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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昭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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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大哥应该无虞了,”粮长道:“这是万万幸了,去御前陈情的人是宋讷。”

    “宋讷自从洪武十五年任国子监祭酒以来,立学规,身言并教,师道大立,”粮长道:“特别是今年的乙丑科,考中的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皇帝十分器重他——这要是换了别人,皇帝正要查北平的贪腐呢,巴不得学生闹得越大越好,怎么会处理这帮学生。”

    “郭桓案牵扯地太多,”粮长道:“这案子爆出来之后,连镇守北平的燕王都快马驰京请罪,据说皇帝没说什么,燕王却自请去凤阳守陵,如今快要一年了,皇帝就像不记得这个儿子一般,其他去中都祭祖的藩王都回去了,只剩燕王一家子还不敢回去,特别是燕王妃——”

    “燕王妃?”张赓疑惑道。

    “燕王妃的父亲,是中山王徐达啊,”粮长沉吟道:“徐达刚死不到月余,郭桓案就牵扯出北平上下官吏,燕王妃甚至来不及给父亲奔丧,就被发配到中都,等一年过去,连含殓最后一眼都看不到,日日哀泣,据说已经不成人形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张赓惊讶道:“这可是皇家的事情。”

    “酒礼上的尊客,那位周王,”粮长咳嗽了一声道:“周王长史,也侍奉祭礼,怎么会不清楚呢?”

    “真是可怜,”张赓道:“天家情薄啊。”

    而此时中都凤阳的皇陵享殿中,也有一场同样的对话。

    一个侍卫从殿后绕进来,悄悄在跪在殿中的燕王朱棣耳边说了几句,燕王的眼里终于褪去了疲倦和惊忧,露出一丝开释的神色来。

    不多久空旷的殿中又有脚步声传来,是侍女扶着形销骨立的燕王妃徐氏走来,燕王见她脚都踩不实地面的样子不由得握了握拳,低声道:“去后面歇着,不要过来了——”

    “酹酒的时辰到了。”徐氏只道了一句,侍女将蒲垫放在她脚下,燕王和徐氏就拈香奠酒,又各撑着拜了四拜。

    之后这对夫妻相对而坐,侍卫有眼色地多加了两个火盆端了上来,就和侍女躬身退下了。

    徐氏无神的眼睛只盯着香盆里游飞的灰絮,这个空荡荡的享殿中,除了满眼的白色,就剩下面前火盆中闪烁的暗红色光芒了。

    然而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光芒,都刺得徐氏眼睛痛。

    她看着这光,燕王就看着她。

    “我刚得了消息,咱们今冬就可以回去了,”燕王道:“太子大兄求了情,父皇有结案的意思。”

    “太子仁慈。”徐氏原本姣美的脸已经瘦地凸出了颧骨,她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喃喃道。

    “国子监的风波已经压下去了,”燕王想到这群太学生的口诛笔伐,英武的脸上泄出一丝难以掩盖的怒气,道:“李彧、赵全德居然是最干净的,只抹平了账面的190万石官粮,反而是应天府、苏州府,侵贪最多,真是伸出脸来让人打!”

    燕王和徐氏心里非常清楚,洪武十四年,傅友德征云南,中山王徐达和燕王朱棣为了配合西南军略,也为防止北元军队突袭,频繁调动军队布防,也加强了北平战备。这是皇帝默许的——这消失的官粮,并不是李彧赵全德侵吞的,而是正当用在了北平军队上。

    朱棣以为这事皇帝腹内有成算,没想到中山王徐达二月底一去世,三月初就爆出了郭桓案,偏偏三大主犯除了郭桓,剩下两个李彧、赵全德,全都是洪武十四年跟随徐达去北平的,仗打了三年,他们就管了三年的粮草!

    “北平这官粮去了哪里,皇爷未必不知,却使得这样的手段,一面给我父亲亲笔撰写神道碑,推为开国第一功臣,”徐氏宽大衣袖底下的手死死捏合在一起,终于忍不住露出悲声来:“一面又授意余敏、丁廷举告发北平官粮侵盗,清算了一批我父亲提拔上来的官吏裨将!这些人虽然是父亲推举上的,可是却也是皇爷的臣子,况且父亲并无半点私心!”

