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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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着,”筷子如愿以偿地停下了,高煦皱眉道:“难道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吃鱼还有那么多讲究?”
张昭华眼珠子一转,道:“吃鱼的讲究?你跟我说说。”
“鱼眼给上官,叫高看一眼;鱼樑给贵客,叫中流砥柱;鱼嘴给好友,叫唇齿相依;鱼尾给下属,叫委以重任;鱼鳍给后辈,叫展翅高飞;鱼肚给新识,叫推心置腹;鱼臀给失意者,叫定有后福。”高煦一气说完的,得意道:“这就是吃鱼的讲究,官场上都是这个路子,怎么,你想要我给你夹哪一块?”
张昭华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听完之后摇头道:“吃个鱼而已,居然有这么多讲究,那我给你夹这个,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高煦低头一看她居然指着鱼鳃的地方,瞠目结舌道:“鱼鳃有什么可吃的,谁会夹那个!”
“当然能夹,”张昭华道:“你能说出这么多讲究,我也能——夹鱼鳃,意思就是‘赏个脸面’。”
高炽高煦愣了一下,乐不可支地趴在桌子上笑个没完。
不至于吧,笑点这么低,张昭华黑线了一会儿,又从鱼肚子里夹出一块肉来,道:“夹这块肉,你道是什么意思?”
高炽笑道:“鱼肉随意吃,叫年年有余。”
“不对,我这肉是从肚子里夹出来的,”张昭华哈哈两声道:“肚子里,就是肝胆相照!”
高炽高煦先是乐了一会,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高炽的脸色先变了;高煦看到他哥的神色,也渐渐不笑了。
“怎么了,”张昭华心里咯噔一声:“我哪里说错了吗?”
高炽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这世上,当真有亲如手足、肝胆相照的情义吗?”
可怜的娃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么小年纪就怀疑社会。张昭华想了想,小小的声音道:“嘿,我说,你们读过《水浒传》吗?”
第二十八章 同契()
提到《水浒传》,高煦兴奋地眼睛都冒光了,道:“你也看这个——自从我们到了京都这片地方,都买不到水浒的小人画了,据说这书有点忌讳,不让家藏!”
《水浒传》此时还没有被禁,但是还是作为重点监督的书籍,市面上流通地不广泛。
“看过就好,”张昭华不准备跟他扯这个,只道:“世上不会存在纯粹的情义,即使晁盖侠义的名声江湖流传,即使宋江及时雨的称广获称赞,但是那又怎样,你生活地好好地,会因为听到这样的名声就会去投奔他们吗——谁如果不是被逼迫,都不会想上梁山的。既然投了梁山,有寻仇的、有奔富贵的、有暂求安身之处的、有躲祸的,还有被胁迫的,都是有这样那样的私心,既然你目的不纯,为何还要怪别人待你如何?”
“五个指头三长两短,人心更是参差不齐,”张昭华道:“什么叫肝胆相照,无非是一段时间内的情投意合罢了。待到你不情我不愿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肝胆相照!”
“可是当初的誓言仍在……”高炽喃喃道。
“什么誓言,约为兄弟,同生共死?”张昭华好笑道:“发这个誓的人当初一定穷得没裤子穿吧。”
“你怎么知……这么说?”高炽惊讶道。
“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给予不了,只好说结为异性兄弟这样的话,”张昭华道:“但是真成了事,这些约为兄弟的人,可都要小心了吧。”
这个道理多简单,这么一下吧,二十一世纪一个大学生雄心勃勃准备要自主创业了,他有能力有信心,但是没资本没人手。他要怎么聚拢人手呢,如果是一起喝酒的哥们儿也就罢了,如果想要招揽一个研究生或者博士想来他这里打工,你没有高薪没有福利,怎么打动得了他呢——只好说咱们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一起奔富贵吧!
等到这个公司真成立了,你还能随意拍拍总裁的,跟他称兄道弟吗——岂不见梁山聚齐了好汉,头等的事情就是要排定座次?
