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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林夜雪-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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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一掌,全化乌有!霎时怒意冲顶,转向始作俑者:“孰人教你多嘴?你就无处可去了么,定要在此扰我?”
  “将军,是你教我在此伴你算账的,否则我早替二掌柜去后园采花了。”侍立的小僮一脸委屈。
  “就算那般,也未尝教你多嘴!”郭偕郁郁回头,声音低下两寸:“另则,先前交代之事又忘了?今后莫再称什么’将军’。”
  小僮迟疑:“那……”
  “便唤大掌柜,大郎(1)亦可。”郭偕言间又随手拨弄几下算盘,却气躁心浮,难以为续,索性弃之,拿起账本胡乱翻着。
  话说自当初授官,老母贺氏便立下规矩:无论在家在外,下人见他皆须唤“将军”,然而时至今日,此二字入耳,却令他心生寒意:事过境未迁,命途依旧悬浮,仕途更如雾花水月,留影不见实。
  粗算来,他得开释已近一月,却至下不闻朝中消息,似乎是,今上与邵景珩已将他这活生生一个步军指挥使遗忘脑后了。好在历经此难,老母总算看开,对簪缨鼎食不复苛求。既这般,郭偕自亦任命,就此半月,便安心在家打算盘——子承父业,终究是条出路。
  托腮沉吟片刻,转向小僮:“这两日,那姓荀的可来过?”
  小僮点头:“来啊,昨晚又来了,我说你出门了,他将信将疑,看去不甚甘心。待我替你买了肉脯回来,见他仍在门口转悠,强拉着塞与我一包杏干,道你若回来,便与他传个话。”
  一包杏干便想收买这嘴刁犹胜自己的小僮?郭偕冷笑:简直做梦!心下一宽,便扔下账本打个呵欠,一指对面的柜子。
  小僮会意去拉开柜门,取出钱箱,“今日买些什么?”挠挠头,回身来问。
  郭偕忖了忖:“随意吧,但只不是羊肉与鱼便好。你且带上一两贯去,若有多,便留着买些自爱的。”
  小僮应了,由箱中取出两贯钱,正待出门,又听身后人道:“你可曾想好,若再见到那与你杏干之人,当如何应对?”
  小僮胸有成竹:“大郎放心,我自有计较。若再遇见,便说你这些时日心绪不佳,出京游历散心了,恐怕三五月之内不会归返。”
  郭偕点头,嘴角勾出一抹得意色,便挥手令他去了。
  果真说来,收买人心,自还当先摸透其人脾性,再对症下药,方得事半功倍。
  估摸小僮如何也要半个时辰方回,郭偕决意先去庭中练练刀剑,好长些精神。孰料才出门,便见老母贺氏领着婢子前来。
  大娘子今日神采颇丰,随身那两老婢亦是面染春风、眉目挑喜,看去不似寻常。只不知为何,此些落在郭偕眼中,却似不祥……
  “偕儿啊,娘今日来,乃是因了那桩悬久未决之事。”未及落座,贺氏已先开口。
  郭偕心中一沉,垂眸不言。
  或未察觉儿子心思(亦或心知肚明,却不愿顾及),大娘子顾自继续:“自你回京之时起,娘便始替你物色良家女子,以期早日成人之美。照理呢,依我郭家的家势,当与你攀门贵亲……”
  郭偕一惊,当即脱口:“这就不必了罢,二弟已是驸马,此足令我郭家……”
  然而话音未落,已见大娘子怫然拍案:“休提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弟!娘但见他日日扮得似只彩蝶般在眼前飞来舞去,便怒意攻心、头疼眼花!再说这晋国长公主(2),进我郭家门时那嫁妆之薄(3),乃连平民百姓都不如!对此吾未多说一句,她却不知足,也不知我郭家何处苛待了她,进门才三月,便执意离家外居,如今栖身在那人来客去的闹市,丝毫不顾天家体统,更不惜我郭家颜面,与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倒是一拍即合,撺掇你爹开了家脂粉铺,日日抛头露面,真正没脸没皮,羞煞人也!”
  “这……”郭偕挠挠脸,“话……也不能那般说,毕竟公主搬离也是不得已,这家中多是男丁,公主自处尴尬,才……”
  “狡辩!”大娘子愈发恼起,一掌险将桌上的茶碗掀下,“虽说家中婢子不多,然娘何时薄待过她?怕她身侧无人使唤,尚遣了杨柳、翠叶二人去她房中伺候,成日衣来伸手食来张口,莫言梳洗装扮,连沐浴都是二人服侍,还要如何?”