    “慎言!”朱棣喝了一声,果然听到殿外有细小的交谈声,这并不是守皇陵的太监,而是皇爷派下来监视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已经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并不避忌。

    但是朱棣养的家臣侍卫也不是白吃饭的,享殿也不是轻易是谁都能进来的,徐氏终于借着祭奠发出悲鸣,而且哭地不能自已。

    “年底咱们去京都,”燕王宽慰道:“接上高炽、高煦,可以去祭拜中山王。”

    提到两个被周王朱橚带走的孩子,徐氏的眼里终于有了点生气,道:“高炽的腿怎么样了,高煦有没有胡闹?”

    高炽的腿本来有一点毛病,又在皇陵守灵的时候,溅了炭火,烫烂了好大一块皮肉,燕王夫妻俩个并不敢声张,恐又传到皇爷耳朵里降下罪来,自己拿了军队里必备的金疮药来,给他敷上了,也幸亏夫妻俩都在都在行伍里呆过,看护得当,并没有溃烂,之后周王来了,就带去了自己在开封的王府中。

    高煦的胡闹倒是一直的,之前在北平招猫逗狗欺负其他小孩也就算了,但是这次去周王府邸,徐氏又怕他惹是生非,毕竟这小子不知怎么回事,特别讨厌周王嫡二子,俩堂兄弟见到就要开打。

    “都好、都好,”燕王道:“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咱们这次回去,”燕王道:“以后就无诏不得回京了,你有什么要交代岳母的,统统都说了罢。咱们去了北平,已是照拂不到,就更不能添乱了,日后为免父皇猜疑,就少了书信联系吧。”

    徐氏想到自己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连一张纸都没在灵前烧过,日后还不能侍奉母亲膝下,心中大恸。

    “哭吧,”看到徐氏趴在地上的羸弱身躯,朱棣闭上了眼睛:“以后还有更难捱的,咱们一家人,从来没有欢喜的日子过。”

第35章 有感() 
洪武十八年的冬天,大雪姗姗然终于降下来了。

    举国震惊的郭桓案终于以主审吴庸被诛戮而画上了句号,但是这件案子的影响却并没有消退,不光是六部零散的官员看着空荡荡的衙门心底暗暗兔死狐悲,甚至连乡间小村里张昭华都能感受到隐隐的余震。

    这个案子实在太大了,也牵连地太广了,张昭华从知道了全部始末就开始叹息,也许一开始看到牵连人数数万人,似乎也不能和后世建国之后随随便便一场运动特别是那一场大革命相比,但是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官员人数有多少。

    后世的史料中显示,明朝万历年间,全国两京十三省,近两亿人口,几百万士绅乡宦,却只有两万名官员。其中还有十分之一的京官。剩下一万八千人,要管理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县,幸亏有大量不在编的吏员填充其间,才能勉强维持大明这台机器的运转,而这些吏员是没有编制、俸禄和上升空间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是率领着两万名官员,跟全国的既得利益者在斗。然而后世随便一个市级城市,也有不止两万公务员的存在。

    且不说张居正,就说眼前这洪武年间——几年前一场胡惟庸案,皇帝屠猪戮羊一般杀了三万官吏和百姓,杀得官员两股战战,但是皇帝是不愁没人使唤的,空缺的职位自然有人钻营地向上爬。

    而皇帝如今兴起的郭桓案就说明一个道理——这帮官员的头好比韭菜一般,这一茬根上烂掉了,皇帝就割了这一茬,反正皇帝的地大,会有数不清的韭菜会冒头。

    但是光是杀,就能阻止这一层一层的腐败吗?洪武年间的这一次大案是让人震惊的,它甚至比明朝中后期的官员贪污还要剧烈、还要可怕。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种严刑酷法之下,还有人冒死作案,而且还不止零星几个,而是上行下效,从一品官腐败到七品官呢?

    如果说朱皇帝对贪官的整治不严厉的话,那从古至今恐怕没有严厉的了。

    因为此时的规定是,官员贪污六十两银子就处斩,而且死后还要剥皮充草,即便是亲女婿或者亲信犯了罪,也法不施恩一样问罪。而此时的刑罚笞、杖、流、徒、死,除了谋反外,几乎全部施用于贪官身上——但是怎么样,贪官是杀不完的,就如他自己感叹的那样,早上杀了一批,晚上就会新出来一批。

    杀之不尽,朱皇帝终于难得地感叹了一声:“朕才疏德薄,控御之道竭矣!”