这话说得高炽若有所思,而看张昭华的眼睛也越发明亮。倒是一旁的高煦不明所以,只道《水浒传》多好看,书里的江湖又多么令他向往。
“那都是书里写的,你道是这现实生活里真能出来几个江湖好汉、草莽英雄?”张昭华睨了一眼他。
“哎,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高煦兴奋道:“我们在经过怀远的时候,领头的侍卫就被盗了钱袋子,那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那么多人的眼睛看着的时候,不过我们还是捉到了这个贼,送到县衙里,你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张昭华感兴趣道。
“他说他不是一时技痒,”高煦道:“他是劫富济贫,要跟书里的时迁一样,做个侠盗!”
“这倒是有意思,”张昭华看到鱼还没有动筷子,便道:“快吃鱼吧,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一大堆讲究在我们这里都不作数的,按我们这里的规矩,鱼端上桌以后,鱼头对着那位客人就要先喝三杯酒;鱼尾照着的客人喝四杯酒,我们这里叫‘头三尾四’。”
“原来如此,”高煦一看盘中,不由笑道:“哈哈哈,鱼头对着你,鱼尾对着我,难道咱俩要喝个三四杯?”
张昭华一看果然如此,便抿了抿嘴,举起筷子捅了捅鱼嘴,道:“通通捅捅都喝!”
这下高煦傻眼了,高炽笑起来,也端了酒杯,大家喝了一杯都笑了。
此间酒席散了,州县长官趁夜色回了永城,此时夜里行走也并无多大禁忌,洪武年间律法严明,家家户户岁说不上夜不闭户,但也确实少有盗贼,何况永城县里,有大户人家巴结父母官,竟然排队点灯,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一里地外。
州县长官回去了,但是周王长史却执意留在了粮长这里歇息。不过等第二日张昭华再去的时候,就已不见了这一行人。
“走了,一大早就走了,只捡了几个我蒸的馒头带走了,糊糊都没来得及喝,”粮长夫人道:“你赓叔去送了。”
张昭华望望天:“赓叔到现在还没回来?”
“送人回来之后又走了,回县城里去了,”粮长夫人道:“他事情也多,况且端哥儿也不能耽误念书。”
她说着叹了口气,摸了摸张昭华的头顶,道:“你婶娘,说话着实不经脑子,昨日委屈了你,我已教训过她,她也知道过分了,今日没甚脸皮呆下去,我遣她走了。”
“也没什么,”张昭华小大人一样拍拍胸脯,“那日的话,我已全忘了,她也不必耿耿于怀。”
“端哥儿——”粮长夫人还想说什么,然而张昭华此时却也怕听到端哥儿的名字,急忙溜了进屋去,说有事和粮长说。
张昭华进去看到粮长倚着窗户,眼睛并无焦距,吓了一跳,急忙喊了声阿爷,粮长身形一顿,才慢慢似是回神道:“人老了,精神也恍惚起来。”
张昭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您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有什么事,我发个呆而已,”粮长难得地戏谑了一番,笑道:“难道我非得故国神游一次,然后执关西铜琵琶感叹一番早生华发吗?”
张昭华也接梗道:“您要是真敢唱一首大江东去,我就敢执红牙板唱柳郎中词,不过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
“怎么说?”粮长问道。
“所谓呕哑嘲哳难为听,”张昭华笑道:“旁人听来,定然说您是渔翁开嗓,说我是乞儿卖唱。”
粮长摇摇头:“那还是不要出去献丑了,自家消化了罢。”
爷孙俩乐了一会,粮长道:“昨日后厨上的事情,我都听闻了。”说着他神色严肃起来:“岳氏见识浅薄,一心只盯在端哥儿身上,他人,怕都是顾忌不到的。”
张昭华难得为岳氏开脱一回,道:“到底是拳拳爱子之心。”
粮长摇头道:“倒和你阿奶说得一般无二。所幸端哥儿性子虽然绵软了些,到底是有自己主意的。我已教导过他,能不能明白就是他的事儿了。”
张昭华见粮长并这事上多扯,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得粮长道:“昨日借宿的两位小公子,你都与他们说了些什么?”
