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梧桐-第2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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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谭剑涛一愣,突地一拍桌子,瞪着张川秀叫道:“你怎能这般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去求人借钱的时候,以前多热络的脸都立刻变做冷屁股。如今他已在长乐帮立足,起码温饱无忧,和我们这等卖苦力的境遇岂不是好过百倍?以前的老情旧恩大可不认帐,翻翻眼就过去了。但王天逸没有,人家巴巴的送银子上门替你治病。江湖上人情冷,忘恩不负义已是其中圣人,人家这样报答旧恩何其不易?!”
“却没来由地说不欠他的,连谢也不去谢,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冷脸就是常理,施舍即是恩情!我平日里还不知道你是这等人 ?'…'!”谭剑涛气咻咻地扭过了脸去。
张川秀被同住的谭剑涛突然兜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愣怔了好久,才唉声叹气地坐到桌子面,伏在桌子上用手抱住了头,语音悲怆道:“我岂是那忘恩负义之辈。只是,只是……唉……”
“川秀,我知道你不是!过几日,寻个日头好的天气,你我买瓶酒一去道个谢吧。”谭剑涛对张川秀说道。
“我不想去!”张川秀抬起头来,继续唉声叹气。
“为何如此?!”谭剑涛倒比受恩的张川秀显得更急。
“我怕他!”被逼急的张川秀一声大吼,连棚子顶上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而下。
谭剑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委实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你说什么?你怕他?你怕他作甚?他和你可是同屋的同门啊!”
张川秀抬眼异样地看着谭剑涛,反问道:“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如一道冰水从后脖子颈一直浇到脚跟,谭剑涛僵在了那里,连嘴都合不上了,眼睛虚望中,三年前的那个雨夜的一幕幕再度展现在眼前。
这是他残废后最不愿回忆起的一夜,他躲避得如此强烈,以致于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过去,但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厉害。
风声、雨味,大雨里他们一众人急急狂奔在黑暗里,脚下湿泥地滑腻,无人的巷子里鬼魅般摇曳的影子,推开客栈门时那嘶叫般的吱呀声,火光突然亮起时那张冷笑着的脸,那双冷酷的眼睛,接着是狂暴的剑光、惨叫,狞笑,自己心脏因为出击前的兴奋要跳出胸膛的感觉,被制住后凝固住的恐怖冰冷,接着是剧痛,然后无尽的痛苦之海,自己永不停息地朝下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呆若木鸡的谭剑涛身体一抖,脸色已经煞白,接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面色又变成了灰白,他颤巍巍地扭过头拭去了红色眼圈中的透明泪水。
他不想让张川秀看到他流泪。
他流得已经太多了,已经知道了即便泪如海也是枉然了。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泪已干永远不会再流泪。
但他又错了。
英雄梦碎了之后是什么?
是眼泪。
等他扭过头来,脸上已经是笑容了,虽然是好像在哭的笑容,但那仍然是笑容──哭是没用的,所以应该笑,所以水梨小哥谭剑涛还是笑了,尽管心如刀绞。
“你是说王天逸太厉害,所以你怕他这个人是吗?”痛苦到颤抖的嘴唇吐出这句话。
“是啊。”张川秀又用手抱住了头,他摇晃着自己脑袋低吼着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还是怕他。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我生来就不适合江湖。我怕死!我怕血!我怕战斗!我不想再和江湖上的任何人扯上关系!尤其是王天逸这样的人,我看到他就浑身发冷。我无能!我废物!”
张川秀在骂自己,但每一句话却如一根根针一样扎在谭剑涛心窝上。
有的人在踏上杀场之前就放弃了,他们不敢面对那修罗场;有的人却自信满满地踏上杀场,在英雄八面的梦想被撕裂之后,剩下的只有芶延残喘。
但认为自己是废物更甚的,绝非前者。
谭剑涛的指甲刻进了粗劣的桌面里,他强抑着哽咽对张川秀说道:“你何苦这样想,认识王天逸也不是和江湖有关系吧,他又不是江湖。你醒醒吧。”
但张川秀恍如未闻,一个劲地趴在桌子上,谭剑涛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一把拎着张川秀前襟,把他猛地掀坐直。
看着张川秀那惊恐的样子,谭剑涛鼻子对着鼻子,对张川秀大吼起来:“醒醒吧你!我们都是废物!我们武功很好?我们打过几仗?我们战斗过几次吗?给我们一把剑我们能杀人吗?我们这种废物连蚂蚁都杀不死!连师门都不需要我们,江湖能需要我们?别给自己长脸了!我们连化作灰土给江湖豪杰垫椅子的资格都不配!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们!是!废!物!呀!”