  偷眼扫过老母身后那两熊腰虎背壮如铁塔的老妇,郭偕倏然一个寒噤:忆起幼时教这杨柳、翠叶二人(如今他只称杨婆、翠婆,想来各人起名的初衷总是好的)抓去梳洗沐浴之景,两双四手游走周身,似如晒枯的树皮贴肤搓擦,彼时才恍然,后厨即将上锅蒸煮的全鸡全鸭,厨子们在其上撒酒抹盐的手法难怪瞧着那般眼熟!害他长到十余岁,但听“沐浴”二字仍要抖一抖。如此说来,也着实难为了那位袅袅似弱柳的公主弟媳……
  “实则这几年来,娘心头一直存惑,纵然不提那满朝文武、青年才俊,便说这晏京城遍地的钟鸣鼎食之家,她堂堂太后嫡出的公主,怎就至下嫁俭儿这等平民?”贺氏哼了声,白皙圆润的兰花指抚过下巴,“照我看,此中必有蹊跷!”
  “娘说得对。”郭偕点头,一脸惋惜:“必是公主因事激怒了太后与今上,才受此折辱!”
  贺氏眉心一紧,收起兰花指轻咳一声:“言归正传罢。你当初宦游在外,数年间回家不过四五趟,娘每每要替你操持婚事,却又生怕不合你意,因是只得一拖再拖,好容易待到如今安定下,便适时做定主意了。娘非武断之人,也深知一桩姻缘,门当户对之外,情意相投亦紧要,因是选了几位佳人,当下细说与你听听,你好自甄选。”言罢由老婢手中接过几张红笺,啜了口清茶,不由郭偕辩驳,便始道来:
  “第一位,乃你爹的故交、文宝社林掌柜的次女,年方十七,容貌中上,德才不俗,八字与你极合;第二位,是娘的远房侄女,年方十六,姿容端丽,心性温和,八字尚可;至于这第三位,乃是城东钱员外的孙女,年方十五,生得倒是丰姿冶丽、婷婷窈窕,只年纪尚轻,性情颇有几分轻佻。”言罢,看向对面一脸懵怔者,“你好生斟酌,此中究竟中意何人?”
  “这……此刻便要定么?”郭偕一愣,抬眸扫过老母手中那叠红笺,“仅此……三人?”
  大娘子素手抚过鬓角:“此三人乃是娘据八字替你选出的,不过……还有一位,你听听也无妨。”言罢抽出最底下那张笺纸,“此女芳龄十九,沉稳持重,八字旺夫。”
  郭偕迟疑:“则姿容……”
  大娘子端起茶盏,瞥了一边的老婢翠叶一眼。后者会意,接过话头:“此女婀娜,极似其母。”
  郭偕惘然:“然我怎知其母姿容如何?”
  老婢掩嘴一笑,拈起兰指抚上自己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乃与我似一模中刻出。”
  那脸上指甲划过之处,一层粉灰扑簌而下,倏令人想起水漫山颓、泥石过境之景。郭偕惶然惊退两步,诺诺不敢直视。
  “此乃翠叶的嫡亲外甥女。”贺氏放下茶盏,淡笑慢语,“虽与你八字不甚相合,然娘想来,或可做个顺水人情。”抿了口清茶,“娘听俭儿说,你当日答应一荀姓友人替之牵线。他家中无亲无故,在这京中亦是无房无产,然人品却佳,因是你不妨将他的八字与我,若算下相合,便教俭儿去告知他。这翠叶大姊家中开着爿食店,也算小有家财,若他愿入赘,则今后日子自然无忧,吾母子也算成就一桩良缘。”
  “这……”郭偕脑中跃出那个瘦削似修竹的身影,眸光再掠过对面那黑塔似的妇人,登时一个战栗,竟是脱口而出:“吾看不成!”
  “为何?”贺氏脸色一沉。
  “因……”二人全不般配!然而这话,终究未说出口。
  “大郎,军中来人了,此刻正在前厅待候。” 此刻一声在后响起,巧替他解围。乃家中老仆。
  “军中来人?”贺氏一惊,起身迎出:“可说何事?”
  老仆答:“道令大郎即刻回衙司听令,未说何事。”
  大娘子闻言双眉拧紧,踱了几步,似自语:“上回亦是这般,不道缘由便令回营,然一去便……”一咬牙,转回身来:“吾看,要不此回,你便称病!”
