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2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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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长江过来,夹着大雨冰雹,像个黑烟柱子,旋着江水扑到石头城这地块,又分成两股,沿城根扫了一圈,在燕子矶那里又合成一股,往东南又旋了几十里才消了下去……干爹记得西门外那座魁星阁不?眼看着卷进风里,连楼基拔起在半天云里,一霎儿就不见了。清虚观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钟被卷起来,就在黑风烟雾里折筋斗打滚儿落不下来,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观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观进香的一个姓韩的妮子,叫风卷上天,直飘出九十里外的铜井村,又安安稳稳落了下来……”
黄天霸与他们厮跟着走,心里想着如何与刘墉会面,又怎样去见刘统勋,一边笑着听,说道:“这就是胡说八道,魁星阁都粉碎了,还说人,就有,还不摔成一团稀泥烂肉了?”“这是真的。”贾富春闷声说道:“这姓韩的女子许了城东李秀才的儿子,一股风吹到铜井村,村里人当神仙吹打着送回娘家。李秀才说死也不信这事,说必定是奸情私奔,女的委屈得寻死觅活,官司打到江宁县。明日袁子才大令要亲审这案,告示都贴出来了!”黄天霸一怔,随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衔的县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爱管这些风流闲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这姓韩的媳妇——那是妖怪嘛!”
“这场风真真切切,这件事沸沸扬扬。”贾富春道:“风过之后,蝗虫也就没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里就起了谣言,说这是劫数,‘五月江南遍地蝗,扫尽蒿草扫田庄,万姓仰天哭声恸,惊动慈悲九宫娘,乘风驾云上九霄,拜奏王母并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恳请雷火赦昆岗。遂以风劫换蝗劫,舍去道观旧庙堂。积善积恶皆有报,难逃天数真茫茫……’还有许多童谣,大抵也是白莲教里的切口俚词——所以袁枚亲审这案子,也有个以正压邪的意思在里头。”
黄天霸听了默不言声,贾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绿林剪径的刀客,有的是市井无赖梁上君子、赌场屑小之徒,只懂得鸡鸣狗盗、坑蒙拐骗,风高好放火月黑杀人夜,能说出这大的道理,肯定已见过了刘墉、听了刘墉的训诲。他心里一阵轻松,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裤子裆巷在莫愁湖东北虎踞关一带。名字难听,地方也破烂,一色都是历年逃荒落脚南京的饥民。一片窝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秆儿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窝子”,歪七扭八横竖不一地“卧”在街旁。师徒三人坐骡车走了足一个时辰才到,却不直抵宿处,老远在巷口便下车付资步行进街。
此时已近戌中时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轮黄得疾病人脸似的月亮,周匝起着风晕,将迷蒙不清的月光洒落下来。黄天霸跟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向北,又拐东,一会儿踅西,又转向南,但见一街两行到处都是地摊,江湖卖药的、卖古董的、卖雨花石的、卖旧书旧画旧碑帖的,什么烟料、玉器、雕镂蝈蝈葫芦、唱本、盆景的……甚至还有卖狗的,杂乱喧闹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鸭子张的内画烟壶!识货的您来——有一个假的砸我摊子!”
“金回回的膏药罗,跌打损伤腰疼腿酸脓疖疤疮……”
“——哎!宝刀宝刀——祖传破家卖了!吹毛得过、杀狗不见血——”
“挂浆手炉,屁眼玉塞儿——十姨庙里货真价实!”
“馄饨馄饨——老城隍庙的烧鸡、水煎包子加锅贴儿……好吃不贵罗……”
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红黄绿西瓜灯闪烁不动,长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样流移的河灯,家家户户窗上阶前门口摆着的盂兰灯,有的像放焰口一样灿烂,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萤、坟地里的鬼火般闪烁不定。一行三人,在光怪陆离的月色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见长衫的、短褐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破衣烂衫甚至骨瘦如柴打着赤膊、满手污垢头发蓬乱的乞丐,有的地方挤挤捱捱,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着鸡鸣犬吠蝈蝈叫、妓女们拉客打情卖俏声、茶楼饭馆伙计接客送菜的尖嗓门儿……扰攘成一片,不一会,黄天霸已是不知东西南北了,因笑谓黄富光:“也真亏了你们,在南京也能寻出这么个宝地——这是鬼市嘛!”
“爹别小瞧了这地块——去去!”黄富光推开了两个来拉黄天霸的野鸡,压低了嗓门儿道:“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轧码头呢!这里有的是阔主儿——您瞧那座戏园子,别说秦淮河的香君楼,就是北京的禄庆堂,有这么金装玉裹的么?您瞧那边的关帝庙,挨边的就是山陕会馆,会馆北边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观音菩萨的道场,全都一崭儿新——这就是咱们住的老茂客栈了……”
黄天霸边走边听,若有所思地左右张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听见说“到了!”这才收回神来,看那处客栈时,一色都是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的厩房;紧挨着厩房库院,又一处大四合院,却是南北两进。老茂客栈正门是沿街铺板门面,三级石阶一溜出去,足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里边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酥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嗡嗡蝇蝇的人声中还夹着个说书的,嗓门却是甚亮:
刘延清老大人接到刘康请柬,知道筵无好筵,转念一想——刘康毒杀贺道台并无实据,他现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样的品级呀!倘若不去,一来于礼不合,二则是怕刘康贼起疑,反为不美。罢罢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龙潭虎穴,老夫也要闯一闯了……
黄天霸一听便知,说的是《刘延清夜断阴曹诛刘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着贾富春黄富光在竹椅杂错的缝隙间往里挤,便见客栈老板已从书案屏风后闪出来,双手拱着道:“黄老板——承蒙抬爱本店,您发财!”一边哈腰让道:“伙计们早就安置好了。老板还没进饭——这雅间里头备好了的酒菜……您请您请……唉,对了,就是北首第二间……”黄天霸此时才看清,原来茶座两边,还各设着几间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黄纱幕严丝合缝,外边灯光太亮,瞧不见里边的烛,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因扳着门端详着笑道:“走遍天下店,没见过这式样的,造得巧!又透亮儿又不得进蚊子,天棚上拉着吊扇,也凉炔——”一眼瞧见燕入云、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华几个人在里边,便不再言声,跨步进来,四个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为你从燕子矶下船了呢!”燕入云笑陪黄天霸入座,说道:“石头城外都被风吹成平地了。担心你转码头,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黄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黄天霸其人来也!”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愣过一阵子才想到是说书说到了紧要关口,不禁相视一笑。黄天霸隔纱幕向外瞧,只见满庭座客或俯或仰,个个目瞪口呆盯着说书的,连门前茶桌上两个野鸡堂子的娼妇,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着眼看着讲书台。里里外外一片岑寂,静等着下文。再看讲书的,却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子,一脚微蹬一腿稍屈,双手按着讲案,细长的颈下大喉结一动不动,双眉紧锁,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将响木柔声一拍,说道:
刘康贼子吃了一惊,霎时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又是你这乳臭小儿!我问你,我与你前世有怨?”
