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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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哄哄地抢了一阵行李,这个说你拿了我的铺盖,那个说喂那个是我的箱子,等到把地上所有的行李箱子分完,已经快九点了。老职工新职工都饿得要死,有的人把行李往贴有自己名字纸条的光床架子上一扔,也不打开铺好褥子被子挂上帐子,就吵着要去食堂吃饭。又骂那些检查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完好的人啰里八嗦,要检查吃好饭回来再检查好了,又不会是在半路上丢了,左右不过是大家混拿了,回头找到了要过来就是。
老叶看得直摇头,对童队长唉声叹气,说:“我下次再也不干这个差事了。本来是想借机回趟上海,哪里晓得这么累。”吵吵嚷嚷地总算所有人都肯去食堂了,老叶累得嗓子都哑了,对童队长抱怨说:“再迎一次新职工,我的半条命都要没了。”
童队长笑骂说:“你本来就只有半条命,夸什么口呀?你老婆准备好了酒菜等你回去,你怕是早就在这里呆不住了吧?”
“放屁!”老叶说:“你才半条命。我不把这些小赤佬安顿好,对上头交不了差。老童,食堂有啥好吃的?”
童队长看看弄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到得晚了,食堂已经关门,煤炉也封了,只有馒头和发糕还有,我让人抬来,大家将就一下。”
这话一说,连老叶都开始骂娘,更别说新职工了。但听得骂声一遍,女青工哭声四起。
有人抬来了几屉半冷的馒头和发糕,放在仓库宿舍的空地上,童队长和他的武保队的人维持着秩序,一边骂一边发干粮。
又有领导模样的几个人在馒头发糕后面走了进来,童队长说:“同志们,厂领导方主任来看望你们了。大家欢迎!”一边拍手欢迎,一边示意新职工鼓掌,又请领导讲话。
那领导模样的人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大家都累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吃饭休息了。我只说一句话,这里,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大家爱厂如家,共同把三线建设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先吃饭吧。”
他话说完,新职工一个也不动手,既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抢冷馒头,方主任和别的领导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童队长哄着大家来拿馒头。终于有人饿不过,也挺不起骨气来用绝食表示抗议,方主任和童队长们看见有馒头在进了饥饿的人的嘴,像是完成了一件壮举,满意而去。
领导一走,老叶等老师傅也觉得任务完成,都赶着回家吃饭。新职工只有冷馒头可吃,他们回家有热饭热菜热水澡热被窝等着,都迫不及待要回家去。打了两个呵欠,把厕所和水槽指给新职工们看了,说声明天见,转身就走了。
吃完馒头发糕,仓库宿舍里辟辟啪啪的一片开箱子的声音,新职工一个个都忙着挂帐子铺褥子,箱子包袋放在床下,忙得没工夫闲话,等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有女青工想起来把中间隔断的布幔拉上。累了一天,没精神去洗漱一下就倒在才铺好的床上,帐子放下,不知是谁去关上了灯,黑暗和疲倦一起袭来,刚要入睡,就听见女青工压抑的哭声传出。
这哭声就像是长了翅膀和脚,会传染,一会儿之后,女工宿舍那边已经是哭声一片,过了一会儿,男工宿舍这边也有隐约的哭泣之声。
到厂的第一夜,就是在男女的哭声中渡过的。
学习班
大仓库改为宿舍,其糟糕程度是难以忍受的。山里本来就冷,这仓库又高,空间又大,保暖性能极差,三月间夜里只有几度,被子带得薄了的人直说冷。冷还在其次,最难过的是人多。这一批来的新职工有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全部睡在这间仓库里,光是夜间打鼾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就整夜的不清静。另外还有上厕所的,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没完没了,几次之后,那灯就长夜不熄地亮着了。有人睡觉浅,一有声音就醒;有人怕亮,说开了灯睡不着;有人从来没睡过双层床,说睡在上铺害怕;有人干脆说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睡觉。