  郭偕摇头:“军令如山,如何能违?”一笑坦然:“娘无需忧心,若上果欲降罪,我当初便出不得殿前司大门去!此回不定是风去浪平,故召吾等回衙点卯、重整旗鼓而已。”
  “然而……”贺氏显然并未因他一番话而得所宽慰,然而明智如她,自也知儿子所言极是,若果真是祸,绝非一朝称病可免!稍加忖度,便收敛愁容,颔首:“也是,此是娘过虑了。既军令不可违,你便早去,若是无事,也早些回来令娘安心。”
  “孩儿遵命!”郭偕正身一拜向老母,“此回,必然早去早回!”言罢大步外去。
  阔别良久,步军司已物是人非。郭偕却未料到,在此待候他的,并非军令,而是圣旨。
  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指挥使郭偕宿卫忠正,往以京西路逆乱,乃受命出讨,身先士卒,万夫莫当,贼见军威,便即奔退,兵不血刃,贼徒瓦解。尔持身清正,不从污流,寒食之乱,攘除奸凶,乃见忠义。朕感卿竭诚立节,心无虚罔,故许迁步军都虞候,即日起权领侍卫步军司。
  郭偕但闻这字字入耳,却不知是梦是真,恍惚良久,忽觉周遭已然静寂,方知圣旨已宣毕。
  “郭将军,恭喜!”中官双手奉上圣旨,带笑又道:“上有谕,命将军明日早朝后入宫觐见,将军切记!”郭偕领命谢过。
  外人皆去。独自徘徊堂中,郭偕一时依觉浑噩,乃有梦中之感。
  原以为半日之间沦为阶下囚已属意外,却不想,今日这擢升同样仓促,令人措手不及。须知一个时辰前,他尚了无生趣坐在家中拨弄那些今后或要成他衣食所依的算盘珠子,一面思忖午间该买些什么佐酒,然时至当下,却已官从五品步军都虞候,受旨统领整个步军司!要说此不是梦,那便是——难道那个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皇帝又魔障了,心血来潮?然而,那日他尚因鲁莽武断而惊驾,就此一罪,尚能保全一身已是万幸,却还敢奢望加官进禄?
  郭偕尝风闻,当今天子不仅恣睢好逸,且心胸也不甚宽。当初晋国长公主下嫁郭家便是明证。上因记恨太后把政弄权,遂将怒气出在太后亲出的晋国长公主身上,将公主下嫁平民百姓的郭家。成婚之时,公主嫁妆之薄,竟不如民间富户,而出降(4)之后,除却年节,余时皆不见宣进,更莫提赏赐。如此看,今上连自家姊妹都不能容,又岂会对区区一介外臣轻弃前嫌,以德报怨?
  “说不通啊……”摇头一叹,郭偕展开手中的黄卷,踱回桌前坐下,逐字逐句琢磨。
  “……指挥使郭偕宿卫忠正……攘除奸凶,乃见忠义……许迁步军都虞候,即日起权领……权领(5)——在此一顿,郭偕忽似了然。
  都虞候之上,尚有“副都指挥使”与“都指挥使”,只因二位悬空,才由他这从五品都虞候代领主职,此是无奈:历经前乱,邵景珩趁机对步军司大行清洗,收之入囊的野心众目昭彰!天子纵然糊涂,却也知兵权旁落的后果,岂能轻易遂他愿?因此似郭偕这等人畜无害、又与皇家沾些亲故的“功勋之将”,便教拿来救急补缺,以断邵党进一步吸纳军权之野心。换而言之,他郭偕如今乃是今上用以制衡邵党的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好个权宜之计!
  郭偕扶额苦笑:自己不过碌碌平庸之辈,竟能在关键之时,博天子慧眼青睐、得朝中贤士极力抬举,用以充作肃正朝纲、抗对逆流的至要之力,实乃三生有幸。
  转眸环视了圈堂下,百感交集:要说位高权重,确有位高权重的好处。便不说这居高临下,正位端坐施令发号时的凛凛威风,便说此刻屁股底下这张椅子,披锦挂锻,宽敞软和,实非他处可比。这便难怪他侯朝中一代悍将,在此位上消磨不过两三载,便已英气尽挫、颓相毕显,实乃安而忘危、乐极生悲之果啊!
  如此说来……郭偕蹙蹙眉:为免自己重蹈其人覆辙,今日便须将这椅子换了,另寻把寻常的——不!最好是外表粗糙、四腿不平,甚至破败欲散的才好,如此每每落座其上,才能提醒自己:当下处境,乃如居于这四腿不平的椅子上一般,势如骑虎、险象环生呵!

  第六章

  “郭——偕!”当朝天子穆昀祈扔下手里的谢恩表,长眉一挑,托起下巴饶有兴味看着座下人,清眸中隐透一抹邪光,“汝因那几日的囹圄之灾,尚心怀怨愤?”
  郭偕一惊,急忙拜下:“臣当日退贼心切,一时鲁莽惊了圣驾,领罚本是应当,绝无半分不平!”
  “如是,”穆昀祈修长的手指点点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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