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风景旧曾谙-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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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受了他六个头,便急忙叫章回将他扶起,又叮嘱他兄弟:“就如方才所说,你们两个彼此友爱扶持,就是我们为长辈的最乐意见之事。你们两个好了,我跟你们母亲就再没有什么放不下心。”一句话说得章由、章回一起动容,又掉下泪来。章望这才叫相互整顿衣衫,章回又命廊下伺候的小厮打了热水、并取巾帕子拭面。父子三个统收拾整齐了,方往尚书府花园里与众会合去。
当日酒毕。谢冲、范丞佺酒醉,就在府中客房里安置,各有谢况、谢况、顾冲查看照应。章由也多吃了几杯,被章回灌了醒酒汤,搀扶着回翕湛园自己房里去睡。黄幸、林海虽饮酒不少,却都不见几分醉意,拉着章望到黄幸书房说话。林如海上来就叹道:“由儿竟是阿朔的儿子,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当年你为嗣子的事情闹出多少沸反盈天,是人都在问怎么一贯的好脾气偏偏这时候就一意孤行……原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仰之你瞒得好苦。”一边说,一边将随手从花园里席上掇摸来的酒壶酒杯排在桌上,自己斟了一杯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不住地掐算,道:“由哥儿是二十二、二十三岁,阿朔当年……如此算来,他的生母,就该是皎娘?然而这也半点不奇怪。阿朔从小偎红倚翠,第一个由奴婢堆里捧着围着长大,皎娘就是他身边那一群里最出类拔萃的。阿朔也最得意她,乐得跟她亲近。只是阿朔的脾气,想不到……也没人能想到……”
林如海说到这里,再也接续不下去。却是想起了当年情形:章朔小章望两岁有余,跟章曜两个一胎双生,却是奇才天赋,硬生生比他同胎的章曜多出十二分的聪明俊秀——五个月学步,七个月开口,两岁能背《中庸》、《大学》,到五岁正式开蒙时,《诗》、《书》、《春秋》、《史记》都通读过一遍了;十岁上写出的闺情诗混在《玉台新咏》里,连县学的教师夫子都看不出来;十二岁做的一套二十首竹枝词,引得满城传唱,井巷皆闻。章家向来不拘子孙追究六艺,但唯有章朔一个,是把书画、骑射、数算、天文、水经都学出了三分模样,更会弄琴、笛、箫、埙、琵琶、月琴等诸般乐器,围棋、象棋等闲难觅敌手……外祖父文华公章荣对待学生向来法度严谨,家族中子弟有跟随读书的更是严上加严,唯独对章朔这个次孙一味放纵,实在是深爱英才聪慧、文采风流。章朔良才美质,本性纯善,不过因着父祖格外骄傲疼爱,兄弟姊妹中不免娇宠任性了些;至于稍稍年,又自然生成一种少年意气的清高无尘。只是章朔十二三岁时,恰好林如海和黄幸各自知道西鹤墅案实情,每日为此纠结,这个越发天才出众的表弟反而不如先前叫他留意了。后来西鹤墅案平反,林侯病逝,林如海上京……常州一别,竟成与表弟章朔之永诀,这又是世事造化,不可预计。想到此处,林如海越发叹气。
这边章望听他叹气,以为还说的章朔脾性,于是摇头苦笑道:“阿朔的脾气,还不是被我们惯出来的?从小顺遂得太过,受不了一点不如意。只为不满意家里相看的亲事,两句三句说不通,拔起脚就甩了家门出走,结果船还没开出常州城就……皎娘是个忠心的,也是唯一他肯带着走的。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整个人都木了,被送到庄子上也浑浑噩噩,几个月后才发现有身孕,挣扎着生下来。我也是直到阿好那次到庄子上休养,无意间撞见,才知道她那两年间真正下落。后来阿好又出了那样的事体,家里家外到处一团乱糟糟不像话……我才跟她商量好了,索性抱养了由儿过来。”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拿过酒杯酒壶来,一气儿两杯浇入愁肠。
黄幸、林海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原本只道章朔是坐船出行时不慎落水身亡,哪里想到竟还有这等内情?不但不是亲戚外人所被告知的意外落水,根本是连出走、拒婚、私生子等等真正情形都全部隐去。然而此刻细想,才觉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他两个都是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长大的,章霈、李氏虽是舅舅、舅妈,熟悉亲近不逊于亲生父母,深知都最是讲究礼法,规矩上头不许行差做错一步之人。偏偏章朔从小天赋奇才,风流潇洒,祖父章荣宠爱无二,最是随心任性;只因不满父母相看好的亲事,又跟自己的大丫鬟皎娘有了首尾,一言不合愤而离家,不料次日便醉酒落水溺亡。爱子夭折,章霈、李氏伤心难以排解,必然迁怒旁人,对皎娘痛恨入骨,下狠手处置,连带遗腹子的章由也不肯相认。是以章望隔了两年才知道弟弟还有骨血遗存,然而费尽心机,也仅仅只能以族人遗孤的名头抱养为嗣子。章望夹在父母兄弟之间,两相遮掩种种为难,纵是待章由如亲生,这二十年来摧心折磨、痛苦备尝,才终究逼得今日非要在至亲跟前为他正名。想到此处,不由既是感慨,又是叹惋,对章望则更多了一分敬意。
黄幸、林海追思前事,默默半晌方才回神。结果猜一抬眼,就见章望已经将那一壶酒吃得涓滴不剩,自己也酒意上头,醉伏在案上。林如海张口就要叫醒,却被黄幸拦住,道:“他多少年闷在心里,今天是故意要醉的。且让他去。只把他搭到里屋榻上睡就是。”果然兄弟两个合力,将他扶去里面屋里。黄幸便向林如海招一招手,两人出来房间后道:“由此可见,由哥儿的婚事,舅舅、舅母那里怕是难交代。你怎么看?”
