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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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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他想说:“这动机又是错误的!又是女人气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了。他只说:“慢慢地走到顾先生家去罢。也许你能帮助顾太太招呼一下呢!”
  蔺燕梅和他并着走了。她说:“孟勤!你能不能把说话的口气改一点?不是要你注意这些小节。我只求你把口气改一下好增加一点鼓励性!你太摧残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句话有道理。”
  “你看,那边有好些同学站着看了我们:谁知道我现在是这么一种可怜的处境,谁想得到我们谈得是这么一种难堪的对话!”
  余孟勤又不想听了。他便不开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顾家了。顾先生一直那么向他夸蔺燕梅的才华品貌。又一向那么怂恿他来接近她。而她原来也是一个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证结婚并不妨碍工作。又说他或者可以更明确地证实金先生的话。但是他的经验觉得还是自己的话对!他想:“我已经牺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时间,一部分精力。而女人与学问的关系偏那么淡!”
  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随了他走。
  余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蔺燕梅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说‘人’与学问的关系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么女人也有话要问男人与学问的关系。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该偏心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第三,若是说起牺牲来,恐怕他所牺牲的比他所说的还要多些。因为近来他若是一天不看见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别瞧他见了她净说硬话。
  不见那一双走在他身边的美丽的脚吗?那一双在去年初开学时,人家下汽车伸出走第一步时,便把他迷昏了的脚!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兰鼠时,使他失手误捉的脚!现在走在他身边了!他偏要和人家谈死学问。若是天下人都谈起学问不作别的事情这还得了吗?人人都要像你余孟勤一样?都作半生不熟的书本儿哲学家又有什么好?这些且不谈他,若是蔺燕梅不依你,跺起这一双好看的脚说:“爱跟我玩就跟我玩,不爱跟我玩,放我走。别紧着教训我!”你个余孟勤又怎么样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这么气人的。谁也惹不到蔺燕梅心上。她偏把余孟勤的话藏在自己心上。谁若是想从她心上把余孟勤的荆棘似的言论拔出来,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开,流血、弄破!
  余孟勤把他美丽的俘虏带到顾先生家时,他心上也有一点不忍了。他想:“蔺燕梅也真特别,她竟这么乖乖儿地依顺我的话!”他便在敲门之前先低下头来对她说:“心上平静了吧,不生我的气了吧?”
  “只愿你别怪我曾经生气就够了。”她又几乎流泪:“我也知道这一条路难走。你每次着急是应该的,你责备的也是好话!”在这种情形下,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为两个人能如此关切着急和原谅全是为着一种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而又仅是为了这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
  他们敲了一下门。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开了:“余哥哥,蔺姐姐!”她喊。她便习惯地伸了小手要蔺燕梅抱。把梳着两支小辫子的头倚在蔺姐姐肩上。小圆脸,大眼睛,也怪逗人爱的。她才五岁半。已经可以够到开门闩的了。蔺燕梅便把手中的书本交给余孟勤,从地下抱起顾先生的小女儿来。顾先生有三个孩子。这次来昆明只带了最小的一个。
  “妈妈,爸爸都在家,小芸?”余孟勤把门关上问。
  小芸却不回答他。只轻轻在耳边告诉她的蔺姐姐说:“我光告诉你,蔺姐姐,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在厨房浇菜呢!”
  他们走进一个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这里一共住了两家。正房三间是顾先生住的。房东自己住在厢房。顾先生的房东是最客气的了,并不大计较房钱,只要租给一家念书人。若不然,顾先生也只有同别的教授一样去住大杂院去了。这里不但清净而且有花木呢!
  “下来吧,小芸!”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来越重了,把姐姐压死算完,这孩子!”
  “爸爸还嫌我轻哩!”她说:“爸爸说‘可怜的小芸,这个穷爸爸都把你饿瘦啦!’爸爸就叹一口气!就这么说!”
