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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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是桌椅小幅度的震颤。
当时天色刚黑,众人正在天井中看戏,台上的人猛地张口,喷出一团火焰。青怜吓了一跳,一个矮身钻到桌子底下。赵芳姑也害怕,但看青怜比她更害怕,她顿时就笑了:“抖什么抖,变个戏法吓成这样?”
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然后,戏忽的停下了。
戏台上的人左摇右摆,乐师的琴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的有人大喊:“遭了,地龙翻身了!”
刘县令立刻反应过来,指挥众人迅速撤退:“莫慌,都到前头的坝坝上!”
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唐州人,唐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训练有素的下人一左一右架住,飞快拖出了院门,拖到了安全平稳的开阔之处。
紧接着,房子塌了。
刚在坝坝上集合完毕,刘县令就去门口牵驴。突发事件频率再高,它也是突发事件,县令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百姓躲避,安排避难的食水,还要去郊外大堤检查水坝情况。
百姓零零散散,有的住在山背后,有的在堡坎底下,挨家挨户通知到位实属困难。尤其是晚间,不少人都睡下了,就得靠应急的钟声敲醒众人。但今晚钟声却未能及时响起,刘县令心内焦急,准备亲自过去看看。
刚一骑上驴,房子就塌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地面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现出漆黑的裂隙,地底深处的应力将院墙和房屋拉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终于,砖瓦木构不堪重负,“轰隆”一声颓然倒塌。
惊雷般的声音接连响起,刘县令从驴背上摔下来,将官帽团成一团扔在脚下,低骂一句,撒腿狂奔。
最后,人全都来了。
县城里建有专供避难的大小“坝坝”,平日应付小震足够了。但今日这场震动却超乎寻常地剧烈,地底仿佛真有一条关押已久的巨龙在沉闷地嘶吼,冲撞地游走。一炷香之后,初震平息,砖瓦四散掉落,倒坍房屋已超七成,余下的损毁严重,恐怕难再住人。
短暂的平息给了众人喘息之机。城中百姓仿佛训练有素的精兵,连哭喊都没有,只是安静有序、脚步匆匆地朝空地飞奔。
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一双双眼睛在夜色中沉默对望,如同繁星坠落人间,清冷,孤寂,荡魂摄魄。方才只是地龙的浅尝辄止,没人知道下次地动什么时候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一定会来。
唐王并没有得到县令的优待——压根没人顾得上他。鹿白几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生路,在一口水井边得到几缕新鲜空气。
井中的水已变成浑浊不堪的土色,圆月的倒影化作团团白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们远去。片刻后,只剩一滩排泄物似的黄泥。不一会儿,泥中水位渐升,又渐渐渗出泛红的污浆。
震后第一晚,他们席地而睡,和衣而眠,与干涸的水井和跳动的火把为伴。
凌晨时分,临时的灾篷刚刚搭好,第二轮余震便来了。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绵延不绝,翻天覆地。到了晌午,才有将近一个时辰的停歇。
余震停了,更糟的情况却接踵而至——下雨了。
刘县令一夜未归,大雨刚至时才骑着一匹老马赶回城中。还没下马就扯着嗓子大喊:“老徐,老徐在哪里!”
一人在他身边大喊:“来了县令,来了!”
灰头土脸的两人对视片刻,才认出对方的身份。刘县令借着雨水抹了一把,露出黑青凝重的脸:“王爷呢?”
