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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上林夜雪-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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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边忽而静谧,穆昀祈转见小童双手合十,换了个人般一脸虔诚盯着河灯远去处,嘴唇轻自启合,似无声念着什么。
  “你作甚呢?”心中好笑,穆昀祈明知故问。
  昂起小脸瞪他一眼,小恶人即刻又盯回原处:“河灯离岸若是直走不迂回,便是得了神明指引,将一路向瑶台仙境去,此时向之祝祷,可事遂人愿。”
  “竟有此说?”穆昀祈一笑不以为然,当下却也未再出声。此刻放灯之人已走回,与他并肩远瞻。
  夜静风平,清辉照水。河上那一星灯火愈行愈远,终是隐匿在苍茫夜色中。
  “走罢。”邵景珩一左一右拉上两人。
  “你向神明祝祷何事?”穆昀祈嘴角上翘,挑弄着小童。
  女孩儿挑挑眉,轻哼:“自是乞求大富大贵,令我不必再因一贯钱而遭恶人欺侮!”一眼瞥去:“汝又求了什么?”
  察觉到一侧那两束佯作不经心的目光,穆昀祈淡淡一哂:“吾乞求今后出门莫再遭遇小恶人!”一顿,眸光带笑:“以及,日后回回逛到此处,皆可白得一盏河灯。”言罢觉手心一热,收回目光轻咳一声,任指缝被嵌入另一手的五指,至相扣。
  夜色渐浓,三人沿河漫步,向着灯火阑珊处徐行。

  第七十一章

  福安街虽只百来丈长,却因有几间酒楼,入夜后倒也不算清冷。
  三人沿街走了一段,忽见一妇人迎面冲来,拉住女童连声责怪,小恶人此刻倒是凶相必收,垂头闷声任她训斥,不敢辩驳一句。二人便知此是她家人。
  妇人自称小童家中仆妇,又道家在近处,定要二人随她前去见过主母,以达谢解救之恩。邵景珩婉拒,孰料小童却不依,拉住二人又做苦态,道是娘子尝道为人须知恩图报,若不从她前去,今夜必受责罚!二人无奈,想来无非是多耽误片刻,既不走远,便也依了。
  仆妇未尝虚言,由此往前不过百来步,便见一独门宅邸,门楣高阔,当是富庶人家。仆妇引客入内,先至花厅歇息。须臾,门帘一挑,见一窈窕女子现身,丹唇素齿、翠彩峨眉,约只十五六岁,言止倒风流波俏。
  为来客奉了茶,那女子道娘子正别室会客,少顷将亲自出来答谢贵客。也是此时,二人才知她口中的“娘子”竟是京中闻名遐迩的行首李辛素,被他们所救的女童盼儿是李辛素的小弟子,此女是大弟子,名唤锦纯。
  饮茶小歇了片刻,却不见李辛素出来,邵景珩便以入夜不宜搅扰为由,起身告辞。谁知锦纯年龄不大,却心思灵巧,即道要为二人献舞。盛情难却,加之歌伎二人已抱琴入内,邵景珩只得依从。
  琴瑟声起,一曲《晓仙谣》(1):
  玉妃唤月归海宫,月色澹白涵春空。银河欲转星靥靥,碧浪叠山埋早红。
  宫花有露如新泪,小苑丛丛入寒翠。绮阁空传唱漏声,网轩未辨凌云字。
  遥遥珠帐连湘烟,鹤扇如霜金骨仙。碧箫曲尽彩霞动,下视九洲皆悄然。
  秦王女骑红尾凤,半空回首晨鸡弄。雾盖狂尘亿兆家,世人犹作牵情梦。
  彩袖一挥,纤影蹁跹。当下见,英英妙舞腰肢软,回裾转袖若飞雪,翻身入破如有神,进退其容千变!霓裳飞旋间,女子一回眸一颦笑,皆投射万般风情。
  穆昀祈一时看得入神,显然乐在其中,此时女子一个跃步,似清风掠影翩然飘过身前,穆昀祈倏见绿影坠落,下意识伸手,竟接住一支青玉钗!微微一哂,似作无事继续观舞,却未留心身侧人面色倏而暗沉。
  一曲罢,女子上前侍酒。穆昀祈才将那玉钗置于桌上,岂料对面一袖拂来,钗竟应声落地,断作两截!
  始作俑者见状放下酒杯,悻悻拱手陪个不是,面色却清淡,似乎并不以为意。锦纯敛眉,显是不悦。穆昀祈见下愧意更甚,道要赔她,然一摸腰间才想起,自己那两贯钱已悉数买了兔子,当下是分文不剩了!然言既出,自不可收回,况且此事着实过在他二人,遂只得腆起脸向那人借钱。
  啜口茶一摇头,邵景珩俨然为人益师良友:“穆兄虽是富贵出身,却也当体些世情,方才两贯钱悉数买了兔子,当下又要赔人首饰,莫说在下着实无钱可借,便说你回去尚须偿付几月房钱,本是拮据,又何苦总作慷慨?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之势,用度上总当有个计量,否则难免连累家小受苦!”