  顾太太听见了声就走出厨房来,手里还拿了锅铲:“小芸,叫过哥哥,姐姐了没有?”又和他们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顾太太。”余孟勤说:“要不要燕梅帮帮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顾太太笑着说:“你光会说,你就不会帮忙?”
  “叫他歇歇儿吧!”蔺燕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也说了半天了。怪累的。还是我来吧。”
  “大家一块儿歇歇罢。”顾太太说:“我也把锅铲放回厨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从厨房回来,三个人便到顾先生书房来坐。这间房子颇宽敞,明纸窗下一个大书案。桌上书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蔺燕梅说:“小芸,让我把你放到书桌上来。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说:“小芸就爱姐姐。不许别人爱。”
  “谁教你的?小芸!再说姐姐不跟你玩了。什么爱不爱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觉得自己错怪了小芸。又忙说:
  “啊,爱,啊爱。姐姐也爱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说。她说着就用小指头来指。蔺燕梅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国料子。她母亲托人从仰光买给她的。上面鲜明的许多小孩,小狗,小木铲子,沙桶、小鸟,颠三倒四、好几种颜色的图案。小芸便爱看这种图案,因为她看得懂这种图书儿。纸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头就在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点点地,也不管人家难过。小手指头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个小坑儿。若是真有那么大的小孩儿,小狗儿,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蔺燕梅捉住她这淘气的小手指头说:“姐姐恨不得把他们叫下来跟你玩!”
  顾太太在她们前面,看了蔺燕梅的侧影,看了小芸的手指头在人家身上乱触。看了蔺燕梅已经丰腴完好的少女体态,她越看越爱,心上一动。偷看余孟勤一下,余孟勤也正看着人家呢!顾太太想:“我就不信你会不疯了似的爱她!”
  “小芸,别跟姐姐闹。”她说:“下来和你余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揽在怀里。那边余孟勤有点窘地站着。
  “别说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这儿,她都不跟我了呢!”顾太太笑着说:“我还要下厨房去看一下。小芸在这儿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说着就走了。
  大余走到小芸前面联络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礼貌地把手给他拉了,却不说话。
  “咱们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说。
  小芸点点头。
  余孟勤说:“你喜欢我不喜欢?”小芸又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我呢?”他说。
  “因为爸爸说你好。”余孟勤窘了。“爸爸说你好”!顾先生是天天说自己好呀!自己就没有别的长处能吸引这个小女孩的欢心了吗?
  “小芸,”蔺燕梅教她:“你说,说:‘我爱余哥哥!’说。”
  “我不说。”
  “姐姐爱听,小芸,说。”
  “我爱蔺姐姐!”
  “说:‘也爱余哥哥!’”她拍着她:“姐姐爱听,说!小芸说,只说一遍!”
  “也爱余哥哥!”小芸说完就把头一转,不响了。
  “小芸你爱谁多一点?”余孟勤偏追着问。他实在很爱这个蜷曲在蔺燕梅怀里的小孩的。
  “当然是蔺姐姐!”余孟勤听了大笑了。
  “小芸,不许这么说,”蔺燕梅扳起她的小脸亲她一下。“说:‘爱得一样多!’”
  “别为难她了。”余孟勤苦苦笑着说:“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经哭起来了:“我爱蔺姐姐,我只爱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蔺燕梅由着她的小头在自己胸前钻:“只爱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爱你呢!”
  “我们的小芸倒是会缠人呢!”门口一阵笑声,顾先生让着陆先生同女舍监赵先生进来了:“小芸,多少人羡慕你呢!”他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偏爱当了许多人和蔺燕梅开玩笑。蔺燕梅无可如何。红了脸,放了小芸,和先生们行了礼。
  “快到顾先生这儿说两句好话吧!”这老教授自己说:“别等我把小芸这个诀窍儿教给了人!下回蔺燕梅到哪儿碰见的男朋友都是会哭的,那可就麻烦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顾先生!”她说:“一大屋子的人呢!手里大包小包儿的!”