不理目瞪口呆的张川秀,谭剑涛继续吼道:“听着!我们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剑客,也不是要成为世人侧目的富豪,我们需要的是三餐饱饭和一块屋顶而已!现在王天逸已经立住了脚,他又如此仗义,我们不靠他靠谁?!能靠谁?!靠我这个残废,还是靠你扛几百年麻袋?!我们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啊!”
“我们三人都是青城的同门,有机会做个小生意,三人同心好好干,总能起两间泥房娶个媳妇吧?!难道你想这样永远下去,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喘着粗气的谭剑涛停住了。他和张川秀两人对视了良久良久,连隔壁邻居连骂带敲的声音都没在意。
终于,张川秀嗫嚅般开口了,声音很小,只有三个字。
“你哭了。”
谭剑涛一抹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时候流泪的?
为什么流泪?
是因为嘴里说自己废物,让自己心中那豪情万丈的剑客身影支离破碎,还是因为祈求一顿饱饭一个媳妇时,心中那曾经谈笑江湖大事的青年才俊背景灰飞烟灭?
谭剑涛捂住脸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刻意压抑的声音并不能将苦痛如大江般奔流出来,而却如琴弦般坚韧,每下抽动,都将心割开一片。
张川秀想去扶谭剑涛起来,却踌躇不前,这一刻谭剑涛并没有装在那天天笑眯眯的水梨小哥身体里,而是又变成了命运多舛的青城弟子领袖。
对于青城弟子领袖的哭泣,张川秀没有能力去劝止,也不忍去阻止。
对有的男人来说,哭泣也许是唯一可以接近自己英雄梦的道路,如同影子,无比接近,却只能仰望和怀念,但即便只能怀念又何尝不比万念俱灰要幸福一点点。
虽然悲壮,但悲壮的幸福也是幸福。
“我想错了,我们一起去看天逸,”张川秀叹着气说:“我们的同门。”
※ ※ ※ ※ ※
十天后,张川秀和谭剑涛两人就去谢王天逸去了。
俗话说:上门不空手,但两人实在没银子,手上提着的一瓶酒还是用王天逸接济的钱买的。
而且不知道王天逸住哪里,两人只好来到刘三爷的青楼门口求见王天逸。
“你说是以前看门的那家伙吧?”看门地已经换了一条好汉:“不知道去哪里了,快滚吧。”
此刻王天逸正在建康飞鹰楼后的一个大院里。
十八个青年人英姿飒爽的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院子里抱臂缓缓而行的王天逸走到哪个人面前,那个人就大声地报出自己的师门履历。
空地上面就是十二台阶的厅堂,里面品字形的坐了三个人,黄山石的亲信胖子苏晓坐在最中间,旁边是长髯飘飘的少帮主卫队的俞世北,最下首是只敢半个屁股靠住椅子的刘三爷。他们三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院里的“点兵”。
看十八人报完,苏晓站起来一挥手,指着下面的王天逸大声道:“锦袍队的职责就是保卫接引大会期间的贵宾,王天逸是长乐帮第一任锦袍司礼,你们从今天起就隶属他指挥!现在两人一对,每对一盏茶的时间比武,开始!”
听完苏晓训示,十八人分成九对开始比武,王天逸在边上仔细地看着他们的每招每式,时而皱眉,时而点头,仿佛相马师在观察骏马一般。
每对一盏茶功夫的对战,对于吃手艺饭的王天逸可以说瞬间而已,但对于其他人却显得漫长又无聊,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是从俞世北的卫队新人中抽调的。俞世北是早已经看过各人的武艺了,现在看他们再打一遍,感到异常无聊。
上面的苏晓看了没一会就打起了哈欠,虽然他以前曾以轻功暗器闻名同僚的暗组精英,不过现在却已经人同时异了。
旁边的刘三爷也一样,他看到比武就想吐,毕竟自己以前曾经被这种事折磨得天天晚上做噩梦,每晚脑袋掉几次就算是在梦里也受不了啊。
所以刘三爷恨恨地别过头去,满面堆笑地对哈欠满面的苏晓搭话:“苏爷,马上就是武林大会啊,我这心里害怕啊。”
“切,你怕什么?”