    当然他是不能明白什么叫体制的问题的,而这个时代里出现的一些难能可贵能看清事实真相的人却早已被他杀了。

    比如说有个叫叶伯巨的,早在洪武九年就上疏皇帝,提出了自己对国家建设的看法。

    在他的这篇《奉诏陈言疏》里,他一针见血地说道:“当今之事,所过者有三: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他同样还说了自己的判断,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意思就是两件事容易看清但爆发迟,一件事难以看清却爆发早。

    分封、用刑、求治操切!

    用刑太繁是显而易见的,朱皇帝用重典治理天下,发现官吏不合格就用重刑,余下的官吏扛着枷锁去衙门上班。

    能在洪武九年就看到分封藩王的弊处的人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然而他恳切的建议却被朱元璋认为是“离间骨肉”,将他整死在了狱中。

    最后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论断,就是“求治太速”,这是个非常令人惊讶的总结。

    因为奏疏中说“今之守令以户口、钱粮、狱论为急务;至于农桑、学校,王政之本,乃视为虚文而置之,将何以教养斯民哉……然而升于太学者,或未数月,遽选入官,间或委以民社。臣恐其人未谙时务,未熟朝廷礼法,不能宣导德化,上乖国政,而下困黎民也……”

    治国为什么会有一个速度太快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光是在洪武年间出现了,甚至在张昭华所知的建国之后也同样出现了。

    那一段时期,为了追求工农业产量和建设的高速度,各种口号都出现了,全民轰轰烈烈干了一场,结果就是经济比例严重失调、不进反退。

    如果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两个时代是如何地相似——如今这个洪武年间,是追求人口上升、钱粮多缴的时候,至于农桑、学校教育什么的,那都是虚的,文化要为政治服务才是真的。

    叶伯巨提到的这个太学生任官的问题,说这帮入了国子监的学生,进去或是一年半载,或者几个月而已,就被委以重任——这样的人,有什么当官的资格?

    这和后面进士选官真的没法比啊,进士最起码也要读个十年的书,就算没有通达实务,也算高学历的知识分子。

    国家草创,一切伤口都在愈合,一切制度仍在完善,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急切,想一个人干完几辈人的事儿。

    朱皇帝如果真的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开国的皇帝,他就该明白自己的使命不是去包揽丞相和官员的活计,而是像西方的华盛顿一样,确立好所有正确的制度。

    唯有制度可以维持国家运转,唯有良好的制度可以让这个国家永葆青春。

    “臣愚谓天下之趋于治,犹坚冰之泮也。冰之泮,非太阳所能骤致。阳气发生,土脉微动,然后得以融释。圣人之治天下,亦犹是也。刑以威之,礼以导之,渐民以仁,摩民以义,而后其化熙熙。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非空言也。”

    天下慢慢大治是有如一个冰融化成水的过程,不是冬日的太阳暴晒一天就能达成的,需要阳气慢慢地融释——什么是一个国家的阳气,不是皇权政令,而是礼仪教育,教育百姓开启民智,才是让国家走向强盛的根本办法。

    张昭华读到叶伯巨的这一片文字的时候,心中几乎如同升腾起惊涛骇浪一般。

    这每字每句,全都是后世奉为圭臬、经历过无数实践证明之后的得出来的真理,如果按他说的去治理国家,那盛世一定指日可待。

    原来每个时代,都有走在这个时代前面的人。

    但是很可惜,这个时代的先行者,却死在了一片漆黑狭小的方寸之间,即使燕王靖难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个人的先知,但也只是叹息两声,把他对这个时代的建言重新封锢起来。

    而张昭华也在穿来六年之后,第一次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盯着漆黑的房顶,也是第一次想了一个问题。

    难道老天让我回到明朝这个时代,就是为了旁观一场,消费七吨米面之后掰着指头说,我可是经历过洪武、建文、永乐和……接下来是什么年号什么帝王来着,她记不清了,但是她发觉到,这样的自己,已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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