的资格都是你给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棋逢对手。可我拿什么和你对手?进退之间,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一样张弛有度游刃有余?你有一天万人之上,青云之巅,多少女子都来爱你,我当若何?若那时你厌我了,不再爱我,我又当若何?我一无所有,惟一能倚赖的就是你的爱。可有一天你若不再爱我,我还拿什么和她们争?做你的妾,在你的后院里没有尊严地苟延残喘,靠着现在的回忆勉力度日可到了那时,想起你我今日的恩爱,不都成了笑话?”
说得自己泪水涟涟。这确是我这些时日以来心中的痛处。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收回游离在洛水之上的目光,转头来看我。无言。
呵,他也没有把握。于是将我置入后院,以为我衣食无忧便是他的安心。
我哑着声音,慢慢说:“公子,如愿若有一天你不再爱我,请允许我带着尊严离开。即使有一天你不再爱我,厌弃我,憎恶我,也请不要亵渎我们今日的恩情”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渐渐柔软,最后闭上眼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缓缓,缓缓说:“莫离,我与你,不是逢场作戏,更谈不上棋逢对手。在春熙楼上,我见到梦中的女子,就意识到一切都晚了。彼时年少无知,我怎会想到这世上真的有你。成婚之前,我同黑獭说,若世上真有这个女子,就在我成婚之前出现吧。可是天未如我愿。”
这世间有太多的错漏,我们这样的凡人,大多左顾右盼,自以为得计,却又怎能真的做到步步为营。
“你怕我有一天不再爱你。你可知道,我也怕有一天,你不再爱我。”
“公子”我抬头看他。他的眉眼朦胧,如山水朦在霏霏烟雨之中。
他轻轻抚着我的脸,字字动情:“你那么年轻,那么动人。我也会怕,有一天你长大了,知道这世间有太多比我更好的男儿。我怕到那时,你会嘲笑自己此刻对我的迷恋。棋逢对手,——可我哪里会是你的对手?”
呵,原来情爱会将一个人变得很卑微。对方高山仰止,自己低入尘埃。于我于他,都是如此。
“我那时不该碰你,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本想为你做主寻一个归宿。可我无法自控。我爱你又怜你,对你欲罢不能。可太晚了,我能给你什么?这世道,不知哪一天我就一去不回,你还这么年轻,除了让你不再四处流浪无所依靠,我还能为你留下什么?”
我心绪翻涌,脱口而出:“不用公子为我留下什么,只愿你生死都带着我!”
“我不要你死!”他又发作,这一次,重重将我抱进怀中,“莫离,我不要你死!你要活着,你活着,就是我活过的证据,就是我们的这些岁月没有白过!”他重重按住我的心口,狠狠说:“把这些日日夜夜,都存在你心里!”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衿,重重的一片。
同赴红尘,共度悲喜。
我太幼稚了。我不懂他的心。
“我的荣耀,我的名望,我的富贵繁华,都想给你。”他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想给你莫离,我想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已浑身无力。我软软自他臂膀中滑下,跌在他脚边。我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水一滴一滴,都落在他的脚上。
都不必再说了。我要的,我求的,都在手上。他这颗温柔而慈悲的心,我又拿什么来回报?
我紧抱着他的腿,哽咽着:“公子,不必说了我答应你”
第十四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从洛阳到晋阳八百里路,我们三天到了。
行事机密,并未进城,独孤公子秘密到了城外贺拔岳的军中,跟他谈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面有喜色,说是基本事成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贺拔岳去和尔朱荣说手下还需要一个副将。选来选去,贺拔岳的目光落到了宇文泰身上。贺拔岳是尔朱荣的亲信,尔朱荣虽然有几分犹豫,但还是将宇文泰放到了贺拔岳麾下。
隔了两日,在贺拔岳营地的一个小帐里,我们见到了宇文泰。
宇文泰一进来,兄弟两个紧紧抱在一处。身上的铠甲碰得哗啦响。
劫后余生,还能重逢,实在是万幸。
不怕马革裹尸,就怕死于阴谋。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日后史书也语焉不详,有负武人一生的磊落坦荡。
又见到一旁的我,宇文泰笑着说:“你还真是到哪里都要跟着他。”
独孤公子笑眯眯的。这是他的第二件喜事了——
“她同意嫁给我了。正要一起回乡去呢。”
宇文泰朗声笑:“期弥头殚精竭虑,从此也安心了。”
又想了想:“可惜我这当媒人的竟不能去喝一杯酒。”一眼望见帐中案几上半壶凉酒,抓在手中:“就在此祝你们——祝你们——祝你们——白头!”仰头将壶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他好高兴。似乎太高兴了。
对他们来说,男儿立世,功名前程,娇妻美妾,样样俱全才圆满。
望着我笑说:“莫离莫离,你可要谢我?”
心里一啐他。半壶酒下肚便失德了。
独孤公子说:“军中不宜饮酒。够了。”
他又笑,依然对着我:“你的郎君酒量不如我的”
忽然不知怎的,他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没动。
独孤公子吓了一跳,弯腰伸手去扶他:“你没事吧?”
他自地上抬起头,头上血流如注。
独孤公子忙扶起他。我也上前一看,只见他眉骨那里被壶嘴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正从那里汩汩流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