这话也算是大实话,谁和三百多人一起睡过觉啊。更兼男女一室,中间就隔着一道布帘子,两边人干点什么事,对面马上就听见了。上海的小姑娘们又娇气又细致,平时在家里就算像个小大姐什么都做,到了外面也是矜贵如大小姐。小大姐和大小姐虽说三个字完全一样,不过是次序颠倒一下,意思可是完全不一样。小大姐是帮佣,大小姐是小姐。小大姐可以和男的说笑打骂,大小姐是见了男的就别开眼。来的这些小姑娘,大部分是小大姐的出身,但不妨碍她们像大小姐一样的高傲。
三百多新职工里,男青年有二百多人,女青年还不到一百,男女比例是三比一,这让女青年们不像个大小姐也像个大小姐。《红楼梦》里凤姐说贾家的孩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到了上海人眼里,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没做过大小姐,但大小姐什么样子还是知道的。那么多旧上海的电影,良友画报,永安月刊,隔壁弄堂的沈家师母的姿势,自家姆妈讲的闲话,学校里真正的大小姐的做派,无一不是上好的老师,把工人家庭出来的女孩儿潜影默化成了淑女。
说起来上海这个城市真是出产淑女的。淑女不是贵族,不是大小姐,淑女不讲出身门第,只讲自身的修养。在这个远离上海的安徽山区,每个人都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光鲜干净的和他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管是来自番瓜弄的棚户区,还是淮海路的上只角,全都抛开改变不了的过去,重新做人。
正因为如此,女孩儿们才清白水灵透着矜持劲儿地在山里做着大小姐的梦。有这么多男青年随她们挑呢?除了同来的二百多男青年人,还有不少老职工还是单身汉,在这个女性资源稀缺的地方,只有旷男,没有剩女。
有的男性,天生就会喜欢去讨好女性,百折不挠,屡败屡战,把每一次挫折当做动力,这边吃了瘪,那边回去就在男性面前吹嘘。小黑皮刘卫星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到达的第二天就对已经相熟的仇封建、徐少卿、还有睡他下铺的一个白净面皮戴近视眼镜的小白脸叫师哥舒的说:“申以澄是我的了,你们不许跟我抢。”
小白脸师哥舒推推眼镜问:“哪个申以澄?”
“喏,就是那个在看报纸的的,扎两根小辫子的那个。”刘卫星指给他看,“我已经问清楚,她叫申以澄,名字好听伐?老徐,昨天问你你还不答,你以后你不说,别人也不说吗?你以为你藏得住这么一个大美人吗?我就出来打个早饭,马上就搞清楚她的来历了。她家爷娘是虹口中学的老师,所以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不过呢,父母都是臭老九,她也就摆不起标劲了。这次会来小三线,就是和你们厂的红革委头头搞了不开心,人家看上伊,伊不同意,只好被发配沧州。”刘卫星问徐长卿,“你们一个厂的,你们那个红革委头头是不是这样的?听说是专门喜欢搞人家小姑娘?”
徐长卿抖一抖手里的光明日报,说:“批林批孔,斗私批修。我看斗私批修很好,私心杂念修正主义是该批。批林嘛就不用说了,孔老二可以批的地方多得很,‘克己复礼’倒也用不着批。克己复礼复的是周礼,批孔不过是批周。周公已经仙去,英而长存不去。哎,你们看今天的头条,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是又在批邓了。嗯。”仔细看报纸,对刘卫星品评美女一点不感兴趣。
刘卫星没趣,转而对仇封建说:“我看这里冒一百个女的,就申以澄顶好看。你这个篮球标兵卖相也不错的,你要是下手,我就争不过你了。我们说好,谁先看中就是谁的,是我先说的,你就不许再动脑筋了。”
仇封建看一眼申以澄,瞪着刘卫星说:“她要是找我呢?”
刘卫星不屑地说:“她为什么会找你?”
“你说的,篮球标兵嘛,也许人家喜欢运动员?”仇封建反问他。
“人家连红革委头头都看不上眼,会看中你?”刘卫星不服气。
仇封建说:“我是说万一。万一呢?”
