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明珠不识君-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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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母亲揭开了事实。如果她被杀了被深埋在万人坑底下;陷入了荒漠的流沙里;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认不出尸体;被乱兵砍成碎块拼不起尸体呢;甚至像先皇一样被鞑靼人挟持到了蒙古鞑靼做了俘虏呢?她说她“十死无生”!这些话像一把利刃劈开了他营造的幻想假相,直面着冷酷现实。
她应该真的死了他痛苦绝伦地想着。
小梁王忽然影影绰绰地想起了“虎敕关之战”的夜晚。那个如梦如幻、从天而降得救他的红色影子。这两月他恢复伤势时,曾经回忆了千万遍那个亦真亦假的夜晚和人影。直到最后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他晕迷中所见的景象好像是真的!
他可能在战场中真的遇到了明前。否则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能从脱利王子的手底下逃生,被隐藏到泥沟的死尸堆底下,最后被崔悯找到救了回来。那些都是真的!在那个混乱得天崩地裂的战场,他遇到了明前。她看到了他因为受伤被脱利王子打倒快没命了,就说服鞑靼人李崇光阻挡住脱利王子,把昏迷不醒的他拉到了深沟藏起来,又一次得救了他。他当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不知道是她淌下的热泪还是鲜血,如火如荼得滴满了他的身体。她的声音也似远似近,飘荡在他的头顶,直击心田。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已不是范勉的女儿,这样就不必背负着亏欠你们母子的沉重负担了。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是范瑛,这样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弥补错误,使你们以后的人生过得幸福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又矛盾又渺小的女人。一心想为家为国做些事情,又充满了胆小怯懦。所以,为了胆小怯懦的我,求求你也不要死。因为我无法面对你死后的世界。梁亲王的愤怒,杨王妃的绝望,和这个积重难返,濒临崩溃的北疆和大明”
——“我太痛苦了,我太怨恨了。为什么这个无耻事要落在我头上。这一件件的风波为什么要送到我面前,成了世上最难解的局。我太累了,我真恨不得每次睡着后一睁开眼睛,就回到了十岁前的大龙湾小山村。和娘亲,妹妹相亲相爱的自由生活着。就不必面对这种又痛苦又迷茫的局面了。我好累,脖子好痛,浑身没劲,忽冷忽热的,血都快流光了,我已经撑不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有没有用,有没有意义,我觉得我这一生都是一场图劳无功、毫无意义的噩梦”
——“如果你再死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也真的撑不起了。死了也会后悔的。所以,你活过来吧。像你说过的那么爱我的话就努力活过来。做个打败敌军的好元帅,做个比朱元熹爱护国家子民的好亲王,做个爱护父母保护妻子的好男人这样,我也就能放心地死了!”
——“活下去,打赢这场战,保住北疆和大明,以后做个好藩王。将来娶个真正的名门户对的公主,幸福地过一辈子。忘记我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快要死了的,只会给所有人带来麻烦和痛苦的女人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不会变成这样吧。”
是她说的话。一把血一把泪,说得肝肠寸断,全是血泪肺腑之言,全都是决别死别的话语!
之后她就从纷乱的战场上消失了,如同在这个纷争乱世上消失了。她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吗?就那样的与他决别了。最后再救他一次永远得决别了。
不——朱原显被这个想到的真相刺激得快疯了。为什么她不肯躲在他身旁等人来救呢?为什么她要倔强得消失了呢。她就这样轻易又慎重得决别离去,在这个繁花如锦却又冰冷如雪的乱世上留下了孤独的他。留下了承载了太多她的记忆,恩情,依然爱着她的他。这太残酷了
***
朱原显强行按捺住激荡的思绪,撑住软弱的内心,脸面也松驰下来,微笑着安慰杨皇后:“母亲,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派人继续去找她的尸体。但是心里也会惦记着你的话。如果她死了我会接受这个事实。”
杨皇后含笑地点头:“你只管去做,做到心甘情愿才好。但是你找过了,找到了最绝望处,记得回头看看我和父亲。我们永远在这里等你。”
朱原显静静地站在那儿点点头。杨妃这一生极荣也极哀。享尽了人间的尊崇富贵,也受尽了人间磨难与苦涩。内心千灰百孔,只有最贴心的儿子、丈夫两人支撑着她已然坍塌的身心。他不能再任性得给她增加重担了。朱原显定定神,压抑住胸口涌起的一股子苦涩甜腥味道:“母亲放心,我不会就此垮掉的。”
说完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内殿。不敢再停留了。他走到了殿外庭院里,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步伐,仰脸看着周围。
天气灰蒙蒙的,寒意迫人,天空里闪烁着一片片亮晶晶的微光。原来是下雪了。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到了藩王府庭院里的古梅树和殿舍上,把整个宫殿映衬得像缥缈朦胧的仙境。小梁王挺拨得站在殿外,盯着那几株寒梅和漫天白雪。红白相映,雪雾弥漫,如诗如画,美如仙境。人群房舍都远退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这片久久的死寂中,他觉得内心有一根细细的长弦在急速地伸长,延伸,绷紧,一直拉到了极限。
快要拉断了!