林如海道:“仰之这些年不易,自然是要帮他。”略想一想,说,“大阿哥那边,先要借重姨妈出力。我这边,几处书院总有说得上话的人。另外再跟谢家打好招呼,该致意的,让他们先往常州致意——舅舅、舅母是爱面子的人,这上头做得周到了,别的就不至于额外的成见。大阿哥以为如何?”
黄幸笑道:“我们正想的一样。今日晚了,等明天一早,就着手料理。”两人又就这几处如何施为商议了几句,然后方在书房次间的两张床榻上分别歇下。至于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黑暗的一章,我以为。
就算是章家这样的诗文书礼大家,也是一堆的糟心龌龊事。只不过比起那些直接的邪恶卑鄙,打着礼教旗号的冷血无情更让人齿寒吧。
第94章 第四十回上()
话说黄幸、林海为章由亲事计议,次日章望酒醒,表兄弟三个先在一处论说得妥当,然后各自行事,且不赘述。
如今且说林黛玉这边。那日清凉山上下来,事多忙乱,众人无不劳碌。尤其紫鹃,在山上跟前随后,吃食衣服顽物事事过问费心,比旁人歇得更少,烦得更甚;待下得山来,又有黛玉定亲一事,虽林如海、伍嬷嬷等拿住了大宗儿,那些细节琐碎之处、或不便问黛玉的,皆来问她,故而较之前繁忙更翻了十倍。她日间实在累得疲了,夜里起来时懒得披衣裳,不提防被风扑了头,第二天早上就挣不起身。黛玉原正忙着躲人,猛然见紫鹃倒了,也顾不得害羞,带着青禾、青苗赶到床前来看,一边叫请大夫,一边吩咐雪雁守定了照应。王嬷嬷、金嬷嬷等如何不知道她主仆情谊?翕湛园这边其他老成的丫鬟、妈妈们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莫不掂出轻重,就报了王夫人那边往锦和堂递了帖子。不想那边接了尚书府的帖子,听说求治的原是林如海的家眷,顿时连蒋三省也坐不住,亲自过来诊看——却只为了亲眼见林如海、林黛玉一见,察言观色、问讯说情,由此揣摩关梦柯的医术手段。至于紫鹃,原也不是什么杂病重症,蒋三省惯例问了缘故、看了颜色、查了脉路,便切准病由,开了方子出来;当天下午一顿、临睡前再一顿,两顿药下去,人就好了一多半。次日一早林黛玉起来,又往她处前去看时,紫鹃已经能倚着床头自己端着碗吃极稀烂的米粥。见黛玉来,紫鹃撩了碗,挣着就要下床行礼。黛玉忙止住了,嗔道:“闹这些做甚?你快好起来,才是正经。”便问雪雁这一夜情形,早上用的药和饮食。雪雁一一说了,黛玉方略放下心。又说了两句,就听传报洪氏过来了。黛玉遂道:“紫鹃姐姐且安心养着。凡要什么,只管让雪雁拿用。”
一时到前头。洪氏正在屋里喝茶,见黛玉进来行礼,连忙撇了茶杯,笑着握了手拉起来,挨在身边坐。洪氏道:“紫鹃的病可还要紧?昨儿大夫来瞧过,开的药都吃过了?这会子不见她,是还不能起身?”