  穆昀祈闻言乍莫名,转见锦纯愠色中又透讥诮,顿恍然:他竟凭空造谣挑动这女子轻看自己!一时脸面飞红,却有理难辩。
  “这就是送了盼儿回来的贵客么?”
  循声抬头,见一高髻云鬓的美妇已款款入内,细看约二十出头年纪,与锦纯相较,端庄之外又多一重风韵。不必说,这就是李辛素。
  锦纯迎上故作高声:“回娘子,这位官人方才在市上买了只兔子赠与盼儿,整整用去两贯钱,当下已是身无长物,娘子看该如何是好?”
  李辛素诧异的目光打量过二人,却不透情绪,即转谓使女:“如此,还不快去取银奉还官人!”
  此一言与穆昀祈,无异于烙铁贴面,当即一股红燥感自额头而下,延至面庞耳根,终是连脖颈也未能幸免。轻道一句“不必”,便告辞出门,只听邵景珩在后与众作别,似道那钱便作赔她玉钗!穆昀祈加快脚步,然还是在出大门时,被那人追上。
  月色愈佳,二人虽并肩前行,却久时无话。
  道边一处楼前人头攒动,穆昀祈偷往内瞥了眼,见门前木牌上大字写着“波斯舞女”,往下被人群挡住,看不清了,想来是“即时献艺”之类。心念一动,扭头往里走:一则好奇,二来怨怒未消,实想趁机气一气那令自己颜面扫地之人。
  本想彼者定要阻拦,谁知半晌不闻动静,回眸却见那人原地静立,目光相触,一笑纯良:“此处进门便须付钱,一人五十文,穆兄有钱么?”
  目光一滞,穆昀祈咬牙:“借我五十文,回去便还你!”
  孰知其却悠悠然,笑得恣睢:“穆兄方才道钱财乃身外物,散尽反得一身轻!当下何故复为求索?”
  “你……”穆昀祈瞠目,想来目光若可伤人,此刻彼者当已体无完肤。
  既无钱,只得任命,波斯舞女是看不成了,穆昀祈低头斗兽般大步奔前,然而不管如何疾走,每每回头,那人便在两步开外处,一寸不近、一寸不远,似乎被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在他身上一般,如何也摆脱不去。
  肝火急旺,走了一阵,便觉口干舌燥,蓦然回头,见身后人已优雅驻足,立在距他两步开外,含笑相望。
  “吾口渴,欲寻处歇息饮茶。”穆昀祈冷眼回对。
  夜风裹挟暗香袭面,传自酒楼的歌声飘渺,却令人厌烦。
  那人抬手一指:“前方就到郭家脂粉铺了,外间饮食万一不洁,还是去铺中小歇,也好探探穆大娘子。”
  悭悋至此,令人不齿!穆昀祈气急却无奈,此刻实是:达时何知落魄苦?千金散尽悔当初!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得由他拉着往脂粉铺去。
  时辰已不早,铺中却还有人。
  “后街珠子铺周掌柜家后院空着,周家夫妇待人热心,且说离得近也好照应,便荐他往彼处暂居罢。”金芙的声音。
  背身向外者赞同:“如此甚好,然切记不可令他知晓此是我与汝等商议定的,否则他或不愿领受……”或看对面人面色有异,郭偕止言转身,见来人自还一怔,忙作礼。
  穆昀祈进了这门自不能将烦绪挂脸上,只得勉强松松嘴角,与众人寒暄。少顷茶来,坐下啜了口,嘴角顿返苦笑:“那唤‘满儿’的小婢还在罢?”
  几人怔楞,倒是金芙一听会意,笑回:“茶味淡了罢?小婢近时始学烹茶,技艺未精,官家见谅。”
  众人皆笑。
  郭俭忖了忖,另生主意:“说来阿渺若是搬到后街,彼时独居饮食不便,不妨令阿满得空常去照料。”
  “荀渺要搬离?”穆昀祈闻之诧异,看向郭偕:“上回他欲求外任,此隙又要搬离,却知是出了何事?”
  郭偕坦然:“据臣所知,荀渺一向有求外任之意,不过为历练计,至于搬离臣家中,或是借居日久,他本腼腆,总觉欠臣情分,难为过意而已。”言罢向郭俭夫妇:“朝官皆有随从衣粮,他独居亦可自雇小厮随从,因此倒不必忧心衣食之事。”
  郭俭苦笑:“阿渺脾性如何汝却不知?即便有那闲钱,他却能随意花销?”