不,不会的!她不会死的!他心里的那根“坚持”、“爱她”、“相信她”的弦不会拉断的。她死了又怎么样?他的爱还是那么悠远绵长。她消失了又怎样?他的思恋能跨越时光直到天长地久。
他不停地告诫着自己要稳住,抵御着那浪涛般卷来的绝望、沮丧、沉沦和昏厥感。一阵阵狂潮冲来几乎冲破了他心里的长堤。忽然,大浪冲破了长堤。
他觉得喉咙一甜,头晕目眩。忙疾走两步,在古梅下低头。“哇”的就吐出了一口鲜血。点点滴滴的鲜血喷在了白雪覆盖的树干和地面,比灰黑的地面还亮,比梅花还艳红惊心。
侍卫们大惊。朱原显伸手止住了他们慌乱。他盯着那滩血,也觉得恐惧极了。却觉得胸口又有些轻松了。仿佛堵在胸口的大石头被搬开了。“怒极伤脾、哀极伤肠、悲极伤心”,这口血压在他心头已两月了,在时时得翻腾辗转,浮上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浮上来。直到此刻吐出来,他反而放下了心。只是吐出了一口血而已,他还要庆幸他没有被这种忧愁痛苦和恐惧压死了。
他不会被击倒的,她也不会死的。她亲口说过想嫁给他,他也说过事情结束后要娶她。他们怎么会在半途中倒下死去呢?他心底自语着,仿佛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信心,转身拂袖而去。
急风劲雪笼罩住了这个朦朦胧胧又极尽哀愁的藩王府。
第二百三十二章比死亡更危险()
伍怀德死了。
掌印大太监在虎敕关一战中,代替元熹帝引走了追兵。他成了众矢之的,被敌军追逐着射击追捕。身中百箭。如果不是鞑靼军要留他一条活命就被一箭穿心死了。伍怀德身负重伤,大内侍卫和太监们拼死得救下他,终于撑到了绿松城乡勇逆袭,险胜了战争。才保住了一条命。这两月间他随着北方军回西京,遍请了军中和本地名医救治,还是没有挽回日渐沉厄的伤势,伤重而死。
至此,随同大明先帝朱元熹北巡的四位股肱重臣,除了老道圆滑的张首辅见机行事得投靠朱堪直保住了一条命。其余三人都死于“元熹北巡”中。
大雪皑皑,风势更强,西京城城东的望金山山腰,一位白衣美少年正在挥动铁锹挖土掘坑,掩埋着一具薄薄的棺材。风雪里,衣裳单薄的美少年,动作沉稳,面色沉郁,一丝不苟地铲着黑土。一声声单调的“呼啦”的沙土倾倒在棺材板上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寂寥惊心。整片山峰都沉浸在一种悲沧郁结的气氛中。
他在风雪中聚精会神得扬土埋棺,似乎想把这个坟茔修整得整齐美观些。旁边有位穿锦锻深蓝色官服,披着裘皮大氅的面如冠玉的年青官员,肃立地看着他。数百名侍卫和锦衣卫站在更远处守护着。
凤景仪有些歉意的说:“我们可以为伍太监举行一场风光大葬的。小梁王不能立刻恢复了崔氏爵位,但会亲自来吊唁哀悼。”朱原显已是太子,北疆群臣还是习惯得称他为小梁王。
“不必了。义父坚持要薄葬。不大葬,不吊唁,不陪葬财富。”白衣胜雪的美少年平静的微笑着。面孔宁静致远,五官像风雪里盛开的雪莲花,晶莹、淡泊、锐利、璀璨。整个人像灰蒙蒙天地间的一颗耀眼夺目的宝石。他神色安宁地说:“义父走得很安详。此生虽有不甘,亦无遗憾。”
死前身旁有爱子陪伴;以死偿还了元熹帝对他的提携知遇之恩;爱子选边站队的梁藩王身登大宝,未来的崔氏复兴有望;还死在了这片与少年好友候门公子相遇相知的北疆土地上心愿了结,恩怨还清。他死得宁静,安详,无牵无挂,无所畏惧。
来时是一个清贫高洁的民间儒士,去时也除掉了权势富贵或威名恶名,恢复成一个两袖清风身无长物的书生。在西京“望金山”坟场里长眠着遥望京城。
崔悯眼神清澈,动作平稳地铲了最后几锹土,把坟包修得平整些。