老徐指头一伸:“那儿。”
刘县令一眼就瞅见坐在井边的人,定了定神,沉着脸挤了过去。百姓见县令来了,围着他问个不停,刘县令打着哈哈,终于找到了惊魂未定的唐王。
“王爷,”他压低声音,生怕引起慌乱,“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唐王瞳孔微缩,怔怔不语。倒是一旁的鹿白接茬道:“地动是从前头来的,要走只能往回走,但屏山官道不是山道就是桥,恐怕走不了。”
前头就是唐州州府了,也是唐王府邸所在之处,距离震中更近,情况只会更糟。而退路大概率也没了。
刘县令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心道这人岁数不大,懂得还挺多:“山道塌没塌我不晓得,地动确实是从前头来的。”
他仰头看了一眼,任由雨点打在脸上:“再这么下,迟早也要塌了。”
刘县令骂了句狗日,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一步道:“殿下,昨晚地动,已将屏江堤坝震裂,臣回来就是紧急调兵的。看这阵仗,再下个半天,大堤肯定决口,淹是淹不到城里,但到时候再走就走不脱了。”
赵芳姑和青怜被遣去帮官兵分粥,甄冬帮着缝了一宿帐子,直至天明才将将睡着,此刻正偎在帐底小憩。唐王下意识望向鹿白,仿佛只有她傻乎乎、脆生生的话才能叫他安心。不知何时起,她竟变成了主心骨。
鹿白的确考虑得不少。
在捐款捐物之外,她依稀记得震后的种种应急措施。交通,饮水,医疗,食物,通讯……每样单拎出来都叫人够头疼,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各种次生灾害了。若非要分个轻重缓急、主次前后,那只有两件。
“当务之急是抢修大坝,刘大人放心,你尽管带兵去,我等必定守好县城。城中青壮男丁有愿意去的,尽可叫上同往,危急时刻,守住大坝才是头等要事。若有多的兵,可派五六人去探探路通不通,若是通,就尽快送信。往城里送,往京里送,能送的都送,务必叫人知道唐州地动,危在旦夕。”
唐州丘陵遍布,山路一断,生命线也就断了。非但地动的消息传不出去,到时药品、食水、援兵,没有一样运得进来。只能活活等死。
鹿白所想与刘县令不谋而合。他感激地冲她拱了拱手:“啥子都不说了。”
官老爷匆匆来又匆匆走,推出一个更大的官坐镇县城,才刚躁动起来的民心一下子稳了。
百姓们纷纷兴奋起来:
“头一回见到王爷,了不得了!”
“哎呀,快过来,快来看王爷!”
“这就是王爷吗,比我幺儿也大不了多少。王爷几岁了?”
“王爷从京城来的,听不懂你的鬼扯。”
人群挤作一团,为了磕头的地方怼来怼去,好在唐王及时免礼,叫众人快快散去。王爷当得像模像样的,一下子便叫百姓们啧啧赞叹起来。天家的小孩,厉害得很。
洪水、地动、泥石流,每年大小灾害不断,即便如此,唐州百姓仍旧过得嬉笑怒骂,活色生香,似乎永远打不垮,永远不弯腰。
鹿白不禁又想起了窦贵生。他如同一根竹子般在她心上扎根,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倏地便霸占了她的五脏六腑。
当天傍晚,雨势渐大,天际蓦地传来轰轰的巨响。唐王第一反应便是余震又来了,赶紧命众人躲好,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地面晃动。
鹿白顺着声音来处望去,顿时了然:“河口决堤了。”
事实证明,选择留下来是明智的决定。决堤的屏江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去,不断卷入沿途泥沙、树木、房屋,冲垮下游路桥无数,又攻破两处来不及修缮的堤坝,疯狂咆哮,滚滚向前。
路彻底断了。
充县地处山腰,勉强称得上安全,但下游山脚数百村镇就遭了殃。村人能跑的早就跑了,跑得快的此时已到了县城。不到半日,城中便是人满为患。
那时鹿白坐在倾倒的院墙之上,手中捧着半碗热水,透过水雾眺望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众人,脑中所想十分简单:
因为皇家的两场丧事,去年的冬粮还没来得及上缴,城中屯粮凑吧凑吧,再来一千人,也足够支撑个把月了。上游就是唐州卫府,屯兵之处,应急的军粮总备得够吧?充县百姓普遍伤势不重,撑过这段时日,等路一通,运粮和运药的车马一来,就算是得救了。
重见天日之时,她定要仰天大笑三声,然后直奔京城,把窦贵生反复毒打一百遍。最好让他哼哼唧唧跪地求饶。
然而,一场姗姗来迟的霍乱搅乱了鹿白的所有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21:00第二更。
鹿白不会有事的。
第36章
霍乱在大周一度十分盛行。每逢饥荒、洪水、地动; 随之而来的便是霍乱,在朔北前线; 此病尤其流行。
期间还间或暴发各种疟疾、鼠疫、出血热、斑疹伤寒; 百姓将之统称为瘟疫。
每次霍乱一来; 陈国人就会翻山越岭; 从边境线过来卖药。药贩子们总能嗅到瘟疫的气息,在爆发之初就开始挎着篮子兜售各式成管的药水。本来这药是扎在胳膊上的,但周国百姓将此认作巫术、毒蛊、杀人的把戏; 无人肯信。
无奈; 药贩子们只得兑了水换成口服药剂——药效减半; 但价格翻了一番。
信息不对等时,钱就是这么好骗。
这是坏事吗?
