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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卢作孚-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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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文静是想听当年同在宜昌的老人亲口再说说卢作孚,哪怕是唠唠叨叨,欷慨叹,未必与史实完全相符也行。感情需要,文静就想听听卢作孚的老龙门阵。可是,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文静嘀咕着:“黄老九,老九大爷,你和你的那条小木船,如今知向谁边?”

回家后,文静噙着泪,按当年追随卢作孚时的老习惯,把李果果转述老九大爷的话,一字一句全记在笔记本上。大炼钢铁后八年,“文革”到来,文静连记有与李果果私房话的日记本都交了公,却私藏了连同这本笔记在内的当年在北碚、在重庆、在宜昌记录卢作孚言行的所有笔记本。“文革”后,搞文史的教授来访,文静都没舍得交出。再后来,直到卢作孚在抗战期间宜昌的作为在中央电视台公开播出后,文静才把这些笔记拿了出来……

在文静的笔记中,紧接着记录黄老九这段老龙门阵的文字后面,文静完全没加任何说明文字,记下了这么一段:宜昌怀远路民生分公司小楼会议室1938年10月23~24日夜卢同志站在航运图前,用红笔圈定“宜昌”,再溯江而上,一路经过“三斗坪”、“万县”等地,直指“重庆”,他用红笔圈定重庆。他说:“眼下最当紧的是,安定人心,查清待运人、货总吨位,同时落实我们能在未来四十来天内,在日军控制范围以外的这长江上游,征集到多少条船。我对我民生公司的船心头有数,我们保下来22条船……”

顾东盛问:“作孚准备把民生的剩下的这点血脉,全部投入抢运?”

卢同志望着窗外荒滩说:“国家工业就剩下这点血脉。”

顾东盛理解地点头。

卢同志说:“民生的船,能即时投入此次抢运。别的公司的船、外国轮船公司的船,我们也要努力征集!精确地查实我们要动多少人、货,有多大运力,我们才有发言权。这项工作,必须在近日内完成,要让无序的这片荒滩,这条荒江,尽快恢复秩序,这次撤退,我们才能做到心头有底!”

程静潭说:“现如今,船票已成宜昌第一俏货,我们是否考虑将票价适当涨一些?”

卢同志沉下脸来,也不看程静潭,只盯着窗外那片荒滩。

邓华益说:“本人无条件支持作孚兄的对公司船舶的调度,本人主张,抢运第一,成本第二,利润暂不考虑。”卢同志转过头来,敬重地望着此时说出这话的邓同志。

邓同志受到鼓励,又说:“现如今,船票非但不涨,而且对流浪宜昌的青年学子,就放半价。对难童,对乘客随带的儿童,全部免票。”

卢同志说:“我完全同意华益兄。从今夜起,大家对每一天都必须把握得很紧,真正做到了每一分钟都没有牺牲。这件事,完全要靠我民生公司全体一致的力量,要靠宜昌这荒滩上决心大撤退的众人一致的力量,要靠川江上所有国人的力量!”说完卢同志看着川江地图旁写着大大的“40天”的地方,再不说话。天亮时,卢同志交给我一个任务,命我去难民棚,动员难民,沿着点军坡老路步行去恩施,能走多少走多少,特别嘱咐,不能走的难童,7点30分以前,全都带到12码头,一个也不准丢下!后来我带着难童队伍唱着歌去了12码头,送难童上了民权轮后,我回到卢同志身边,几乎没听到卢同志说一句话。听李果果说,我去领难童那一段时间,他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直到那天早上8点,我才听到卢同志说话。

文静笔记,虽然未说明为何要在记下黄老九的话后再续上自己的这一段回忆,但一读便知其“编辑意图”。这一段是记在“1958年10月24日”之下。也就是说,李果果偶遇黄老九、通宵酒话这一夜,应该是10月23日。造化弄人,整整20年过去,除了亲历当年这场撤退的人外,后来人很少有知道这桩事的。除了卢作孚的同道、亲友、故人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偏偏李果果在整整20年后的这一天,偶遇黄老九,旧话重提。于是,文静回忆起20年前同一天自己所见的卢作孚主持的运输会议内容时,用她多年惯常的做会议记录的方式记了下来。

1938年10月24日8点,当民字号船队与木船队向12码头集合时,荒滩上的人群全向卢作孚所在的囤船聚集。人声鼎沸,声音盖过川江各种地方特色的闯滩号子汇成大合唱。

“卢次长,快公布你的撤退计划。”

“卢经理,你自己昨晚8点说的,叫我们今早8点到12码头来,听你回话!”