刘卫星无耻地笑道说:“没有万一。老子先下手为强。还有你,小白脸,”他又找师哥舒的碴,“你别以为你是小白脸就可以占我便宜。”
小白脸哼一声,“要占便宜老子也不会占你的便宜。”从镜片后面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申以澄,嗤之以鼻地说:“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女人,再好看,哈,再好看,拉屎也一样的臭。”
这话说得四个人都笑了。上头做报告的方主任听见了,放下红头文件大声说:“安静,不要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厂委传达中央重要文件,不但要认真听,还要认真做笔记。”拿起文件继续宣讲。
这是新职工的集中学习班,凡是新进厂的小青年,都要先学习,才能分到下面小组去由老师傅带徒弟地带着进行工作。学习班有长有短,徐长卿刚进机床厂的时候,学习班是两个星期,结束后被派到翻砂车间去,搬了一个月的生铁毛坯,两双劳动布工作手套重叠戴着,一双也只能用一天,第二天再把新的套进旧的里面,多的时候套四双,一双手才算保护下来了。
凡新工人进厂,总是要被老工人收两天骨头的,就看这一个月表现好不好,听话的乖巧的能干的聪明的分到好的岗位,笨的懒的头皮撬的,分到吃苦受累岗位津贴少的工种去。徐长卿是上海人说的那种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得响的那种聪明人,这一个月咬咬挺了过来,老师傅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学得进的好苗子,分工种时特别照顾,分配到了检验科。检验科是所有工种里最轻巧最省力最花眼睛最考头脑的一个岗位,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同时进厂的一批青工,进检验科的不过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申以澄。后来申以澄因为一口普通话被人看中,抽调到了工会,是以徐长卿和她真的不熟。而他检验的,则是一粒粒不足黄豆大的精密齿轮。
这次学习班一开就是一个月,天天传达上级中央的最高指示,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批完孔又批林,批完林又批邓,评完水浒评红楼,白天听课,晚上还要写思想总结汇报。
徐长卿宁愿评水浒评红楼,这总要比批林批孔有意思。只因为毛泽东说宋江是投降派,于是全国就评上了水浒,新华书店一夜之间书架上全是水浒。又一天毛泽东又说红楼梦第五回写的“护官符”是全书的大纲,是反动统治阶级互相勾结鱼肉百姓的工具,于是全国又开始评红楼。徐长卿内心是很感激伟大领袖的,若不是他忽然看了水浒评水浒,看了红楼评红楼,他从哪里去找古典小说来看?就算家里原来有,也被他那胆小的母亲烧掉了,就算不烧掉,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看,义正辞严地评。
小黑皮刘卫星本来不喜欢徐长卿,觉得他清高,但批林批孔批邓公,评完文浒评红楼,要交的思想总结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有时想出了点自以为很高明的见解,一旦要落在纸上,就又犯了难,十个字里面,倒有三个字不会写。
他拿了笔就骂:“册那!老子小学学军,中学学农,就没有学过文化课,现在倒又叫老子写古文。古文,它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老徐,帮忙写一篇?”
徐长卿哪里肯帮他写,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只得写一篇让他交差,好让耳根子清静。刘卫星因为要求着他写批判稿,不得已,只好和他维持着表面的友谊。有谁愿意老是求人呢。因此两个人对这个学习班是心里巴不得早点结束,一个是不想去求不得不求的人,一个是不想去理睬不得不理睬的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厌之又厌,都在骂这个该死的学习班怎么还不完。
烛火
对于新职工仓库宿舍里彻夜不灭的长明灯,厂方头痛不已。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要节约闹革命,十多个一百支光的白炽灯,一晚上下来要浪费多少电?你们算过这笔帐没有?
新职工说,我们来之前,你们是怎么许的愿?你们不是说“靠近黄山,风景幽雅,条件优越,设施齐备”吗?这难道就是“条件优越设施齐备”?至于“靠近黄山”,天知道这个山沟靠近哪一座山?靠近北京的金山也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天天上学习班,黄山啥个样子,没亲眼见过,阿拉是不晓得的。你们当初许的愿没有一条兑现,让我们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住一间房,夜里不开灯,万一摸错了床铺怎么办?
说这样怪话的自然是刘卫星。他牢骚最多,怪话也最多,又敢说又敢做,仗着根正苗红,厂领导革委会武保队统统不放在眼里。又爱出风头,掼派头,引得女青工来看他,引得她们吃吃笑,就高兴得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