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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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砸了电台,潜入江中……脱险后,田仲却后怕,怕报文太短,升旗读不明白。田仲一直望着下游峡口,直到配备强击机的九架编队飞机出现,并看清机群根本没在宜昌码头盘旋停留便沿江向上搜寻时,田仲才长长出了口气……
7年后,骆队副以军统汉口站中校行动队长身份,接收日本海军航空兵W基地。此时,该基地地点已设在宜昌,是日军距离抗战陪都重庆最近的空军基地。发生在中日战争中的举世震惊的“重庆大轰炸”,便是由宜昌起飞的轰炸机群实施。骆队长在接收后的W基地缴获了后方日谍与该基地来往的大量密电文件,其中最短的一份是1938年11月7日8时35分潜伏宜昌代号“沙扬娜娜”日谍拍往基地的电报,译成汉语,只四个方块字——“民主8点”。按时序,接下来,W基地收到的是一份几小时后由日本轰炸机群由宜昌上空发回的电报“目标击沉,空中观测,船人无一逃脱”。虽然日本已经投降,出于职业兴趣,骆队长还是抽出了那份最短的电报。“民主8点”,以骆队长的经验,不用破译,便知所指是“民主轮8点钟”发生了一件事。可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一查档案《民生公司宜昌大撤退内运输登记表》:“1938年11月7日8点民主轮驶离12码头,主载南昌飞机厂战斗机机身一具……”又由档案《民生公司船舶损失统计表》中查到:“1938年11月7日民主轮在宜昌上游江段遭遇日机轰炸,民生公司船上人员牺牲惨重,船毁沉没……抗战中,民生公司牺牲员工116人,这是其中极惨重的一次。”
资料查清,骆队长更困惑。自宜昌大撤退开始之日的几波轰炸后,日本W基地飞机将重点转向湖南战场,其间好像暂停过几天对宜轰炸。为证实记忆无误,骆队长又查1938年日机对宜轰炸档案:11月15、17、18、20日,日机多架次,轰炸民生堆栈、下铁路坝、招商局栈房等处,撤退搬迁来宜的申新、天原等厂,武汉大学等人、货损失惨重。轰炸九码头,法国天主教堂院内难民被炸伤50余人。裕华纱厂待转入川棉纱500件被炸,大火燃烧,三日方熄。
——也就是说:1938年11月7日这一天的轰炸,此前20天炸过,此后8天才炸。骆队长想,为何独独7日要炸?
骆队长联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正是在宜执行军务、奉秦队长虎岗遗命侦寻日谍么?记得正好这天有事。骆队长因职业需要,有记工作日志习惯。翻开一看:“11月7日8点30分左右,一向密集发报,此前停发两天的沙扬娜娜重新启用电台,我正在附近江段侦测,发现,即率队抓捕。敌毁弃电台,潜逃。”
时间顺序看来,W正是收到这个电报后,配备强击机的九架飞机才由基地出发,直奔宜昌,向上游江段搜寻,炸沉了民主轮。
放着遍布宜昌码头的兵工业、重工业器材不炸,为何独独要冒风险炸沉“民主”?难道仅仅是因为该轮运载一架小型滑翔飞机配件,怕装备起来后飞空对日本空军造成威胁?这有点讲不通。若是当年日本空军有这般意识,以其军力,早就将宜昌炸成一片焦土。何必获知我“宜昌大撤退”完成后再追悔莫及?
日本此次轰炸,不光是目标明确,还要等到确定民主轮在这天清晨8点离开宜昌后到了“上游江段”才炸?为落实这一点,连戴老板那儿都挂了号的“沙扬娜娜”不惜铤而走险,冒死发报。11月7日驶出宜昌上行的民主轮上,到底有什么目标,引起日方如此重视?
八年抗战,像世界战争史上所有重要战争一样,给后人留下多少谜团。骆队长只好把这个谜团记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前面八年多事,日志总是记得简明,胜利后得宽余,骆队长记得详详细细。
如果骆队长读到1993年出版的《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一书,他心中的历史谜团当下便能解开。
1938年11月7日8点,看清卢作孚上了民主轮,民主轮驶离囤船后,穿灰长衫、围白围巾的田仲从12码头跑开。此时,江心守候多时的民族轮拖了满载的驳船已驶向这囤船,民主轮一走,就靠上囤船。按照卢作孚昨日调船会议下达的指令,它将装上“汉口船舶机器厂”的一件关键设备,然后追随民主轮上行。
民主轮正驶出,卢作孚听得囤船上争吵声大作。是那位工程师指着荒滩上零散设备,坚持要将本厂所有配件都装上囤船:“少一件,也不行!”