“卢先生,扣去昨夜,满打满算,我们只剩下39天零一个白天!”

这些话,卢作孚全听清了,却又像是充耳不闻。眼前哄闹的人众,卢作孚全看清了,可是他目光却又似望着人众身后的荒滩。他一定是在等待时机,说出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此时,他感到一股冰冷锐利如箭的目光盯紧了他。他循势望去,哄闹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人始终不动身形、不发一言盯着他,正是昨天下午在分公司抢购船票最凶、今早在囤船边催着宣布撤退计划最急的那条汉子。卢作孚还记得他亮出的派司,是军统的秦队长。

从昨晚起,秦虎岗手下的汉子们便听从队长的布置,蓄足了劲,要在今早8点抢先上船。此时轮船眼看到了,汉子们却发现,秦队长纹丝不动,只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呆望着囤船上的卢作孚。汉子们这才想起,秦队长这样,已经好长时间——好像是从快到8点就开始的。此前,秦队长烦躁难耐地每隔几分钟就抬腕看一次手表,当民字号轮船队由上游峡口一只接一只冒出头来后,秦队长便不再看手表,却开始发愣。他一个接一个掰下手指头,似乎是在数着民字船有多少只,左右两手指头都掰倒后,秦队长便不再掰手指头,不再遥望驶近的船队,却扭转头愣盯着正在囤船上守望船队的卢作孚。汉子们想,队长肯定是从一下子开到宜昌码头的这么多船中看到了上船脱离宜昌这一处险地的希望,于是各自抖擞精神,打算头一只轮船一靠,便追随队长抢先跳帮登船。当时,背着侦讯专用电台、贴身站在秦队长身边的军统汉口站行动队队副骆沙峰好像还听得秦队长一句什么话,没大在意——半小时后,在成千上万民众的追问下,骆队副才想起这句话。

文静默默回到卢作孚身后,见卢作孚一直不说话,直到众人喧嚷声平息下来,他才开口,只冷冷的一句:“停止交涉,办理运输。”

乍听这话,有人意识不到这话的分量,再次哄闹起来。胸袋中揣计算尺的工程师听出了味道,想听下去,便制止哄闹的人。负责现场的船舶运输指挥部的人帮着维持秩序,场子才静下来。

卢作孚不紧不慢说出一句话来,连他身后的文静与李果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把握,四十来天内,运完全部滞留宜昌的器材与人员。”

人群中一个声音问:“你拿什么保证?”

卢作孚说:“从现在起,由我亲自掌握运输计划的分配!”

“这就是你的保证?”

卢作孚看也不看面前说话的人,抬头对人群道:“我要各位先给我一个保证,在我运输的四十来天内,不允许任何人到我这里嚷着要提前运输,否则挪后装运。”李果果一震,他头一回看到小卢先生对人说话如此冷酷。

“尤其是在最初的这几天里,大家一定要协助我,尽快恢复秩序,整理头绪。”卢作孚道,“保证……”

“保证什么?你到底能保证什么?”卢作孚的后半句被众人声浪压倒,他声气都嘶了,想大喊也喊不出,李果果听清了,再次充当传声筒:“宜昌大撤退。”

中福煤矿孙越崎、揣计算尺的工程师等人听了,默默复述:“宜昌大撤退。”

“宜昌大撤退!”有人叫起来。

事后李果果常常对人说起:被历史学家公认的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这一桩举足轻重的事件,这一场分量绝不下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战役,是这天早上8点由小卢先生用喊嘶了的声气第一次为其命名的——而第一个将其公诸于众的人,是李果果。

咀嚼出这句话的味道后,很多人同时反刍昨天傍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听到那位充当卢作孚传声筒的大脑袋小伙子传出的那句话——“能运多少运多少”的真正含义。

“我和船舶运输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并请各机关根据扬子江上游尚有40天中水位的客观情形,安排分配轮船吨位。办法确定后,又召集聚集宜昌急待抢运相关物资的机关、单位的负责人开会,宣布约法三章……运输秩序迅速改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卢作孚事后回忆。

