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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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乔视线从未离开过鹿白,继续冲她笑,还悄悄伸手拽她。鹿白头皮都麻了,强忍着不适连退两步,撞上葛琅的桌子:“靳五殿下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我可受不了。”
靳乔的手掌干燥、滚烫,长臂伸展,仍旧准确地攫住了鹿白的手腕:“跟我回陈国,我……娶你。就这么换。”
鹿白顿时汗毛倒竖,再也不是那个拿弓箭勇捅太子腰眼、满腔正气的鹿白了。她的眼神太过陌生、太过惊恐,叫靳乔脸上灿烂的笑逐渐消失了。他缓缓收了视线,转着手中的瓷杯:“算了,说笑的。”
九皇子差点拍案而起,开什么国际玩笑呢!周国臣子们脸上也尽数露出被愚弄的不快。用女人换城池的确耻辱,但耐不住它成本低廉、操作简单啊!
太子自然也深谙这一道理,忙冲鹿白招手:“如此冒失,叫靳五殿下看笑话了,还不去赔礼?”
一旁的宫人忙把酒壶递上,本来是打算中场休息时喝的贡酒,还没温好就被强行拎上来救场了。看样子是指望敬酒能叫靳乔回心转意了。
此情此景,就是再强人所难也得迎难而上了。
鹿白硬着头皮,拎着同样可怜的酒壶开始“赔礼道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辛勤的园丁,正拎着小水壶,一行行,一列列,挨个坑为萝卜洒水。
萝卜们长势很好,就是有点面目可憎。
从葛琅开始,绕场一周,到太子终止,众人举着酒杯嘻嘻哈哈,似乎全然将方才的不快抛至脑后。
鹿园丁正要结束巡游,小水壶在太子的酒杯中小心翼翼地洒下甘露,冷不防外头一声高唱,吓得她差点把酒喷到太子身上。太子宽和地道了一句“不妨事”,抬手为自己斟满了酒。
窦贵生正站在门外,两手飞快地扶正发冠,端正姿态:“殿内风大,圣上唯恐院首和靳五殿下受寒,特意命臣送了火盆。搅扰诸位兴致,还望勿怪。”
鹿白转头看了眼窗外,的确,阴天了,变冷了,火盆来得真是时候。窦公公也是,他总是来得那么是时候。好神奇。
葛琅千恩万谢,做足了感激惶恐的姿态。小太监们抬着火盆匆匆入内,又匆匆离开,却忘了带走他们的领头老太监。窦贵生像是老鹰捉小鸡时被逮住的小尾巴,自然而然地被鹿白如鹰般灼灼的视线捉住,融进了伺候的宫人中间。
“陆白……”他嗫嚅道。直至此刻,他的手指仍在颤抖。
他会写行云流水的诗文,会批繁复冗长的奏折,会背出大周所有官员的名姓,会罗织罪名惩戒不听话的宫女太监,会周旋于主子下人之间,汲汲营营,稳立潮头。他很了不起。
这世上有什么是了不起的窦公公做不到的吗?
有。有三件。
一开始他总想杀了鹿白,可惜鬼迷心窍,实在做不到。后来他想护住她,可惜还是没做到。最后,他想离开她,当然,还是没能做到。
窦贵生因为某次失足过错,变成了佛祖虔诚的信徒,而鹿白却从不信佛。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不信轮回,只信他们自己。但饶是鹿白这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有时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冥冥中的捉弄。
从她搅动了某人的春心开始,从她决定离京开始,从她摔碎玉印开始,从她杀了人开始,从两只交握的手开始。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一切似乎皆有定数。
在窦贵生突然闯入之后,鹿白手抖洒了酒。紧接着,在两人一眼对视之后,殿内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变故突起,倏然大乱——
太子中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宫这部分还有几章就要完了,嗯。
第28章
太子者; 乃国之根本。可国之根本很脆弱,一个柑橘味的荷包; 一杯有毒的酒; 就能让他昏迷不醒; 在生死线上苦苦徘徊。
刑部得了消息; 第一时间召集大理寺和御史台介入,陈、周两国的和谈不得不暂时中止。葛琅和靳乔表示无所谓,他们等得起; 而且对这种近距离围观别人家丑的事; 他们都表现了极高的热情和兴趣。
这不是掺和别国政事; 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已。
靳乔幸灾乐祸了好几天,实在闲得无聊,准备去宫里求见大周皇帝; 重提一下求取鹿白的事。反正他就是这么个浪荡不羁、色…欲熏心的形象,舌州还是宫女,傻子都会明白怎么选。
一大早; 他特意换了一身装束,正经的玄色朝服,正经的玉带; 正经的方头官靴。为表重视,头发中黄色的那缕用墨粉涂黑; 规规矩矩绾在脑后,束在玉冠里。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不凡的美貌,靳乔吐了口气; 一本正经、自信满满地进了宫。
接待靳乔的正是窦贵生。
皇帝正跟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在御书房内密谈,窦贵生难得没有跟着。靳乔倒是不着急:“那我便在外殿等等吧。”
窦贵生瞧着有些精神恍惚,半晌才答了一句:“靳……五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圣上今天怕是没空见你了。”
说罢,像是才认出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翩翩公子跟前几天的二流子是同一个人似的,上下打量了靳乔好几遍。
靳乔身上有一种令人似曾相识的自信,笑得很没心没肺:“再等等吧,我去外头走走,说不定回来圣上就有空了呢。”
窦贵生招来苏福,冲他使了个眼色,恭敬道:“靳五殿下请便。”
靳乔却不肯走:“窦公公在这儿也是等,不妨与我同去?”