  “请坐请坐!”顾先生一直是笑着说:“我们的客人全是脚行啦。都管替主人拿东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许多纸包接过来,放在桌上。顾太太也过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手,一面招呼着一面倒茶。客人不肯要她帮忙。自己抢着来倒。结果由蔺燕梅给倒了。陆先生站在蔺燕梅旁边,问候她家里好。顾太太去看那些纸包都是些吃的东西。
  “一白!昨天才领的补发生活津贴这又用得差不多了罢?”顾太太看了买的东西不少,这么问。
  “要不怎么叫做生活津贴呢?”他说:“连陆先生的也都津贴上一小半儿啦!”大家听了更是笑不可抑。
  他们这些人在顾先生家里走进走出直如自己家一样。大家下厨房去添忙,不一会儿就叫顾太太给撵回书房里来了。可是那位陆先生偏坐不住,才说两句话,又叼了那只老大的烟斗去看做菜。他自己家眷不在昆明,专门到顾先生家里来吃家常饭,想自己的家。
  “请回书房去好不好?”大家在书房都听得见顾太太在嚷:“等一会儿把烟灰当做胡椒面儿下到汤里了!”
  “听!汤已经下锅了。”顾先生说:“这就差不多该吃饭了。咱们去把筷子拿来摆桌子。”
  大家又要起身。蔺燕梅说:“这也用得着惊师动众的!小芸一个人就够了,是不是?小芸!”她便由小芸拉着去了。大余也就不自觉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赵先生就问顾先生说:“他们现在挺好的了罢?”
  “不错了。”顾先生得意地说:“我就看不惯余孟勤从前那股子死心眼儿,不交女朋友,嘲驾别人谈恋爱的劲儿!”
  “倒也是挺好的一对儿!”赵先生说:“学校有史以来少见的。学生们也真会起外号,什么国丁,玫瑰地!把自家比成无名小草,倒是会客气捧场。”歇了一下儿她又说:“我可是向着女同学的。余孟勤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不知道他待蔺燕梅怎么样?”
  “她说什么,他听什么!
  “真的呀?这也是怪事!”
  “我也觉得怪,可是在这儿亲眼看见了,不由人不信。在这聪明伶俐的女朋友面前,余孟勤成了个乡下傻小子了!平常他那些大道理好像也很少提起了。一块儿玩,一块儿走,像个随从似的!夏令营时,蔺燕梅做文化密使去参加拜人会,他是随从武官,这个角儿一直演到现在!”顾一白先生说着大笑起来。
  外面堂屋里,捧菜盘子的,端碗的,拿筷子的,全来了。他们听见也就起身出去帮忙摆桌子。顾太太忙着放下一盘子西红柿炒肉片,又往厨房里跑。大家把座位摆好等她。
  桌上都是些平常的菜,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只红烧肘子,油光红亮得好看,另外一只碗里清蒸了两尾八寸长短的红鱼,也是热气直冒。顾先生给每人斟了点儿酒。
  “有这么好的菜,不能快吃真可怜。”陆先生说:“可是看她那个忙劲儿也真不忍催她!”
  “我们先吃呀!”顾先生说:“来,来,今天怎么斯文客气了?”
  “是陆先生说一定要等齐了才吃的。”蔺燕梅说:“他说每次先吃下去的全不消化!”
  “那么先喝点儿酒!”
  “来了!来了!大家请吧!”顾太太棒了个大碗说:“别接,燕梅!小心烫着你!今天全是陆先生的主意非等齐了不吃!瞧把我给忙的!”她春风满面,头发也顺了一下,是已经把围裙解去才来的。
  “喝!还有一只鸡!”赵先生看了这只大碗说:“简直是过年了!”
  “已经够可怜的了!”顾太太说:“连个下酒的凉菜都没有!吃个这样的饭,寒伧死人了!还说是过年呢!”
  “太太!别这么说!”顾先生说:“去年过年还真没有这样气派呢!钱都老早给了要账的!谁知道今年的年是怎么个过法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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