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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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地面上躺着几个神的尸体,是之前跟踪我的七个浪人神族。看他们身上留下的幻术伤口,应该是死在檀奴和月奴的手上。脚下大片大片的血渍,染红了哀墓城堡外的青石板路和古城墙,在清晨阳光里显得格外娇艳。古堡角落里滋生厚厚一叠的羊齿蕨,在猩红色血渍堆积的凹漥处,贪婪地狰狞。
我这才明白,母亲在我离开沐酒城之后,为了抵抗蔑烛和邪鹫两大祭司的叛乱,已经册封檀奴和月奴为沐酒城新圣奴。得到囚释的死讯后,母亲派檀月奴连夜赶路,前来保护我的安全。檀奴和月奴向焚樱城方向追去,沿途打听我的下落。当得知我并没有前往焚樱城,而是改向去了哀墓城时,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正好遇到那几个追杀我的邪神,一怒之下就绽出杀机,血洗了他们,替我除掉了后患。
那个时候,檀奴和月奴跪在我的面前,说,愿为奴隶,效忠王城,追随殿下去焚樱城。
我搀扶起他们,用沐酒城王族的礼仪,吻了吻他们的额头。
我不由得安下心来,如果我和檀月奴联手,闯入焚樱城营救父王,凭我们现在的神力,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至少比我一个神强大得多。
我正准备带领檀月奴离开哀墓城的时候,背后立着的的哀墓王逆白,忽然喃喃自语说,涅涯殿下,原来您是要去焚樱城吗。
我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望着他浑浊的眼神。
逆白一边说,一边跪在了我的面前,神色凄伤,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哀墓城从来就臣服于沐酒王城,我虽然贵为哀墓神族之王,却一直把自己看做王城的臣子。今日王城有难,我理应竭尽所能,誓死效力沐酒王城,保王族一脉平安。无奈老臣已经双目失明,形同废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老臣膝下养有一女,幻术天赋很高,易容术造诣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希望她能得到殿下的怜悯,从此追随殿下左右。
说完,逆白向城堡里面招了招手,宫门掩映处,我看见一张娇俏的脸。那个女子怀抱古琴,低头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觉得她很面熟,忽然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昨晚那个采茶花的少女。她就是逆白唯一的女儿。
她怀中的古琴早已剥落了最初的颜色,镀金的红漆也已经斑驳不堪,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褴褛的釉彩上,雕一支娇艳的花。凭着沐酒城神族的敏锐,我第一眼就捕捉到,那朵雕花隐藏着很邪恶的眼神。
逆白让她跪在我面前,吻了吻我的脚踝。我扶她站起来,笑着说,原来是你。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琴奴。
清晨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红漆斑驳的窗棂,映出琴奴一脸明媚的笑。
我看着琴奴的身影,袅袅婷婷,婀娜娇媚。那么温婉,那么柔弱,总能惹人怜惜。
可是我总是不经意间察觉到,她的眼神里埋藏着一层很薄很薄的乌云。我开始警觉起来,或许在最娇弱的茶花里,往往隐藏着最凶残的杀机。
于是,我带领着檀月奴和琴奴,离开了哀墓城,踏上了去往焚樱城的路。
在即将离开哀墓城堡的时候,我偶尔回头,瞥见逆白依旧跪在原地,恍惚中听到他说了一句话。涅涯殿下,不管我曾经做错过什么,请饶恕我的罪。
我心中一大片空白和茫然。从昨晚开始,我就觉得逆白表情和神色很诡怪。我弄不明白他昨晚说那句话的意思。
涅涯殿下,我永远都记得你身上独特杀气的味道。而且我还知道,它并不完全属于沐酒城。
我杀气里深藏的邪恶,除了囚释,几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为什么逆白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秘密,他又怎么可能知道,我暗中偷偷修习的那个神秘幻术呢。
因为急着去焚樱城营救父王,我也没有再多想。可是,很多年后我才痛苦地发现,我对哀墓城王逆白的拜访,竟然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琴奴的易容术果然神界无双。