李果果却不准,说:“卢次长和各位有言在先,约法三章,当时所定的办法是由各厂矿‘各自选择主要器材,配合成套,先行起运,其余交由木船运输,或待四十天后,另订计划运输’。”
工程师权威地拉着计算尺说:“哼,我早算过了,四十天后,枯水一来,根本无法再运!”
卢作孚见双方争执不下,抱歉地对轮机舱中宝锭喊道:“兄弟,我得下你的船!”宝锭惊道:“啊?你又不肯坐宝锭的船啊?”
卢作孚说:“我坐民族轮,咬你的尾巴,进了三峡,又能见面!”
“好吧。”宝锭咕哝着,目送卢作孚熟练地在民主轮将离囤船前跨帮上了囤船。
“万一这些配件来不及运走……”囤船上,工程师严厉地逼问。李果果一愣,一时不敢作答。
李果果身后,有人接过话,更加严厉地说:“万一来不及,或竟准备抛弃。”
工程师急了,说:“抛弃?谁说的!”
李果果被推到一旁,他身后的是卢作孚,说:“卢作孚。”
“抛弃!回到大后方,没了配件,光有主机,拿什么制造船舶用机器?卢先生,你比我懂——这可是打抗战搞交通急需的!”
卢作孚说:“拿天府煤矿的煤,拿四川的铁矿,拿从宜昌撤退回去的武汉钢厂的炉,炼出钢铁来,拿你手头的计算尺,算出数据来,先制造出汉口船舶机器厂所需的配件,再装上你这主机,就拿它们来制造抗战急用的船舶机器。”
工程师不舍地望着荒滩上配件说:“抛弃?”
卢作孚重复:“抛弃。别忘了大撤退开始那天我们在这里约法三章!”
文静从荒滩上抛弃的配件中走出,牵着那个报童姐姐。报童姐姐脖子上依旧挎着那一对虎头鞋。文静正不知向哪儿去,卢作孚大喊:“上这儿来!”
工程师问:“抛弃器材?”
卢作孚答:“保人。”
“保什么人?”
卢作孚说:“比方说,孔德成。”
工程师问:“孔子七十三代嫡孙孔德成主祭官也来啦?”
卢作孚抬眼望着泊在江中,因水浅无法靠上临时码头的明兴轮,“武汉弃守,孔德成乘三北公司申汉线江明兴轮到宜。明兴不能由宜昌咽喉上行川江,孔德成一行现困于轮上,几天了。我已派人为他们送去民生公司船票,你说,孔子后人,要是不走……”
工程师接道:“是不能留给日本鬼子。”
附近锣声敲响,卢作孚循声望去,敲锣人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青年,教师模样,穿一身旧棉袍子,带着一队更年轻的学生。卢作孚还没开口,工程师说:“曹禺先生!”
卢作孚问:“认识?”
工程师答:“从前只知名,今天才见面。刚才船一拢岸,他就敲着锣带着学生上岸演戏,《疯子的女人》。”
卢作孚说:“现在他又敲着锣带着学生上船,要走了。他们国立剧专的要是不走……”
工程师说:“往后中国没戏了!”
文静牵着那个报童姐姐上了囤船,跳板晃动,卢作孚迎上,抱过姐姐,再转过头对工程师:“她要是不走,胜利后,你我就是都来当园丁,当真把这世界建设成一个大花园,谁到这花园里来游戏玩耍?”
工程师说:“卢先生莫说了。我这一块配件扔下,你就能把曹禺、把孔子七十三代孙、把这些娃娃都运回大后方。”
卢作孚说:“朋友,你敬业,我敬你。可是,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我不能光拿计算尺来算!”
工程师说:“那,凭啥来算?”
卢作孚道:“变数太大,只能心算。”
穿破旧蓝布长衫的男子,还有那个身怀六甲的难民妇女一直从旁观看,此时,妇女捂着肚子痛得欲倒,她坚持着,下囤船,长衫男子上前,还想搀扶她,她却指着肚子,羞涩地向长衫男子苦笑,表示要生产了。男子只好退后,眼睁睁看着这孕妇走下囤船,没入前些天那报童弟弟被炸死的那块巨礁后面。
民族轮装完船舶厂的大件后还有空间,守候附近的部分难民在李果果指挥下上了民族轮。
穿蓝布长衫的男子没上船,他呆望着巨礁,此时已听见第一声儿啼,哭得响亮,一听便是个健壮的婴儿。
这天,当民族轮装好人、货,拉响汽笛,要离开囤船时,宜昌上空多日不闻的防空警报拉响了。船长询问地望着卢作孚,卢作孚说:“按原计划。”船长想起昨天调船会议时,说过这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有按原计划实施,完成大撤退,滞留宜昌的人、货才有安全可言。”船长正要指挥民族轮驶出,下游峡口出现九架编队飞机,这一回,机群却根本没在宜昌码头俯冲轰炸,只是担当先锋的强击机掠过民族轮顶棚时,顺势扫射了一通,便沿江向上而去。庆幸之余,卢作孚却搞不清,今日突然出现的日机,似乎目标明确,连宜昌重地都不炸了,它们是寻谁去?
