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在海拔8000米-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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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老大凶他。”扎西悄声对何棠江说,“这些人以为报了商业团,雇了登山协作,就什么事都不要操心。登山最怕的就是这种人。还有,前几天刚有人在山上出事,老大现在抓得紧,也是怕他们出意外。”
“出事?”何棠江抓住了一个关键字,“是有人受伤了吗?”
“一个女孩。”扎西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下撤的途中坠亡了,很年轻,是来自武汉的大学生。”
“坠亡意思是死了?”何棠江感觉胸口冰冰凉的,“可四姑娘山不是初级登山么,会这么危险?”
“不要小瞧任何一座山。”扎西警告他,“这会要你的命。”
自己即将要攀登的山峰刚刚有人意外身亡。这是何棠江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仿佛就紧贴在他耳后对他吹了口冷气。
不知道领队是不是把女大学生登山出意外的消息,也告诉了队伍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何棠江午休的时候,就看到那个中年人跑到镇上去买羽绒睡袋了。当然,在镇上买的价格要比平时贵好几倍,可是钱哪有命重要呢。
第一天的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训练装备的使用,协作们不厌其烦地一再告诉他们如何使用登山绳,如何打八字环,如何正确使用上升器。这些都必须认真听,否则一旦出事危及得可不只是自己一人的性命。
10月2日,何棠江来到成都的第二天,扎西找到他。
“准备出发。”
他们要向四姑娘山的大本营进军了!
登山和一般旅游不同的是,登山者往往需要前往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尤其是以登顶为目标的高山探险,在外露营更是家常便饭。四姑娘山的大本营位处海拔四千多米的地理位置,离日隆镇的垂直距离有一公里,而徒步距离足有二十多公里。
何棠江他们从早上八点出发,直到傍晚才抵达了大本营。
一路走来,所有人累的连风景都顾不上看,虽然行李有马匹驮着,但是一天之内在高海拔地区徒步二十公里,并且垂直海拔上升了一公里,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到了四千米的海拔,因为疲惫以及其他原因,之前在三千米没有出现的高原反应的人,会开始受到恐怖的高反的影响。
有人在这里就被淘汰了。
何棠江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几乎是被两个登山协作抗上马的,即便隔着氧气袋,也能看得出他的情况很严重。领队在给山下打电话,叫医疗队在最近的地方待命。
中年男人被绑在马上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会死吗?”他紧紧抓着一名登山协作的手,重复地问一个问题,眼中的恐惧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何棠江心脏上。
最后,何棠江目送着男人和他的登山协作离开,而男人的行李还留在大本营。他昨天去补买的那个睡袋,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好了!”领队大吼一声,对队伍里剩下的所有人道,“要退出的人现在可以说,费用我们退一半!”
没有人回答,似乎没有人想退出。
“这是最后的机会。”领队恶狠狠地说,他有一双狼的眼睛,看向你时会让你感觉到威胁,“登山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记住,在山上,没有人的命会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直到这个时候,何棠江才明白为什么在日隆镇的时候,这支协作团队会让他们所有人签一份安全协议。领队的意思很简单,即便他们出了钱,在山上一旦遇到危险,这些专业的登山协作还是会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为优先。何棠江这时想起何山笔记本上的一句话,在登山的过程中人的自私会放大一百倍。无可厚非。
扎西走过来,拍了下何棠江的肩膀。
“今晚要和我一起睡吗?我知道一个地方,风小,暖和,晚上可以好好休息。”
扎西说的地方是一个简易的石屋,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这座石屋已经相当于一座别墅了。
“这屋子是我和我哥搭的,还不错吧。”扎西热情地充何棠江招呼,手里拿出了高压锅,“今晚吃烧鸡。你吃辣不,不吃我少放点调料。”
何棠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在四千多米的高度,竟然有人请他吃烧鸡。
“吃!”他瞅着乱石头林立的大本营,恶狠狠道。
这一晚上,何棠江没怎么睡着。他的大脑就跟一个高速旋转的螺旋桨,总是在旋转重复,思考着不同的事。一会想到了被迫下撤的那个男人挂满鼻涕眼泪的脸,一会想到了自己签字的安全协议,又想起扎西做的那只热气腾腾已经被他们俩分吃干净的烧鸡。
最后,想到了韩峥。
“只要没死,就可以继续练。”
何棠江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对于韩峥来说,恐怕连死亡也无法阻止他继续登山。
“醒醒,喂,起来了。”
因为太困,也因为太冷,扎西的声音遥远得好像是从山谷的另一边传来。
何棠江费了吃奶的力气睁开眼睛,注意到扎西已经在收拾两个人的行李了。
“几点了?”
“两点半。”扎西绑好最后一根绳子,抬头看向何棠江。
凌晨的黑夜中,只能看到那双发亮的眼睛。
何棠江听见他问。
“要开始登顶了,你准备好了吗?”
第一座山(三)()
什么时候开始有自己正在登山的现实感?
不是第一次穿上冲锋衣,不是第一晚睡在帐篷里,而是当呼进来的空气像冰刃在肺部反复割裂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已经到这里了。我们已经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峰顶就在目光可及之处。
四姑娘山的大峰是所有山峰中登顶困难系数最低的一座,也是我们此行的目标。至于其他山峰,二峰与大峰的难度差异并不大,同样是很多初学者的目标。而三峰和幺妹峰则适合更高难度的登山者,尤其是后者,自有人开始攀登四姑娘山以来,成功登上幺妹峰的人屈指可数。
“你们应该庆幸最近山里没有下雪。”
临出发前,领队对我们说。
“这样至少你们还有一半的人有机会登顶。”
这个成功率说的太低了。当时就有人小声抱怨,花几千块钱来这穷山僻壤,可不是为了落败而归一无所获。
“肯定在故意吓唬我们。”
仅剩下的包括我在内的三名登山客中,另外两人是一对情侣。情侣中的那个男生在我们还在大本营收拾行李时,曾经来找我说话。
“昨天那大叔高原反应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故意吓唬我们。我们要是放弃了,他们不干活还白拿钱,多轻松。”
我皱了皱眉,看着走在我前面的扎西,不确定藏族小伙有没有听到这个男生的抱怨。
“你肯定自己一定会登顶?”