张昭华惊讶道:“说了什么?”
“年纪小的那个问我讨要《水浒》,”粮长漫不经心道:“说家里一定有一版插画水浒——你倒与我说说,我压在箱底的禁书,你是什么时候翻出来看完的?”
第二十九章 潮信()
张昭华松了口气道:“就是之前晒书的时候,看您自己翻晒不让我们帮您,就知道您晒的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书。”
“知道还要看,”粮长佯怒道:“那些书也是你能看的吗?你都看了几本?”
张昭华哪里知道那箱子里都有什么书,只道:“就看了一本《忠义水浒》。”
“真的吗?”粮长不信道:“《莺莺传》没看?《流红记》没看?《长恨传》、《柳毅传》、《霍小玉传》都没看?”
张昭华不妨他说出这么多书来,还都是传奇志异儿女情长的书,登时瞠目结舌道:“您还收藏了这些书!?”
看张昭华的神色不似做伪,粮长露出了洞察一切的微笑道:“差点被你这奸猾似鬼的丫头哄过去!说是没看,你怎知这书都是写些什么的,怎露出这样一副了解的神色!”
“倒不是,”张昭华也不怕他诘问,反正都是上辈子看过的东西:“这些书我且略略翻过,都无甚意趣,且主旨也不好,颇有些诲淫诲盗的意思。”
粮长哦了一声,语气微妙道:“那《水浒》不是诲盗的书吗?”
“那不一样,”张昭华随口道:“我是个女儿家,看了水浒又不能怎么样,难道还能像扈三娘一样跨刀上马不成;倒是看了会真之后,麻烦才大哩!”
张昭华记得《红楼梦》里头,有宝钗诘问黛玉读《西厢》一事,所谓“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
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甚至烧了书,无非是“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因为古代女子最是困于礼教大妨,又锁在深闺,见了西厢牡丹这般的艳丽词句,哪个不会心动!别说是林黛玉被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弄得神魂颠倒,就是宝钗也是“从小七八岁上”就开始看了这样的杂书。
偏偏张昭华两辈子都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胭脂书,而对于志怪奇情也无非看其曲折情节,对于里面荡气回肠的爱情却总是嗤之以鼻,她按最常规的方式回答粮长的诘问,自认为不会有差错,但方才粮长的神色,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张昭华心里转了个圈,道:“难道您觉得,西厢、会真这样的书——”
“不,我是觉得奇怪,”粮长道:“连你阿奶,少时也爱读这些元人百种,怎么到了你这里,却不类女儿家,反倒似个淘气小子呢?”
“人生各有志,心亦有所施,”张昭华哈哈笑道:“而我就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比着花木兰、梁红玉来,你这志向可真不一般,”粮长摇摇头道:“既然如此,你这《忠义水浒》可算全看完了?”
“全看完了。”张昭华答道。
“一百零八个好汉,”粮长道:“爱哪一个?”
“独爱小乙哥。”张昭华道:“身上大红牡丹花,人生知交遍天涯。帝王倾心夸,归去来兮,独身是家。”
“浪子燕青,”粮长点点头道:“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正是,”张昭华道:“阿爷最爱的,又是哪一个呢?”
粮长便道:“其实没有。”
“怎么会没有?”张昭华惊讶道:“这一百零八个不同性格的人物,怎么会没有您呢?”
“恐怕是因为,”粮长露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笑容:“我年轻时候,也行走过江湖,见到的江湖却不是书里那样的吧。”
“我见到的江湖,是打家劫舍、杀人如麻的江湖,”粮长道:“我帮扶过的妇孺,是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妇孺。所以我看这书里,假的多、真的少;虚的多、实的少;只一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倒是真的。”
张昭华低头思索半天,也没明白粮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也就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
“您也太悲观了,”张昭华只好道:“这书结局是这样,也是必然。”
说着她道:“这书里面,总有个让您眼前一亮的吧,您总不会是看过一遍却好似惊鸿过影,什么都不记得吧?”
“倒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