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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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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蔺燕梅说:“反正当初也没想到会有住处。咱们还是照了原定的办法走,只当是没这回事。下过了雨,空气清新得很。走走也不错。”
  “我觉得小范很妙。”小童说:“她说什么像什么。我现在还仿佛是要遇见大余派来接的人呢!”
  “佩服罢?”小范得意地说:“我临时还把句子改了一下,说我也是原定在大余家住的,显得那里地方宽!”
  “明后天神甫到车站去找大余的时候,可就该挨骂了!”小童说。
  “那活该!要挨骂,四个人一块儿!”小范说:“谁也跑不了!”
  “你这张嘴实在太坏。”蔺燕梅笑着说:“我想不会挨什么骂,两下子都客气,才出的误会。我到昆明讲给阿姨听,她一定笑我们小孩脾气。她再告诉这位神甫,人家就不怪我们说瞎话了。”
  “人家会奇怪这瞎话怎么说得这么老练?”小童说。
  “先排好的戏嚜!”她回答。
  他们走出城来,四野全是流水声,近处的树下,全听得见叶尖的雨滴声,四个人在这夜间行路里全有点顺流在无声的水波上,任其浮荡的轻松的感觉。脚下腾云驾雾似的。蔺燕梅说:“这简直像黄自作的长恨歌里的境界,山在虚无缥渺间。香雾迷濛地。”小范说:“加上哥哥,咱们三个人正好合唱!”
  “又——来——啦。”小童说:“你们这些舞台上的角色,怎么到哪儿也忘不了演戏哪?”
  “小童,”蔺燕梅求他:“我们实在不是爱表演,这雨后的夜晚在田野里这么一走,实在太美了,不能不想到这支歌!这会儿一切简直如梦!”
  “我的看法就客观些,所以不这么一个劲儿地作白日梦。如果你肚子里没有这两碗热汤面,或是只一个人在这儿迷了路,着慌,害怕,景致再美也不能领略了。”小童说。
  “所以艺术是闲暇的产品呀!”小范说:“现在事实上确实是吃了面,又不是迷路呀?再说现在是晚上,作梦也不是白日梦!”
  “你就不觉得这空气舒服?这景致美?”蔺燕梅问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觉得。可是我知道跟你们不一样。比方说我看见铁匠铺里打铁。一炉子熊熊的大火,照着铁匠的胳膊一闪闪的明暗,看了那象征勤苦的力量,匀称的动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觉得美。我就爱看打铁,你们知道。可是你们走过铁铺连头也不扭一下。你们不觉那个美罢?”他问。
  “我觉得那个是不错,常常见有人画铁匠铺。”蔺燕梅说。小范也点头。
  “就要你们这句话!”小童说:“得先由别人给画出来!以后过铁匠铺你们也许会停下来看了,可是真铺子到底不是画儿。那儿地下也许挺脏,打铁迸出的火星子也许会烧着你们的衣服,你们就会又觉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范说。
  “不信可以马上试试!”小童说:“乡村小店也有许多美的情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往马槽注水的庄稼汉,一盏挑在门外的风灯,一个干瘦老头儿闭着眼的,跟他手里的旱烟袋。可是这个美都是包了纸的糖,不能去掉这层纸的人,吃不到这甜味,又像是才挤下来的毛栗子,想尝,还要费点事呢!”
  “那么是我们不懂得美?”小范说。
  “你们也懂,你们是间接的。比方因为喜欢‘山在虚无缥渺间’一支歌,现在看了这景致,如人在歌中,便喜欢了。或者喜欢一张‘秋山行旅图’,自己上路,走到满山红叶里,也觉得美了。这种人多得很,念了点诗,于是中秋夜晚,八下里凑巧,月也明,人也静,远处还飘过点桂花香来,自己也就诗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诗!这诗必好不了。诗兴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诱导而来,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这全是转手的陈货,没嚼头。艺术不比科学,里面非有‘自己’不行。这种人云亦云,要吃别人剥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说是肚里的蛔虫。怎么样,下回也爱看打铁了罢?”