窦贵生不解其意,但靳乔一再坚持,他只得满腹疑问地跟了过去。
廊边栽满了菊花,这一丛是帅旗,那一丛是垂帘,红黄相间,错落有致。风吹花动,像是翩飞灵动的毽子。廊檐上挂满了紫红的花灯,片片花瓣反抱成团,高悬半空,仿佛佛祖凭空点化的朵朵墨菊。每次霍皇后从此经过,都会冲花丛露出沉思又腼腆的笑意。
然而,精心准备的千秋节终究还是被意外搅乱了。
靳乔仰头欣赏着花灯,感慨道:“窦公公,前几年我去拉曼国的时候,在那见过一种菊花,他们叫大叶菊。花瓣拢共就八片,半透明的,又大又薄,盖在眼上冰凉又温柔,像蒙了一层模糊的镜片。别看花瓣薄,但汁水多,油锅里炸一炸也是一道点心。”
顿了顿,他似乎在模仿别人的口气道:“大叶菊,极好吃。”
窦贵生知道靳乔意有所指,但他实在心神不宁、头昏脑涨,心思全然飘到了皇宫的另一头,只敷衍地应了一句:“靳五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靳乔深邃的眼神在窦贵生不安的面孔上停留片刻,随即飞快挪开。谣言,一定都是谣言,靳乔心中坚定道。老,丑,瘦,穷,一无所有,这老太监哪儿好?
傻子才会看上他。
两人各怀心事,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忽的有小太监飞奔过来:“窦公公!”
窦贵生冷着脸斥了一句:“当着靳五殿下的面,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小太监慌忙刹住脚步,跪下磕了个响头:“见过靳五殿下。”
窦贵生面色没有丝毫好转:“圣上叫我了?”
皇帝的贴身跟班头一回丧失了贴身服务的权利,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不是,”小太监惊惶地摇了摇头,“十六殿下求见,他……”
窦贵生正要说求见就求见吧,慌什么慌,便见小太监抖着双唇抬起头:“他在院外跪下了,求圣上查明真相,不可滥杀无辜。”
窦贵生心头一跳,自早上起心头笼罩的不安顷刻间如同黑云压城般席卷而来。他怔了片刻,急匆匆往外跑,甚至忘了跟靳乔告辞:“快,人呢!”
就在院外头,方才不是说了嘛。小太监咽下反驳的话,领着火急火燎的老太监冲了出去。
人跪得凄凄婉婉,飘飘摇摇,乍一看去,仿佛跟当初跪在司礼监门口的人影融为了一体。每踏出一步,窦贵生紧绷的神经就狠狠颤动一下,直到走到人前,见到十六皇子通红的眼眶时,那根神经终于不堪重负地崩断了。
“窦公公,”十六皇子死死攥住他的手,声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救救小白……你救救她!”
心跳陡然停顿,窦贵生险些仰面倒下,幸亏有小太监在身后托了一把。
“殿下不必心急。”他稳住声音,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怎么回事?”