好像也不是。
若不是有陈国的药,大周每年死的人数可就得再加好几个零了。但陈国自百姓到皇室; 上上下下都透露着无奸不商的气息,好人从不做到底,时时刻刻都想着趁火打劫、大捞一笔; 给人印象实在太差。无怪乎大周文臣总对他们口诛笔伐。
然而如今的情形,药贩子想来也来不了了。非但唐州各处路桥阻断,就连两国交界的山岭也崩塌了。
最开始出现症状的; 是一个伙头兵。
他从白日起就频频腹泻,一个不留神就把粥煮糊了; 引来刘县令好一顿痛骂。到了夜里,腹泻渐停,他又开始呕吐。呕吐物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喷射而出; 仿佛在体内藏了一个高压水泵。
不到三个时辰,那人便脱水而亡。
特异性症状实在太过明显,鹿白一下子想到了霍乱。她头皮登时就麻了。
不巧,染上霍乱的是个伙头兵。偏偏他是个伙头兵。经由他手送出去的食水无数,没人知道谁喝了他喝过的水,谁吃了他吃过的菜。
老徐被刘县令叫来,只看了一眼便道:“霍乱,烧了。”
伙头兵的爹娘哭天喊地,横档竖拦,被老徐瞪着眼骂了一句,愣是把人拖到水沟里一把火点没了。但晚了,还是太晚了。
地动将无数死尸深埋地底,细菌从人鼠的尸身流到雨水中,从雨水流到河水中,从河水流到井水中,再从井水流到充县百姓的肚子中。
时大时小、接连不断的雨水将排泄和呕吐物带入地底,又将地底的污物浸泡出来。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第二日早起,青怜也开始腹泻。
唐王忽的站起身,指着堆积成山的尸身大喊道:“烧了,都烧了!”
然而压根没人理他,死亡的恐惧已经叫众人五感尽失、神经麻木了。
短短一晚,染上霍乱的人已经不下五百了,此刻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派往各处求援的队伍如同石沉大海,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没带回来。
鹿白正挽着袖子往道边的水渠和水井中撒石灰。老徐冷眼看了片刻,忽的问道:“你怕不是陈国人?”
鹿白:“啊?”
老徐:“我原先在陈国见过的,他们发疫病时候就到处撒些石灰。你莫说,确实有用得很。你有门路,搞点药来得行不?”
鹿白:“……不,我没有。”
她心说,这又不是陈国的专利,大周不信科学怪谁呢!何况现在交通阻断,就算有门,也没有路。
不过她倒是很讶异,一身农民打扮的老徐竟是个郎中。裤腿挽着,肩膀垮着,蓬头垢面,全然没有想象中行医之人飘飘欲仙的样子。
更叫人讶异的是,她竟听到有人叫老徐“神医”。
鹿白:“……哈?”
神医不是神仙。他长得不像神仙,也没有神仙的本事,救不活一城的病患,搏不过判官的铁笔。
雨水散去,死亡的阴云很快笼罩了整座县城。药汤收效甚微,城中的清洁供水远远不够。而天不遂人愿,锅碗瓢盆、缸桶杯盘全都用上了,刚接了没一会儿,雨偏偏停了。
水井都被撒了石灰,再想打水是痴心妄想。大量的病患眨眼间便将水源消耗殆尽,地面干涸了,人心也被惨淡的阳光照出了裂隙。
不知怎的,百姓中出现了流言。
先是说地龙翻身,大周要亡。后来又说此地早年间是古战场,阴魂太多,被恰巧放出,要夺了足够多的性命才肯罢休。最后,有人说唐州来了不祥之人,身携瘟气,所到之处皆是哀鸿遍野。
流言跟霍乱一样在人群中扩散,甚至比霍乱的速度还要快。
饶是刘县令再三阻拦,羸弱不堪的唐王还是被无能狂怒的人群赶出了城。唐王跌倒在地,身下柔软,竟是一具藏在砾石间的死尸。
鹿白将人稳稳扶起来:“殿下,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唐王惨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