哀墓神族易容术的最高境界,是掌控心念的变动,一个念头细微的变化,就可以幻化出千万种形状。
她深邃的双瞳,几乎能够看穿一切神的心事。那两条诡异的眼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琴奴可以用眼睛轻而易举进入一个神族的心灵,并从翻阅对方回忆的过程中,随心所欲幻化出对方内心最深处的痕迹,唤醒最触痛的记忆。
后来我问琴奴,为什么那晚我看见她的瞬间,恍惚看到了我最思念的人。琴奴说,那个人只是她的易容,因为她的易容术可以穿透任何神族的意念。而当时慌乱中的她,看到了我心灵最深处最尖锐的痛,我的哥哥,陌罹。那个幻像,只是琴奴幻化出来的伪装。
哥一直是我心中最执迷的痛,就像酿酒的过程,等的时间越久,味道就越浓烈。挥之不散,弥久弥伤。
她说那个时候,她从我眼神中看到了最明丽的悲伤。
她把手按在我额头的莲花上,嘴角噙了一条弯弯的咒语,我闭上了眼睛。她把一枚铜镜拿到我面前,让我看一下,我很震惊而欣喜地发现,火红色长发掩映的脸颊上,一朵樱花已经含苞在我的额头,娇俏地绽放开来。随后,她又给檀奴和月奴易了容,天衣无缝。只要我们不施展沐酒城的幻术,就不会被轻易地辨认出沐酒城的身份。
琴奴由于为我和两大圣奴易容,消耗了许多神力。
本来就娇弱不堪的女子,易容之后就很难跟得上我们的脚步。我救父王心切,于是让檀奴和月奴先行一步,在前面探路,并安排好住宿的客栈。而我则陪着琴奴,跟在圣奴的后面,朝着焚樱城的方向缓缓前进。
我们不知疲倦地走了很久以后,看见了一座废弃的古城邦。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暮空之下,遥远古城墙上穿梭而来泛红的烛影。这个时候的黄昏如醉美人的脸,卸妆后的釉彩,慢慢褪却残红。谁的主神,在被幻术隔绝的神界之外,悄然拉开一道幽暗的天幕。
这里曾经是鹜歌族的王城。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哥曾经带我来过鹜歌城。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依稀有薄暮时节如昼的灯火,城头歌女甜腻的歌声,市井艺人叫卖的喧嚣,还有浪人神族的忧伤。桨声灯影里已不在,干涸后的回忆,静静淌成一条感伤的河。
很久之前那些雕镂精美的石柱,青石斑驳的城墙,曾经在黄昏迫近的时候,拓出那样暧昧的阳光,刺痛未归神族的眼。而今的路边,却只剩下塌陷已久的古城墙和一些荒凉的村落,早已不见昔日的繁华和雍容。
我很困惑,不知道这几百年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逆白说哀墓城早就灭亡了,而昔日繁盛一时的鹜歌城也没落到现在的样子。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给这两座城带来了宿命性的毁灭。难道真的是浪人神族造成的劫难吗。
远处忽然啼一声剪魂鸟的鸣叫,那么明媚,那么尖锐,哀痛着划过我的脸庞,染满一袭王子的哀伤。被鸟鸣苍白后的秋天,在我瞳孔里放肆地蔓延,有一种哀伤,在疲倦不堪。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神界的暮晚竟是如此的苍凉。又是一声剪魂鸟的叫声,如暮雪从天而降,华美而妖伤,尖锐而悠长。不远处几只剪魂鸟散落在城墙上,翘首而望,开始断断续续鸣叫着,遥相呼应。我骨子里淡淡暮春的气息,渐渐被这鸟鸣声惊醒,于是就想起那一年的沐酒城,我站在母亲的窗台前,闲看院子里几只剪魂鸟慵懒地梳理妆容的情景。我沉睡了很久的哀伤,不是哀伤,是沾满沐酒城酒雨的单薄时光,或许还有哥清澈如水的目光。
原来,我想家了。
于是,我像曾经那个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泣成一团。琴奴很慌乱地用幻术收藏我的哀伤,抚净我脸颊的泪水,乖巧而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就像那只美丽的剪魂。我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在古朴薄暮的冷风里,静静看着前方。我的正前方,是跪立着的焚樱城。
不知过了多久,檀奴和月奴走到我的面前,说,殿下,这附近很荒凉,找不到客栈,前面有一座废弃的宫殿,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歇息吧。
我点了点头。
那座宫殿墙角爬满苔痕,看样子已经废弃很久了。古铜色宫门的木棂上,堆厚厚一层灰尘。檀奴用力推开了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很多年前的古旧时光,像宫女嘶哑的歌声。走进殿来,斑斑驳驳的墙壁上,隐约可见精美雕刻的遗骸,只是蒙了一层发黄的灰尘。几条肮脏的宫帘颜色黯淡,死气沉沉悬在窗台前,扑面而来一如死亡的气息。檀奴试着去点燃墙上的烛台,可惜年代太过久远,那些暗黄色的油膏屑已经干涩,怎么焚烧也亮不起来。檀奴只好很无奈地放弃了。月奴已经准备好了干草,厚厚地铺满一地。我们便和衣而卧,闭目休憩。