黛玉道:“已经吃了药,大见好了。她自己只说无碍。但我想她这一病原是劳碌上头来的,让她且安心休养,不忙着起来。”
洪氏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病去如抽丝,总要把病根儿去了才是。我看这丫头实在是个难得的,这两日忙得太过,多少事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一样儿桩桩件件料理妥当,半点不见裹乱,直到脱了她,才显出要紧来。但也亏得她凡事有条理主张,虽一时病了,几句话交代清楚,别人接手也接得住。”
洪氏又问此刻谁在旁相陪。答说是雪雁。洪氏道:“这也倒罢了。雪雁这丫头年纪小,性子还顽,当不得多少大事,留在后边院里陪人说话还算使得。只是这两天你事情也多,又免不了要见些个亲戚外客,身边却是一时少不得人的。”见黛玉闻言,面上娇羞,更多却是疑惑不解,遂向她笑道:“玉儿怕还不知道,如今咱们家又有一桩喜事。你由大哥哥昨日订了亲,就是你范姨妈那边的舒雯姐姐。先前你们在扬州时也见过。这可不正是想也想不到的缘分?果然凡事都有注定呢。”
这林黛玉听到洪氏一张口说“咱们家”,先就不自觉地把个脸飞红了,但随后听说章由和范舒雯定亲,黛玉又是意外,又是高兴,笑道:“真个是舒雯姐姐?玉儿给婶婶道喜。”一边说话一边就起身行礼。
洪氏见了欢喜不尽,一边拉过身边来,一边笑道:“好好好。你们姊妹要好,将来做了妯娌,就更和睦亲相了。”一句话说得黛玉羞不可抑,跺跺脚,只把脸往洪氏怀里藏,嗔道:“婶婶!”越发把洪氏乐得笑不拢口,搂着黛玉道:“玉儿别忙着臊。这是正经话呢。我就眼巴巴你们四个好,下半辈子便顺心圆满了。”伸手就替黛玉把鬓发重新抿一抿,嘴里说道:“你范姨妈后晌过来。你身边总不能只带青禾、青苗两个——看着也不像。不如这样,先教白荑、白蒲来顶替一阵子,等紫鹃病好了,再换回来。你看可好?”
黛玉笑道:“婶婶照顾周全,玉儿多谢。”洪氏就叫传外头阶上白荑、白蒲。两个进屋来,先上前跟黛玉磕头。洪氏又吩咐了一番小心伺候的话,然后携了黛玉,两人前呼后拥往章太夫人上房里去了。
却说章太夫人正和长媳王夫人说话,见洪氏和林黛玉来,欢欢喜喜相接。闲说了几句,又有曹雅婧、黄蓓、黄蔚几人来。于是林黛玉与她几个挪去小花厅玩耍。这边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重新看了茶,章太夫人方笑道:“这一会子懒也躲了,茶也喝了。望儿媳妇有什么话,只管说。”
洪氏笑道:“哎哟哟,姑妈说得可是呢——我懒也躲了,茶也喝了,这许多天惬意得也够了,可不敢再松散下去了,正是被我家大爷吩咐了要来跟姑妈打量回常州时捎带的见面礼呢。”
章太夫人顿时板了脸,道:“这话没道理,你们才到家几天,就要走?且由哥儿的亲事也才定准,前后还有许多关节疏通料理,哪里就好家去了?一定是家里什么地方有不好,或者有人得罪了他——老大媳妇,去把你老爷叫来,我问他!”
洪氏笑道:“姑妈又说笑。哪里就有不好?我都恨不得一辈子赖在姑妈、大阿哥、大嫂子这边呢。”
王夫人一听,忙道:“既这样,那你们怎的忙着走?再别说这个话,就安心家里住着。”
洪氏道:“我的好嫂子诶,真个不能够再多呆了——你且算算,九月二十六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连今个儿通计数进去,满打满算才三个月。由哥儿娶亲,三书六礼这还好说,可家里总还得粉刷屋子、收拾庭院,打家具、添物事,统统要赶将出来。当中间又有一个中秋,一个重阳;今年还赶上秋闱……一大摊子事情都挤在一处,哪里还敢在南京混赖?”
王夫人一听这话,果然有理。旁边章太夫人也说:“母亲寿辰,自然是要看着儿孙团圆美满的才好。由哥儿的亲事,单只为这一桩,也该很赶一赶——想来范家那边也是乐意的。”
洪氏道:“姑妈说的正是呢。到底是长曾孙媳。依着我,恨不得立刻就把人迎过门。偏偏七月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