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那些爱情-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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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下来,她身上的肩背上那几处轻微的外伤早已痊愈了,而自那日两人在病榻前一番开诚布公的交心之言后,忽然之间,仿佛消融了之前许多的疑忌与隔阂,真正相融相洽,心下亲近了起来。
张敖身为一国王侯,这书阁算是平日处置政务的重地,现下但却供她随意来去。
“这是一张瑟谱。”正将手中那一卷《晏子春秋》放回书架的张敖,抬眼看到她手中的竹简,微微笑应道。
“鼓瑟的曲谱?”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东西。
“嗯,只是简单将弹奏时的指法用些示意的符字录下来而已,阿父当时记得十分随意,而这样记谱的法子在别处也并不通用,公主以前未见过是情理之中。”他已轻步走了过来,站到了她身畔。
“是令尊记的谱?”刘乐不由好奇,侧过脸看着他问“那,又是何人鼓的瑟?”
“……是陈家阿叔。”闻言,张敖默了一瞬,方道。
——陈馀?
刘乐反应过来后,心下微微一滞——也难怪他沉默,老张耳与昔日挚交陈馀的事迹,也算广传于天下,家喻户晓,她自然是听过一些的。
早年,张耳、陈馀皆是魏国名士,乃为刎颈之交。
后来陈涉起兵之后,这二人共同辅佐陈涉的属将武臣做了赵王,张耳为右丞相,陈馀为大将军……之后几年间,因为种种缘由,二人一步步决裂,反耳成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境地。最终,在一年前,陈馀兵败,为韩信与张耳二人斩于泜水。
室中静了一会儿后,张敖牵着她到了素漆的郁木书案前跽坐下来,将那一卷瑟谱缓缓展开在了案上,几乎不错眼地细细看着满篇记音的符字,神色沉敛而安静。
“这卷瑟谱,所记的是孔夫子删定的《诗》中一曲《伐木》,”许久之后,他才启了声,嗓音朗润却有些低——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刘乐看着这人眉目低敛的沉静神色,只静静倾耳听着。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谱子,起因还是我想随陈家阿叔学鼓瑟。”他念毕了那首《伐木》,抬了眼看向她,轻声说道。
“那时候,阿父正在外黄做着县令,偶间结识了陈家阿叔,二人俱是才识不俗,性子又十分投契,一见如故。”
“此后,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每与阿父饮酒对弈,翰墨切磋,日子渐渐久了,二人情谊笃深,推心置腹,遂为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者,虽死不悔也。”
刘乐听到这儿,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世事易变,那时候谁曾料到,这二人最终会是同室操戈,不共戴天。
“这瑟,本是赵地的弦乐,人常言‘赵瑟秦筝’,便是因为筝源于秦,而瑟出于赵。陈家阿叔早年游历于赵地苦陉,素来又雅好管弦,所以谙于鼓瑟。”
“那时候我约是六七岁年纪。有一回听了,只觉得铮铮悦耳,便非缠着他要学。陈家阿叔年纪小了阿父十多岁,为人又随和,向来都是兄长一般宠惯着我,自然便应下了。只是,自此便累得阿父想了各种法子记曲谱,好供我练习。”
“像这样的曲谱,近两年间记了有一百六十多卷,积了满满五箱,后来十多年间辗转各处,家中的藏书散佚零落,那么多谱子如今也就独剩了这么一卷。”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摸上那卷已然积尘的沉黄色竹册,一个个符字细细摩挲过去……仿佛透过那些墨迹,追溯着昔年那些早已渺远的过往。
过了许久,张敖方才掩了那卷谱子,只安静地坐在案前,抬眸看向她:“上回同公主说过,我八岁上,因为秦国朝廷悬赏捉拿阿父,于是只好举家逃逸。公主大约也听过,那一回,阿父的赏格是千金,而陈家阿叔是五百金……实是患难兄弟,于是二人便隐匿于陈地,比邻而居。”