琴奴依偎在我身边,我听见她微弱的喘息声,说,涅涯,我害怕。
我抚摸着她的额头,平息着她凉凉如月的恐惧感,用小时候母亲哄我入睡的幻术,让她渐渐睡着。
我安静地看着琴奴熟睡的样子,那么安详,那么娇弱,就像一个很美的婴儿。
当我很疲倦地睡着的时候,不知不觉走进了母亲的梦境。我贪婪地吮吸着回忆里沐酒城芬芳的气息,耳边回荡着旧日宫女的欢笑,恍惚看到了哥冷冷的背影,澄静如水的忧伤,却一刹那转瞬即逝。我的指尖轻触着水墨画般的宫墙,却陷入沉淀了几个纪元的苍凉。我缓缓走入母亲空荡荡的宫殿,几丝凄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母亲焚的香。
我看见母亲一脸落寞地坐在妆台前,着一袭米黄色如水睡袍,淡如缟素。她手里拿着一把紫檀香木雕成的月牙梳,缓缓地,一遍又一遍,梳理着垂至腰际的长发,就像一只优雅而不知疲倦的木鱼。雕花脉络围裹的铜镜里,有一张清理而苍白的脸。她听到我推开门的声音,还有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就侧过身来看我。那一个转头,雍容而华贵。母亲对我微笑的时候,我却被冰冷的思念和怜悯强烈地触痛了。她凄冷的睫眉,舒展开温暖的眼神,弯出了几条浅浅的鱼尾纹。很浅很浅,却那么落寞,那么哀伤。我忽然痛苦地感觉到,母亲在一天天衰老。
那一刻,沐浴在淡蓝色月光里的,是母性的圣洁和神性的高贵。我像从前一样,跪在了母亲面前。我的忧伤是我的泪流满面,我的泪流满面,却始终流不尽覆盖神界的忧伤。
我在哀痛中醒来的时候,默默做了一个决定。即使为了母亲,仅仅是为了母亲,我也一定会把父王从焚樱城中救回来。我要带父王回家,带他回到母亲的身边。
我睡意全无,便起来抱膝而坐。窗前泄进来的月光下,我忽然发现刚才深掩着的宫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悄然打开了。低头环顾身边,看见檀月奴依然在酣睡,然而刚才躺在我身边的琴奴,却不见了。
第二十章 再入焚樱城
更新时间2009…11…9 23:20:53 字数:2905
琴奴就这样从我身边消失了,无影无踪。那一晚,我问檀月奴的时候,他们只是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我们于是分头去找,在这座宫殿废墟的周围四处寻访,却始终不见琴奴的影子。
我不禁焦急万分,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娇弱的一个女子,如果落到浪人神族的手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然而我急着要去救父亲,为了寻找琴奴,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如果再拖下去,父亲就很危险了。更何况,直到现在,沐酒城的王还生死未卜。我们只好一边赶赴焚樱城,一边沿途打探琴奴的消息。
可是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关于琴奴的任何消息。我已经心灰意冷,便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然而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会想起她柔媚的眼神,仿佛看见她就坐在在我的面前,在铜镜前静静地梳敛妆容。很多年以后,我最初见过的那个低头嗅茶花的瞬间依旧清晰可见,尖锐地在我胸口,隐隐作痛。
还好琴奴已经传授给了我易容术,只是那么精妙的幻术,还需要花多一点点时间来玩味和修习,才能运用自如,出神入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一个黄昏降临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众神盘踞的焚樱城。这是个很美很美的国度,一如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哥第一次来时所见。十里樱林,只见樱花不见人。正值樱花烂漫的时节,我的回忆却在疯狂地褪色。凋落一地的樱花,唤醒我一大片一大片灰色调的忧伤和仇恨。
不知道宫城第七重门樱红掩映的深处,是否还找得到很多年前,双瞳那件染满猩红的米色仿古服,依旧绽放如樱花。
我们很轻易就进了城。焚樱城的守卫看见我们火红色的长发,和我额头的樱花印记,就很恭敬地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