“你可真是古怪啊。”凤景仪的脸又带出了一贯的戏谑嘲弄模样,感慨地说。
崔悯没答话。将烈酒撤在了风雪墓前,默默与这位权盛到帝师又低贱到奸宦,即崇高又低微的义父诀别。
凤景仪转过脸专注地看他的脸,幽幽地说:“小梁王伤心吐血,把北疆朝廷和杨皇后都吓坏了。他到处去找范瑛,差点耽误了回西京和鞑靼军情。而你这位当事人却平静得接受军令,带着锦衣卫追踪鞑靼军了。没有一点反应。令人怀疑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曾经为了她和梁王争了几回,连架都打了几场。如今她失踪或者死了,你就立刻转了模样,跟没事人似的。你很反常啊。”
“你以前不是说过很喜欢她吗!好像很深情款款的样子,连我都差点信以为真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看透了没用的朱元熹,为了投靠梁王引起梁王的注意,增加自己在北疆的份量和得到冠军侯的爵位。你才处处跟小梁王做对,追求那姑娘的。那姑娘一死你就再也不提她了。完全没意识到她是被你的大话唬住,她是听了你能护住她的承诺,才坚定地进敌营上战场的!”
这话太恶毒诛心了。锦衣卫人群里的姜折桂、柳奕石和绿松城的王芸子都神色变了。
姜千户脱口冷笑了:“凤大人,鸟尽弓藏,小梁王现在想秋后算帐吗?”
凤景仪含笑摇头:“不,不是他。小梁王已是太子陛下,将来为皇为上。他要遵守很多道义和责任。不能光凭个人喜好就诛杀大臣。他不是朱元熹式的昏君。他如果害了救过他的功臣,会让天下的能人志士心寒的。这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他面目扭曲,眼透怒火,凶神恶煞地喝道:“是我!我与你此仇不共戴天!崔悯,你本可以不招惹她的。你如果不爱她,又为什么要去害她?如果没有把握救她,又何必承诺?如果你不能使她的一生幸福安康,又何必去追求她?!让她做个平庸、懦弱、依靠小梁王或别的男人活下去的平凡女子不好吗?最起码她还有条命可以活下去。即使她不是范瑛,是个劫匪女儿,嫁不成梁王,也可以嫁给我做个普通女人。而不是你上位逞英雄,显示自已魅力的筹码。你为了追求你的公平真相,活生生的害死她了!”
他暴怒得拨出佩剑想砍向他,侍卫们忙上前拦住他。他向他愤怒地大喊大喝着,几欲疯狂。
崔悯抬起头看他,眼眸乌黑,微闪着光亮,直直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他没有动怒,抵挡,脸上也没有表情,就那么冷静无俦地看着凤景仪。目光里隐含着怜悯。他站直了身体,眼睛扫过了隆起的坟茔尖,平静地说:“你想多了,也说多了。景仪,你心里非常清楚我不是这种人。你是故意想激怒我,看看我心里是什么情绪样子吗?抱歉了,我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样子。你看到什么,我内心有什么,有没有爱,爱多或爱少,是真情还是假意,痛苦与不痛苦,都是我崔悯心头所想,与他人无关。也与你无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停留在这个时刻。”
凤景仪惊愕得瞪着他,停止了动作。被他平静无波的态度弄得心绪复杂。这个人的眼光和口气都冰冷到了极点,令他很吃惊。他以前见过各种各样的崔悯。有淡然的他,潇洒的他,精明干练的他,隐忍内敛的他,有胸怀大志,有委曲求全,甚至有狠毒决然的他,但是却没有见过这么冰冷无俦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