“那时候,日子过得颇是清贫,阿父他们两个便寻了监门小吏的差事,为了几钱微薄俸禄,时常会受上官的气。”
“所以,后来陈王揭杆而起之后,阿父与陈家阿叔便去投奔……他们两个都不甘心怀抱一身才识,老死于乡野间。而最初的时候,不过是想着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谋一场富贵,不必再受那些守门小吏的刻薄罢了。”
“可,这世上,从来就是易共苦,难同甘的。”二十一岁的年轻王侯,握着那卷古旧的竹简,神色有些苍凉。
“巨鹿之战时,因为阿父被围困城中,而危难之际陈家阿叔不肯发兵相救,自此二人生了嫌隙,乃至后来……一步步反目成仇,断情绝义。”
“五年前,项羽分封诸侯,阿父得封常山王,而陈家阿叔只封了侯,所以心下不平。之后,竟率了兵马攻袭赵地,阿父落败,被赶出了封地。其后,便投奔了当时尚为汉王的陛下。”
“三年前,陛下欲聚兵攻打项羽时,请陈家阿叔出兵相助。其时,他答应出兵,提出的唯一条件是——”
张敖语声低得几不可闻:“以张耳项上人头为酬。”
刘乐心下一震,登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汉王无奈,只得寻了个相貌与阿父七八分相似的人,砍下首级函于匣中送予了他,这才成功聚兵。”
“到后来,得知阿父未死,他一气之下,竟又叛了汉王。”
张敖极力平静地说着,却掩不住眸间的苦笑。
这,也算是当时广传天下的一出闹剧了罢。
最终,在两年前,奉汉王刘邦之令,韩信与张耳攻陈馀,战胜之后,将其斩于泜水。
昔年性命相托的刎颈之交,最终,情断义绝,不共戴天,也真叫人感慨世事浮云,人心易变。
“如今,阿父同陈家阿叔皆已故去,留予我的旧物,也就是这一卷曲谱了。”他静静握着手中的瑟谱,好了许久,方开口道。
二人皆是默然,室中静了许久。
“这屋子里有些憋闷,公主同我出去走走如何?”半晌后,他温声开了口,邀同坐的少女一道起了身。
出了书房,南侧不远处便是大片碧翠菁茂的竹林,幽篁深寂,离披倩郁,轶云蔽日,竹林间竟还引了一泓清溪流水,清可漱齿,曲可流觞。
张敖与刘乐两人相偕闲步在圆润的卵石砌就的竹林小径间,尽目一派浅翠娇青怡人颜色,仿佛瞬时涤清了心头的大半积郁,使人心神为之一清。
竹林间时有雀儿清脆鸣啭,声声入耳,在这清晨时分,格外令人心悦。
眼前一方开阔处,置了张青石几,几畔碧草芳茂,如茵席一般延展开来,满目舒然的绿意。
张敖与鲁元二人索性便在如茵碧草间席地坐了下来,静享清风,间聆鸟语。
直到许久之后,他抬眸看着眼前神色怡然的少女,温颜开口道:“说起来,我也是许久未碰过瑟了,公主可有兴致听上一曲?”
十六岁的少女怔了怔,有些意外地点头。
不久,便见宫中侍从们搬了一张瑟,置在了那张青石几上。
那是一架梓木瑟,乌漆素面,二十五弦,三尾长短不一的檀色岳山,无纹无饰,朴净无华却大气。
“公主喜欢什么曲子?”眉目秀逸的年轻王侯,一袭素色直裾袍,就这么姿态随意地席地坐在了石几旁,抬眸笑向她道。
刘乐实在少见他这般闲散又从容的模样,不禁愣了愣,她未理会他的话,却在他身旁不远处,拣了处地方倚着几竿高大的翠竹坐了下来。
毕竟只是二八年华,那些被拘了太久的天性似乎在此时略略露出了些来,韶华的少女一身藕荷色襦裙,背倚着碧翠修竹,神色安恬地微微阖上眼,感觉着竹林间的清风扫过鬓发眉梢,满面扑来的尽是草木清芳……真是好不惬意!
至于他先前的问题——她索性不理。十六来习惯了懂事与隐忍的刘乐,头一回想这般不束不拘地任性一次。
张敖淡淡一笑,也不再问,只抚上了丝弦,右手五指随意拨了三二下,调好了音,右手轻挑,左手吟弦,奏起了前音,而后开始和着和声轻轻唱着一支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潯狻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
两年之后,襄国,赵王宫。
正是孟夏四月,满庭花木扶疏,而蜂乱蝶喧的芍药圃旁,立着个约有周岁大小的稚女,冰琢粉雕一般的玉雪可人,她身上淡霞色的楚锦衣裙却比那一圃的芍药花还要惹眼。
“来,阿嫣,过来这边。瞧这枝舜华花多漂亮……”已经三岁多的张侈,一身粉青色的曲裾袍,一张稚嫩圆腴的小脸儿上带了些诱哄,向那小小的稚女不停地扬着手中一枝雪瓣金蕊的硕大花朵儿。
那小小稚女立在花圃边,听到却只嘟着嘴,看着那兄长手里那支几乎碗口大小的雪白花儿,一双乌润的眸子晶晶发亮,伸出了肉乎乎的粉嫩小手儿,朝他道:“要!”