“不是有一大半客人要由我们长乐帮来接待嘛,这这个这个”刘三爷满脸不安。
对边的俞世北接过话茬:“这是大好事啊,我听说上面和慕容秋水还有他哥谈了好久,才拿下我们和慕容一起举行大会这事情,不是还开了庆功宴嘛,老刘你怕个屁啊?”
刘三爷一摊手:“你们二位是事不关己,可是那些人肯定有一部分要住在我管的那几处地方,你想啊,说好听的是武林豪杰,说难听的就是高手痞子,闹事都是行家里手,无论在我的酒楼或者青楼,赌场,对对对,我最怕赌场,要是在这些地方闹起事来我怎么办?平日里可以打将出去,现在都成了贵客了,我谁敢得罪,想想这个,我脑袋都大了。砸了我的地方,赶了我的客人,这损失弄不好要我来赔,我每年才抽成那么点油水,弄不好这几天把兄弟我几年的积蓄都赔进去。”
听刘三爷这么一说,俞世北呲着牙半天,好久才道:“对啊,我以前光想着人来多了,长乐帮脸上有光,现在听老刘一说确实不好办呐。”
“哼!”苏晓冷笑一声,抬起他肥胖的手指指着俞世北说:“这都是小事,再能闹不可能把场子砸光吧?关键是饮食起居我们长乐帮要出大头,这笔银子可海了去了!黄帮主最近因为这事闹牙疼,睡不着,半夜把我叫过去陪他聊天!”
“银子?我们近年和沈家还有慕容通商,生意越做越好,银子应该不成问题吧。”俞世北吃了一惊。
“告诉你,不比当年。”苏晓耻笑一声,指着院里的那些年轻人说道:“看到没有,年年招人,花得越来越多,但收得是越来越少。以前招个战士,平均下来最少给帮里带回来几千两银子收益,现在情况是拿刀的和拿算盘的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多,但一个战士能给帮里赚回的钱反而不及当年的二分之一!人难养啊!”
“战士太多了。最近战斗也少了,养那么多战士没用了。不去做打仗生意,天天吃喝玩乐拿那么多工钱,还不是靠我们养着!”刘三爷现在是玩算盘的,不顾自己以前也是拿刀的,秉着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生意人态度,皱着眉头对吃闲饭的刀表示了不屑。
“是啊,建康这边是整不起来,扬州那边是整不下去。他妈的!”苏晓恨恨地骂了一句,旁边俞世北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却不接话了。
刘三爷也识趣地干笑了几声,也一样不敢说话。
他们两人都没有苏晓的资格老、位置牢。所以苏晓敢骂,他们不敢吭声。
“建康这边整不起来”,指得是少帮主这边的武力一直人多而战力不强,颇有点乌合之众的味道,而“扬州那边整不下去”,则是指易老的暗组,暗组花费巨高,帮里出钱养着,还偏偏有点尾大不掉的意味。
正在上面气氛诡异的时候,场里发出一声惨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跟了过去。
一个锦袍队成员捂着脖子摔在地上,刚才的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他的对手是个剑眉入轩的英气少年。此时长剑插在地上,自己却双手抱臂,看着对手在地上滚来滚去。
旁边督战的训练教官们飞快地涌了上去,扶起那倒地少年;一个教官勃然大怒地朝抱臂少年大吼大叫,那少年却只是不屑地撇撇嘴。扭头处,却和场外一人视线相交,对视片刻,那人正是冷冷未动的王天逸。
“这是谁啊,对同伴下那么狠的手?”刘三爷问。
俞世北还没回答,苏晓却插嘴道:“功夫倒不错,刚才他抛了刀,赤手空拳击倒了拿剑对手,比对方强不是一点半点,大约是在我们面前炫耀功夫的。有意思!”
俞世北笑了一下,说道:“这小子是我们今年新人之中,给得工钱最高的一个!也是最强的新丁!少林今年出山的俗家弟子中他武艺第一,刘定强。”
这时苏晓朝外一努嘴,笑道:“我们的司礼回来了,不过面色不大好啊。”
王天逸果然黑着脸从下面上来了,先给苏晓二人见礼,苏晓先问道:“怎么样啊,看看,都是精英啊,现在交给你了,哈哈。”
苏晓这么说,王天逸只能苦笑了,一拱手道:“苏爷、北兄,这……这……怎么都是新手啊?!我难道要做训练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