近年发现的史料,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二十三日《卢作孚上蒋中正电文》中,有如此内容:“现在积宜兵工航空及其他各器材,共尚有七万余吨,必须集中轮船木船之全力,乃能于十一月底运清。兹拟具宜渝加速新计划一份,恳予核准分令各有关机关……”这封电文中,分列了两大部分:“(甲)关于轮船运输办法。(乙)关于木船集中问题。”

宜昌码头,恢复秩序后的人群马上有了新发现——原来,在卢作孚宣布运输计划时,他身后早已一字摆开一长排桌子,曲先生居中,文静、李果果等人在左右,各自桌前都摆了小牌:“办理运输”,待运单位负责人纷纷前往排除办理登记。“从现在起,宜昌大撤退进入了小卢先生的步调!”李果果咬着文静的耳朵说。

眼看从峡口涌出的几乎是源源不断、不见尽头的追随民字轮后面的千百艘木船在宜昌码头江面上结阵,正在排成八个方形,田仲脱口而出:“川江上,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曾编过这么大的船队!”

“舰队。”升旗纠正道。

“是,舰队。”

“特混舰队。”升旗再次纠正道。

“老师看到卢作孚了?”见升旗一直举着望远镜,像个从来没使用过这玩意儿的新兵看个没完,于是田仲冷嘲道。

升旗顾自望着对岸不语。

“8点了,老师一定想听到卢作孚的撤退计划的。老师放心,回头我命闲子把全部内容给您发过来。”

“卢作孚的计划,我听到了。卢作孚本人,我也看到了。”

“是么?”田仲更意外了,隔一条大江,即使是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要真正“看到”某一个人,也很困难,更何况“听到”!

升旗不答,头也不回,只把望远镜递给背后的田仲。田仲一望,嘀咕道:“明白了。”

望远镜中,12码头,先前船舶运输指挥部的枪兵们都无法制止的混乱,转眼间竟被井井有条的秩序取代。人们从荒滩到囤船的一长排小桌前,排起长队。田仲明白升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升旗是从迅速恢复的秩序中,“看到”了卢作孚,“听到”了卢作孚正在宣布的撤退计划。

“卢作孚正在宣布的,不是一个有限的撤退计划。”升旗道。

“难道他宣布的,是一个无限的撤退计划?”田仲问。

“没有任何撤退计划是无限的。”

“那他宣布的是……”

“一个极限的撤退计划。”升旗答。

“极限?”

“极限——意思就是:卢作孚将不遗余力,在对岸荒滩上,拼死一搏。”升旗道,“是条真汉子,真武士。”

“老师把他看作一个英雄,他真会成功么?”

“成功?”升旗见问,连眼皮都不屑抬起,“英雄与成功的关系只有一半。”

“另一半?”

“失败。”升旗说,“英雄的全部定义,二字足矣。”

“哪二字?”

“想想吧。想通了,田中君也就成了真英雄。”

田仲懒得顺着升旗的思路往下想,只问:“他敢?”多年来,田仲已经形成习惯,只要是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便无条件相信,因为老师的判断从来没失误过。可是,就在先前,老师对卢作孚的判断——意义最重大的一次判断——发生了根本性的失误,所以,此时田仲也敢对老师的判断公开提出质疑了。

“他若不敢,此时对岸这些人,就不会这样快恢复秩序,规规矩矩听他的。”

田仲明白过来,原来老师的判断,竟基于如此简明的推理。如此简明的推理,田仲竟找不到理由推翻。田仲发现,与对岸由混乱恢复秩序同步,老师也迅速地由先前的震惊、亢奋恢复了素有的冷静。不过,田仲已不再迷信老师的判断力,他用更简明的思路想着:此时,只有一样东西能够克制卢作孚,让12码头的秩序重新恢复为混乱——距宜昌最近的日本航空兵W基地。站在老师身后,田仲再次将视线转向下游峡口——哪怕是试探性轰炸,W也不该蜻蜓点水似的只派三架飞机,只轰炸一波。

宜昌大撤退第一天,日机的第二波轰炸是上午8点27分开始的。

宣布撤退计划,卢作孚没费多少时间。接着,民字号船队打头的民主轮已经靠上他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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