十六皇子双唇血色尽失,声音同面色一样挫败:“方才江如去了莫啼院,说那日的毒酒是小白倒的,把小白带走了……刑部查验了席间所有酒具器皿,只有小白的杯壁外沾了毒。”
十六皇子不知道刑部抽丝剥茧的推断,不知道酒液是如何从壶里洒出来,如何沾到鹿白手上,又是如何留在她的杯壁。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不是她,她闲来无事杀太子做什么!你能不能……能不能跟父亲求求情?”
短短几秒内,种种猜测如同喷发的岩浆般争先恐后射出,在窦贵生心上烧出无数滚烫的洞。
对,是九皇子。此举一箭双雕,既能杀了太子,又能除掉鹿白。皇帝坐享其成,正好有机会叫宝贝儿子登上太子宝座,压根不会理会真凶是谁。至于自称是亲爹的吴玉呢?正好,一起办了。
当然,也可能是吴玉。老匹夫深不可测,表面维护东宫正统,私底下却跟九皇子搅成一团,就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大势所趋,太子那里是换不来任何好处了,保不齐老匹夫会先下手为强,以此胁迫皇帝和未来的皇帝做出让步,强行把他们拉到同一根绳上。
丞相之上,还可再进一步。
除此之外,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即鹿白的单纯莽撞全是伪装,实则她就是个包藏祸心、无恶不作的黑心莲呢?
窦贵生对产生这等想法的自己讥笑一声。怎么可能,她哪有那个脑子?
十六皇子哽咽着哭诉:“江如要把人交给刑部,说不定还要砍头。就算、就算不砍头,入了大狱都得先受刑,小白她……她受得住吗?”
“什么时候的事?”窦贵生缓缓跪坐在十六皇子身旁,声音温柔缱绻,如同安抚稚儿的母亲。
“有半个时辰了。”一滴眼泪顺着低垂的鼻尖滚落在地,啪嗒碎裂,水光四溅,一如十六皇子同样不堪一击的爱情。
“芳姑怕我着急,一直没说。甄秋告诉我时……人已经被带走了。”
“不必心急。殿下回去等着吧。”窦贵生轻声重复了一遍,“她命大着呢。”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如同一根迎风而立、坚韧不灭的红烛。烛火在白石宫道上渐行渐远,烧得很沉默,很平稳,
十六皇子想问,却没有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你当真不喜欢她吗?
同样地,窦贵生也没有开口:若我能救她出来,你会不会永远待她这么好?
窦贵生并不急。他把自己的慌乱情绪挖了个深坑埋起来,用树枝和落叶盖好,覆上土,在上头踩了几脚,便装作如履平地,无所畏惧。
不过是些沉疴旧怨,他安慰自己道,在后宫浸淫了这么多年,在太子和九皇子间周旋了无数回合,只要心不乱,就保准不会出错。
然而,事件发展远比他想象得更严重。先从皇帝家事变成了国事,又从国事变成了国际大事。
主理此案的是刑部崔侍郎。此人母亲是皇商,父亲是已故太傅,家中又富又贵,又有权又有钱。犯不着巴结媚上,犯不着送钱送礼,且性情古怪,孤高固执,因此与谁都无甚来往,连丞相吴玉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心知此事蹊跷,唯恐这个死脑筋查出什么,坚决不同意由他主理,但耐不住朝臣坚持,吴玉坚持,就连九皇子都信誓旦旦,泪洒大殿:“流言可畏,圣上定要还我清白!”
这声生疏至极的“圣上”叫得皇帝心口酸疼,他只能妥协。
按照程序,入了刑部大狱先有一道“迎门礼”,甭管有没有罪,进来先杀了你的威风再说。倒不是什么酷刑,只是打屁股而已。
又是打屁股。鹿白被按到刑凳上,甚至有些暗自窃喜。这回不用扒裤子,甚好。
刑部的狱吏可不是典刑司娇娇弱弱的小太监。打第一棍的时候,鹿白皱了眉,别说,还真有点疼。打第二棍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捂,才想起手被人牢牢按住了。打到第五棍,疼痛和麻木沿着坐骨神经飞快地蔓延,瞬间侵占了下半身。
打完十棍,鹿白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
狱吏把她拖到牢里,扔了包黏腻、腥臭的药膏过来:“好生擦,没使多大劲儿。”
鹿白趴了半晌,才呲牙咧嘴地爬起来:“这叫没使多大劲儿?我打你试试!”
外头无人应答,她也只敢冲空气逞能而已。
这可如何是好!
屁股如何是好,十六殿下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窦贵生如何是好呢?
忧国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