民族轮正要驶出,一直不肯上船的蓝布长衫男子看到那妇女从礁石后跑出,奔向囤船。他迎上前,指着婴儿啼哭更加响亮的巨礁。可是,妇女拂开他,冲向正离开囤船的民族轮,产后不支,几乎跌下江去。长衫男子只好抢上去,搀扶她上了船。巨礁后,儿啼声大作,长衫男子本能地要下船,去抱孩子。可是他这一步迈不出去,长衫被那位刚生产的母亲双手死死拽住。
轰响的引擎声与涌浪声中,长衫男子义愤地指着巨礁后的儿啼,痛斥这母亲。母亲与礁石后的婴儿同声号啕大哭,却又使劲地摇头。
工程师与刚上船的难民一起指责这母亲,却发现身边卢作孚一声不吭,只是以目示意,让赶来的船员腾出地方好叫这位母亲躺下。
沿江上寻的日机见船便顺势一通扫射。机枪声中,荒滩上弃儿哭声更响,轮船上母亲哭声嘶哑,一声盖过一声……
长衫男子猛地跺脚,一声长叹,他本文人,悲愤之极时,叹出声来都带韵味儿:“弃儿沙滩上,儿哭母也哭。哭声一何悲,舟行一何速……”
眼见日机向上游飞来,峡口昨天才新建的临时码头上人群四散。江边多艘木船正在装货,领头的正是醉眼。
有船工问醉眼:“老大,我们怎么办?”
醉眼说:“该死脸朝天,不死留到过年!”
船工又问:“这趟水?”
醉眼望着奔向岸边岩缝中藏身的货主说:“走!接了人的钱,承了卢作孚的诺,不能让他先生回头说我楚帮不讲规矩!”他单手提了酒坛子,腾出一只手,将舵把子一扳,船工将船撑出。
“一村复一村,青山罩白云。遥遥道路远,儿哭母不闻。天光如水水如天,荒江寂寞秋风遍。儿饥儿冷无人知,儿生儿死何由见。儿生或有人悲悯,儿死勿怨母心忍。”民族轮船舷边,那长衫男子独立,飞驶而过的岸边一处处荒村,依旧咏叹着。
“儿啊,娘带上你,儿娘都是个死。娘留下,守着你,儿娘也还是个死!横竖一个死,就死你一个吧,我的儿。娘活下一口气,回到大后方,再嫁个中国汉子,多生儿子,多杀鬼子,终能盼到报仇雪恨的日子。”身后,倒卧血中的母亲喃喃地似与新生婴儿对话,又似向在众人表白心迹。
“母亲瘦如柴,母亲血已尽。故乡焚烧不能归,逃亡满地烽烟紫。弃儿常已矣,痛心何日止。轮回如有再来时,愿儿勿生干戈里。”舷边长衫男子情绪难平,一路咏叹。今日乘民生公司轮船入川途中所见所咏,令他在抗战文学史中有一席之地。他叫陶博吾,江西彭泽县人,诗词书画艺术家,教师职业。1938年5月,家乡彭泽马当要塞被日军攻陷,他加入难民潮。同船逃难的一位九江妇女生产一子,弃荒滩。陶博吾含泪之叹,后来被命名为《弃儿行》,几十年后还被视为从心理真实角度全息认知这场大撤退的宝贵资料。
故乡且付云梦间 不扫妖氛誓不还
偶与同舟作豪语 全家来看蜀中山
与陶博吾同年由宜昌撤退的能诗的人非止一二。1938年,叶圣陶乘民生公司轮船过宜上行,望见重庆朝天门,口占此诗。
徐悲鸿乘民权轮自宜昌撤退,过三峡触景生情,到重庆后,完成名作《巴人汲水》《巴之贫妇》。画上题诗:忍看巴人惯担挑 汲登百丈路迢迢
盘中粒粒皆辛苦 辛苦还添血汗熬
吴作人得徐悲鸿鼎力支持,率中央大学艺术系“战地写生团”到宜昌抗战前线阵地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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