“那当然啊,不然我交那么多钱干嘛?”
交钱和你成功登顶有半毛钱关系,还真指望登山协作把你给抬上去?我想起扎西之前说的那些话,对他的态度就有些窝火。
“不一定啊。”我学了某人的毒舌道,“也有傻子交了钱还上赶着来送命呢。”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
“我有说你吗?”我推开他抓住我衣领的手,“放开。”
“好了好了,别和他争,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那男生被他女朋友拉住,只能忿忿地瞪着我,嘴里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威胁的话。
登山协作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在离开大本营的时候,我看到扎西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就是现在,我们在登顶的路上。
自离开大本营开始,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似乎总觉得往前的道路没有尽头,而天也一直黑着,好像永远都不会亮。
最先感觉到疲惫的部位不是双脚,而是心脏,或者说是肺,在呼进每一口冰冷的空气的时候,肺部都在超负荷运转,心脏砰砰,砰砰的一直跳,似乎下一秒就要炸裂。
我大口呼吸,只为争夺更多的氧气,有几次因为要过坡度高的陡石,不得不屏住呼吸手脚并用,那时真感觉眼前发黑,整个人都快死掉。
领队在队伍最后,三个登山协作在前面开路,而我们三个人走在中间,就像背着大象的蚂蚁缓慢地走着。偶尔我速度快一点,追上在前方的开路队伍,扎西就会悄悄冲我眨眨眼睛,好像再说加油。
没有想象中的雪山美景,没有预想中征服高山的成就感,只有漫无止尽的黑暗与疲惫,那小情侣半路忍不住想要求停下休息,被领队制止了。
“停下可以,你们必须立即返回,不能休息。”
领队的说法似乎被那男生当做一种刻意刁难。
“为什么不行?让我女朋友休息十分钟,我们再登山不行吗?”
领队还是很严苛,“要么登顶,要么下撤,不准中途停留。”
那男生争执了几番无果,又害怕和登山协作们闹翻了会弃他们不顾,只能骂骂咧咧地妥协了。在这个时候,扎西偷偷来找我说话。
“你真倒霉。”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明明挨骂的是那对小情侣,我怎么倒霉了?
他露出一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表情,摆摆手走了。我要不是我追不上他,真想上去给他一个毛栗子,最讨厌这些说话说一半的家伙。
那对小情侣揣着一肚子抱怨,我揣着一肚子疑惑,我们三个就这样在协作们的指引下继续登顶。不知又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停下来说。
“天亮了。”
我一路上只顾低着头看着脚下,这时闻言抬头去看,顿时怔住了。
“山山”
“是幺妹峰。”扎西对我笑了笑,“幺妹儿!”
那是山么?为什么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冰雪巨人!
它离我们那么近,那么近,可以看见它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褶皱;可它又是那么远,远到我伸手,也摸不着半片边缘。与此相比,人太微不足道,我们在山峰庞大的躯干上缓慢攀爬,疲惫、痛苦、犹豫,对它来说都不如一阵抚开云雾的清风。
山在看着你。
这句话再次窜进脑海中时,我突然一个激灵,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被围观、被环绕的错觉中。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山峰突然又近了起来,它们就像是一个个庞大的冰雪巨人,凑近我,靠近我,用巨大巍峨的容貌凝视着我。
而我回之以注目,感觉自己像一个融化在山峰怀抱之中的游子,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它们在看着我,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造物、最凌冽的雪山在看着我。它们在等待我到达它们面前。
天空中的灰蓝色正在一点点后退,最东边的天际已经冒出金红的丝线。领队告诉我们跨过最后一个阻碍,就会到达峰顶。
“还要多久?”
我听见别人在问,而领队的回答已经传不进耳中。
眼前就是峰顶。
那些曾经阻碍我攀登的积雪,此时像是海浪的浪尖一样簇拥着我往前;那些曾如刀割般难以忍受的空气,此时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肺部、心脏,再随着脉搏的跳动灌入身上每一道血管,把山的气息也融进了我的血脉之中。
我的脚底好像生了根,蔓延出长长的根须缠绕在山峰的深处;我的背部却长了翅膀,从身后吹来的每一道微风,都成为腾飞的助力。
前方就是峰顶。
前方就是——
胳膊突然被人用力拽住,我一个趔趄,勉强回身,看到扎西错愕的目光,只见他不断张嘴又对我比划,似乎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耳朵才听清楚他的声音。
“你还要去哪?我们已经登顶了!”
登顶?
我猝然回首,才见天光乍现,而头顶,已是苍穹。
“那小子怪怪的。”
注意到何棠江已经老老实实坐下来后,扎西跟领队嚼舌根道。
“刚要不是我拉着他,他还要继续往上走。可是已经到顶了,他还能往哪里去?”扎西砸吧着嘴,“他之前说认识韩峥,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领队看向坐在山巅之上似乎正在愣神的年轻人,注意到年轻人此时茫然又怅惘的神情,领队微微叹了口气。他太熟悉那种表情了,十几年来,他见过无数登山者,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登上四姑娘山只是点缀他们枯燥生活的一抹亮色,而对另一些人——尤其是拥有那种令他感到熟悉的表情的人来说,四姑娘山是他们的起点。
他们会往下一个峰顶走,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直至死神逼迫他们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