  小童一直是爱思索的,偏偏又有那些喜欢引导他的大同学们几年来不断的奖掖,所以也能发点议论了,宴取中,余孟勤,伍宝笙,都是指导他的。冯新衔,朱石樵都是可以互相攻错的。学校里何尝不是“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他慢慢已不是听议论的,而是发议论的了!这做学生时的“闲穷究”,实在是学校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这里又嬗递了学校的传统。看看学校里,这几个人不都是已经毕业了么!小童还有一椿便宜,他是在批评中生长的,这些人的批评他已接受惯了,所以虽然自己有了见地,却无自许及偏见之病,当然用字顽皮,例举孩气,和高了兴便胡说八道,也是因为在别人爱宠下长大所养成的怪癖。
  “你既然说这里面要有自己,怎么方才又怪我们不客观,说你自己客观呢?”蔺燕梅又是个爱刨根儿问底的脾气,这也是她器重大余的原因,大余真爱讲求道理。
  “嗳呀!我的妈!”小童把手拍在额上:“我这是怎么一个道理呢?别忙让我想想。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一时逗拢不起来,…对了。客观的意思是说自己对美感经验要有分析态度,不能囫囵吞枣。不能为感情蒙骗。在观察时又心下要无牵挂,无压力。”
  说着他们已走到河边,见河水果然汹涌,夹沙带石,声势浩大,不禁哑然。小童说:“这河水又提醒了我,河水其实很美,如果此地来个‘观澜亭’之类的,没事时,拍着手看一看。可是现在一想到过河的实际问题,美感经验就跑了。”
  范宽湖说:“你能用议论来帮忙我们过河吗?”
  “怎么不能?”他说:“人生之中有如过河的困难路程又哪在少数!路途艰险,路旁风景才美。当时也许不觉,事后回忆,艰难实比平谈,稳妥要有味得多。所以只要记住:‘太实际了,美感经验就跑了。’一句话,便遇事能跳出自身处境来看,就不觉苦了。”
  “这个我明白了!”蔺燕梅说:“人家常说的‘用出世精神,作入世事业。”
  “那么小童,你出个世看看罢!”小范说:“你‘跳出自身处境’飞过去给我看看!”四个人不觉一齐大笑。
  小童说:“这个有何难哉!我现在自身是想过河的童孝贤,我跳出自身来作个闲看‘夏夜急湍试渡图’的老画家。这个老画家就在那儿。”说着用手指了半空中:“我这个肉身便是画中人物,记住画中人物是不怕水冷的,正如故事中人物可以是视死如归的。我便这么着……”说着脱了鞋卷起裤脚管儿,蹚下水去:“来个‘悠然’渡过!”说话未完已走了好几步。他一路试着深浅回头告诉他们,一路慢慢走,掖下挟了提包同鞋,褰裳跋涉,人影水声,隐隐约约。衬了那边沙石河岸,远村房舍确真如画。
  他走到了那边,喊着说:“水是急,顺了腿打漩儿,可是不深,河当中才只没膝盖。”
  这边范宽湖就说:“真应了神甫的话了。可是前进甚难,后退不可!”
  小范说:“哥哥,你怎么能说这个话?现在这儿有两个女孩子还等你帮忙呢!”
  蔺燕梅忙对小范说:“你别挤落他,他有什么办法。我看咱两个回去。他俩个过去。神甫那边也好说话了。这个下水过河我觉得跟游泳不同,怪害怕的,有人扶着也没用!”
  “你方才怎么过来的!”小范说:“我气我哥哥这个人简直变了。哥哥你就不能把我们一个一个抱过去?你这个没用的,气了我一整天!现在是我们两个女孩子用着你的时候了,知道不知道?”
  “那怎么行!小范!”蔺燕梅忙躲在小范背后:“我不要他抱!”
  “小童说过专门有背人过水挣钱的呢,你能因为不要他抱就不过河,哥哥,你来呀!还有倒走过去求你抱的?你这块木头!”小范说:“你若是不好意思,你就闭上眼睛让他抱过去,要么到了那边多赏点酒钱就是了!”
  蔺燕梅便站在那里不动,低了头,咬着唇儿两眼看着范宽湖。他带了含点歉意的神态走近身来,她便由着小范把自己推到人家怀里,倚在他结实有肉的胸口上。范宽湖伸出两手,轻轻把她托起来,尽心不令她感到半点不适,把她满怀抱住。他那向前拢着肩膀由她偏了头靠着。她款款抬起一只手来,几乎使人觉不到重量那样,搭在他颈后肩背上。
  “好啦!”小范说:“别净站着不过河啦!电影太美,也不能成了慢镜头或者是照相呀!”一句话提醒范宽湖,他才往河那边走,等到已经下了水,方发现鞋袜未脱,裤脚未卷。也便这么过去了。
  蔺燕梅心中又恨小范把人撺掇到她哥哥怀里然后说话讨巧,又感激她若不是这句话,范宽湖简直忘了走。自己那时羞人答答地,实在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这个范宽湖!”她自己又想:“真是糊涂了,穿着鞋袜下了水。”不觉看了他又笑了。
  小童也过来取笑他说:“你这个跳出自身处境也跳得打破记录啦!”