“无怨。”
“今生有仇?”
“无仇。”
“刘延清与你是亲?”
“非亲。”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杀我五名心腹,太平镇又单刀夺席相救那延清老儿,今日又三镖打碎我三杯酒,却是为何?”“哼哼!”黄天霸冷笑一声,说道:“只为延清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你这赃官三番五次加害于他,须要知头顶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铮铮七尺男儿,岂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刘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识相啊!我也听得你的威名,我也见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错认了我刘某人,我刘某虽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岳绿林雄豪广,有结交,府中之士个个武艺高强,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丛剑树,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粗!”
“我剑来飞雪气如虹!”
“来人!”
刘康大喝一声:“前后庭堵了,衙役家丁鸟铳封门——你就是土行孙,也难逃今日之劫!”
话音一落,便听得屏后廊下雷轰般答应一声,云中子道长执拂而出,八大散人披发仗剑一拥而上,将黄天霸团团围定。
十枝火枪、强弓硬弯将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来黄家英雄此番难逃性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面孔对座客听众说道:“列位看官在下面吃点心喝茶挥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头子唇焦舌燥唾沫干咽——这正是,欲知今后事,明日请再来。承谢了,承谢了……”一头说,便端小笸箩儿挨座儿收钱。
客栈里紧绷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一些个听蹭书的茶客纷纷起身出去,顿时便走得稀稀落落,只紧挨着雅座的一桌男女还不肯散。还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携一个妓女,乐得嘻嘻哈哈,兀自评说“盖世英雄黄天霸”。蔡富清见黄天霸一脸不耐烦,胡乱扒着饭不言语,料知他急着想见刘墉,因凑到他身边耳语道:“这两个是本地码头的舵子,等着收场子钱呢!您瞧,西墙根南边收拾招子的,那是刘先生……”
黄天霸这才隔纱门细看,见果然是刘墉,摆着卦摊,桌前蒙着太极八卦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签筒和一堆卷起的拆字用的纸卷儿。刘墉已站起身,摘下墙上“吉应如响,晦开似月”的幌子,微笑着不紧不慢往一只米黄袋子里装铁算盘、判纸和桌上的散乱物件。黄天霸这才知道刘墉也住在这客栈里。因问廖富华:“这位算命的灵么?住在哪屋里?我想去请他起一课。”
“灵,灵!昨晚南京道衙门的胡师爷、周师爷和高师爷还叫过去测了半夜的字呢!”廖富华忙笑道:“老板一点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设在马厩西边北房第二间,和我们紧挨着。您消消停停吃饭,洗涮过了,把他叫过来。伙计们也都想见识见识他的能耐呢!”黄天霸已知他们安排妥贴,还想问什么,却见老板胳膊上搭着一叠湿毛巾颠着从后店出来,在纱门外对那胖子陪笑,说道:“请爷们用巾——后头预备好了的洗澡水……这是抽头儿火子(钱),请爷点点。”
那胖子用毛巾揩着手,擦着油光光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少坐一时就过去——水不要太热。”老板答应着就要进纱门,那瘦子却叫住了,说道:“告诉那个算命的毛先儿,叫他我屋里候着,就说我金龟子的话:老洪,还有这玉兰玉清两位姑娘,想求问事情儿。”玉兰拍手笑道:“还是我们金爷可人意儿,来时间和玉清嘀咕,想请这位毛先儿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贵,你们正好请客!”
黄天霸隔门听着,已知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想和雅间里的人无事生非。他老经江湖的人了,心里生气,却不动怒,接过老板递来的毛巾放在桌上,说道:“我原也想请毛先儿起课的。既然有人抢在前头,先尽着他们——走,洗澡去。”因和众人推门出来,却见挨着金龟子那张桌南一席,还坐着两个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说笑,竟是六太保梁富云和五太保高富英。黄夭霸也不理他们,放肆地在门前伸个懒腰踅身便踱向屏风。听身后那个叫玉清的女子浪声浪气说道:“方才洪三哥说,不信黄天霸的镖打得那么神乎。我们堂子里也有会打缥的呢!叫玉兰妹妹给你亮手绝活儿,你就信了!”黄天霸正走到屏风拐弯处,听见这话,便站住了瞧。
“打瓜子镖儿?”那个叫玉兰的年可二十岁上下,官粉胭脂抹得上妆了的小旦似的,撇着猩红口儿,用手绢子隔座虚打一下玉清,说道:“玉清姐姐教我的,这会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别饶她!”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仰着身子道:“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