  倒也在理,郭偕只得改口:“那便见势再言罢,彼时若果真如你所见,便烦劳毕婆得闲前往替之张罗,满儿才来,去了恐添乱。”
  郭俭自应。
  寒暄一阵,已至二更,邵景珩催促归返,穆昀祈显不乐意,然架不住众人劝说,只得屈从。
  一路无事。
  跨入西院门,穆昀祈顾不得歇口气便到处找猫扬言要回宫,然而通往前院的门未关,此处无影,补丁自是去前边寻不争了,一猫一狗此刻也不知何处逍遥。夜半三更一场空忙,穆昀祈难免颓丧。
  “陛下乏了罢,进来饮盏茶歇歇。”窗前闲坐之人悠然点茶之余,好言奉劝。
  身疲体乏,穆昀祈只得暂咽这口气,闷闷入内。
  饮下一盏温茶,心气稍平,穆昀祈闭目倚进椅中似养神。
  “夜深,陛下还不歇么?”盏声落下,人声轻起。
  穆昀祈鼻中一哼:“房钱尚未付清,岂敢多留?”
  “戏言而已,官家却当真?”彼者轻言慢语。
  这般轻巧,索性受辱的不是他!穆昀祈心下腹诽,却懒出言。
  那人继续:“坊间烟花地,陛下不宜久留,且说那锦纯年岁不大,却存心机,我不欲见你招惹是非而已。”
  穆昀祈睁眼:“纵然招惹是非,又与你何干?”
  新斟盏茶奉上,邵景珩并未理会这等毫无成算的挑衅:“不早了,陛下再饮盏茶,早些歇息。”
  然而不知此话又如何开罪了官家,见之拂袖:“自小你就这般,说好些是因循守礼,说坏就是刻板无趣!”投去的目光三分不甘、七分郁恼:“你就不能偶也恣意一回,有话直言?但说你彼时为何砸烂那玉钗,仅是厌恶那女子的轻薄之举,还是因……”
  “臣不喜陛下近女色!”打断他,言者终是收起一脸薄云淡日的闲定,眸露几许无奈意,“我不愿直说,乃知依陛下脾性,今后但有不如意,恐便会以戳我软处为乐罢?”起身近前,撩起其人垂在额前的几绺发丝:“臣非圣人,不善隐忍,果真一再受激,还怕有一日因忍不得而伤及无辜!”
  目光相触,穆昀祈笑得无忌惮:“然我却果真想瞧瞧,景珩怒起之状呢。”清眸一转,笑意转邪:“说来万一有一日,我果真触怒了你,你会如何?”
  “臣倒不希望有那一日。”那人似叹,一双漆黑的深眸定住任面前人探索:“陛下顽劣时,实也与孩童无异。对顽童,自是打骂皆不宜,遂只得小惩大诫,譬如关上两日吓一吓,或也就顺服了。”
  “然朕并非黄口小童。”转到床沿坐下,穆昀祈解下腰带扔一侧,一抖眉梢:“自不会任人恐吓捏拿!”言才落,恍见头顶暗影下行,下一刻,脊背已贴床。
  四目相对,温热的气息互相交染。
  那双漆黑的眸中一闪而现丝悍意:“那便试试。”
  窗棂轻响,外间风大了。虫声渐隐,唯恐夜雨。
  嗟乎,本是良夜,奈何摧残。

  第七十二章

  天已将暮,雨云未开,远近楼台皆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幕中,耳边淅沥声不绝。
  由小巷穿出,往前是沿街那一排民宅的后院,毗邻者十来户,一线整齐排列。于初来者而言,每家的后门看去大同小异,实难区分。将伞往上抬了抬,荀渺放缓脚步,暗自数着道边的门数,至第五扇前停下,取出钥匙开锁,快步入内。
  小院不算宽敞,好在整洁。东西相对两间小屋,西边是厨间,东边大些的便是荀渺日常起居处。屋中略乱,因搬来才几日,未及好生拾掇,不过明日旬休,可趁隙收拾一番。
  进屋换了身衣裳,荀渺心绪暗落:这雨已连下三日,也不知明日可能停,箱子里的书都已发潮,再不晾晒还恐上霉……正乱忖,忽听外间狗吠,胸中一股无名火起,从窗中探头便骂:“吾尚还未吃呢,你急什么?”
  吠声戛止,檐下的黑狗双耳一耷拉,丧气蔫蔫趴到窗下舔毛。
  撑伞往厨间走去,耳中听着黑狗随在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荀渺终又不忍:喜福跟着自己,着实也是委屈,成日被关在这巴掌大的院中,虽说不至饿肚子,然终究餐餐不过些残羹冷炙,与当日在郭家的景况不可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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