  范宽湖不是个幽默的角色,却是个硬朗的好小伙子,他羞涩地笑了一言不发又过河去把妹妹抱过来。走到河中央,他妹妹说:“站住。我问问你,你们在河中当说了什么亲热活儿来着?”
  “说话?我们?”范宽湖说:“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小范啐了一下。又说:“燕梅也真是的!”
  四个人过了河又往前走。小范小童看了范宽湖下半截湿淋淋地,取笑他。他只望了蔺燕梅不说话。蔺燕梅羞得不敢看他,幸喜天色还黑,脸上热烘烘地,不致为人看见。一直到车站,她才慢慢恢复过来。
  车站上静悄悄的,他们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去找车子,铁轨一条条的在地上发光,走过时可以看见,不致踢上。这时下弦月出来了。在身背后压在那边村子房顶上,看起来大得奇怪,如同神话书上的插图。地上如一片冰那么明亮。他们走到一挂车旁边,忽然听见车里有吆喝的声音。“起来!起来!”他们便忙噤声听着。
  “起来!到前边去,这两节车要空到起!起来!这两挂车子到呈贡才上人,睡觉到前边睡去!”然后便听见呵欠声,竹筐子搬动声,草鞋声里夹着路警的皮鞋声,萝卜,姜芽落地声,怨声,打火声,鸡鸭惊醒声,一阵阵地往前呼呼隆隆地去了。
  小童说:“听,路警也跟着过去了。等一会走净了,咱们正好上这节空车去睡觉。”
  “路警再来呢?”蔺燕梅说。
  “再来再说。他来也不会说我们什么的,我们都是空身,没有筐子篮子的,碍不着呈贡菜贩的事。”小童说:“他自己还不是来看一趟就回去睡他的大觉去了!”
  果然,那路警从那边第二节车走下来,头也不回,竟自去了,他们四人虽在月光中,他也未看见。于是忙忙都上车去,趁了背后照过来的月光看见竟仍是送他们来的那一节ICY一三二一号车。
  车上被菜贩们扫得很干净。小童说:“地下睡其实舒服,我想看月亮,还是窗子底下,凳子上睡。”他说着睡到凳子上,把脚搭在窗框上。
  范宽湖说:“你马上就困了?”
  “我脚底下又没有水冰着!怎么不困?”他说。
  “你脚翘到窗子上,小心路警看见!”小范说。
  “哎呀!”他忙一翻身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们不叫我睡觉,干什么好呢?”
  “干什么不行?”小范说:“我简直不困,若不是作贼似的,真想出去走走。月亮这么好!地方这么静!”
  “我觉得月亮光怪神秘的,”蔺燕梅说:“我只敢看不敢下车走。”
  外面月色可不是吗!霭霭溶溶,一切景物皆动荡不定。地上似乎有发光的气,腾腾蒸上。远处一两声犬吠,似乎是为月夜中什么走动的阴影所惊吓了才骚动的。
  他们看了许久月亮,都没有说话。小童说:“还是睡罢,梦里的月亮更好。”
  他看看她们都不动,发现原来如何睡还是个大问题。他自己可以倒头一睡的。女孩子们的衣服太好了,不能乱来。他说:“蔺燕梅,你的提包里都有什么东西?”
  “几件衣服一床毛巾被,一件晴雨衣。我是说那件我爸爸临走给我的绿绸子的。还有几本书,你问他怎么?”她说。
  “不说‘怎么,’便放你过去。带上个‘怎么,’我就要说:‘还有化妆品,’你怎么不提呢?好啦,雨衣同毛巾被,你同小范一人盖一样,两个人头顶头,顺在长凳上枕着提包睡。可以了罢?”
  “是了,童先生。您请便!我们会睡。”她说着便提过旅行包来,打开,取出毛巾被给小范。小范客气,说她盖雨衣就行。蔺燕梅说:“我还有那件宽袖口的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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