“不成,不成,你要自己走过来的。”张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转头问一旁的兄长道“这样儿真能学会走路么?阿嫣她上月才刚刚站得稳呢?”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这是一首男子向女子求爱的情诗。
张耳和陈馀二人的故事,
是史记里面很让人唏嘘的一段(尤其拿到昔日挚交的项上人头才肯出兵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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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敖与鲁元公主(七)
“唔……应该行罢。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给阿父阿母这样拿东西诱着才学会走路的。”已经五岁多的张寿,一副小大人模样,身姿端正地站在妹妹身后几步远处,时刻预备着若有一点儿不妥当便上前去扶她。
“要!”而那厢,才会说话不久的小稚女,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糯软,吐字却清晰,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提高了些声,朝这边不肯把花给她的兄长喊道。
张侈犹豫了下,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对妹妹千依百顺,只是又把手里那朵雪白硕大的舜华花向她招了招:“阿嫣乖,自己过来拿。”
一岁多大的小张嫣自出生起便是万般宠爱在一身,整个赵王宫上下如珠似玉地宝贝着,这回,一向捧她在手心里儿的兄长居然不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她,不由得有些委屈的皱了皱小脸,撅起了蚕豆似的红润小嘴巴,高高扬声道:“阿嫣……要!”
“来,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过来阿兄这儿拿。”张侈耐心地哄着她,下了少有的决心,阿父也说只有自己肯迈开步子,才能学会走路的。
“呜哇……”小稚女一声响亮的哭喊就这么打了他个猝不及防。
不过一岁多的小娃娃,但哭功委实厉害,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立时泛红,断线似的泪珠子就从微颤的眼睫间这么滚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自己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儿泪成了花猫。
“怎么回事?”一记朗润清和的嗓音自那边传来过来。正新得了一卷乐谱,坐在芍药圃中临风弄筝的张敖与刘乐夫妻二人,终于给小女儿的哭声引了过来。
年轻俊逸的王侯一袭秋白色直裾深衣,他身畔的秀丽女子则绾了垂云髻,夏荷出水般清致的一身碧襦白裙,相偕而立,俪影成双。
“我,我没有欺负阿嫣!”看着已经走近的阿父阿母,再瞧瞧另一边哭得伤心无比,泪迹花了一张小脸的妹妹,张侈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辨。
“噗嗤——”见他紧张成这样儿,刘乐先忍不住失笑出声“分明就是阿嫣在欺负阿侈啊。”
这小丫头,真是给宠得太厉害了些,脾气惯得这般大。
张敖已俯身稳稳抱起了地上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稚女,伸手轻轻替她抹了抹颊上的泪迹:“喏,阿嫣不哭,阿兄原本就想把舜华花儿送给你的。”
张侈闻言,立即快步跑了过来,圆乎乎的小身子都颠得有些踉跄,高高踮了脚,把那支舜华花儿递给了父亲怀里的小娃娃:“莫哭了,给!”
拿过了花,那方才还泣不成声的小人儿瞬时破涕为笑,把那雪白硕大的花朵儿往脸边凑,然后,一个转眼就张嘴,“啊呜”一口咬掉了半片雪白的花瓣。
——当真是个馋儿!
“不是半个时辰前才喂过羊乳,怎的又饿了?”张敖看着自家粉雕玉妍的小女儿这副模样,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这性子,未免也养得太娇了些。”刘乐见了这小丫头方才发脾气的模样,不由有些忧心。
阿嫣自出生起,便是真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儿怕摔了,从他们夫妻二人,到两个兄长,再及赵王宫上上下下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从未受过丁点儿委屈。所以,这小丫头眼下实在娇气任性得厉害。
凡事一旦不依着她,便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