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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卢作孚-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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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各大船帮,不负中国的,应该不止楚帮!”卢作孚道。

上游,一声高亢的四川风格的川江号子,拔地而起。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各具川江上游不同江段地域方音特色的川江号子响起,来自上游,也来自下游……先前还空旷苍茫的川江上,一支又一支船队突破迷蒙雾色向宜昌码头聚集。追随卢作孚行走川江多年的李果果毫不费事便能辨出:红色的是大红旗帮旗帜,黄色的是云开帮旗帜,一条凶龙一般的蜈蚣腾空的长长如风筝的,是蜈蚣帮旗帜……

望着卢作孚,李果果生出些悔意,早知今日,昨天便该跟着卢作孚上那醉眼的船,听听卢作孚到底是如何与各大船帮老大们对话的,肯定比在课堂上听他上几节钟的课收获还大!

再过二十年,为大炼钢铁,李果果押送家中一堆铁锅、铁杓、铁架床、摇篮铁轮等但凡沾铁的家私,由千厮门上了一条木船,打算渡小河送去对岸乡下集中的炼铁炉中,无意中看到扳船老者面熟,上前一问,真是当年川江云开帮老大黄老九。黄老九也认出李果果,自然问起卢作孚。李果果说,卢作孚离世已经六年。黄老九一叹,当晚便邀李果果去家中一醉,自然忆起最后一回见卢作孚时——李果果一听,巧了,说的正是20年前12月23日到醉眼船上那段往事。李果果生怕漏掉一字,最后听出了个大概:那天接到楚帮醉眼派人送来的口头帖子后,黄老九立马叫手下撑了船去,是头一个到的。还没上醉眼的船,便听得醉眼和卢先生(黄老九这一夜摆的龙门阵,无一次直呼“卢作孚”姓名,一律称“卢先生”)说话:“川江上,都说卢先生爱船如命,醉眼亲眼见到先生抗旨保船,才晓得这话说假了!”

卢先生望着醉眼。

醉眼说:“该是——要船不要命。”

卢先生痴痴地望着靠在下游12码头的一条民字轮说:“我怕。”

“交船,等于要了你的命。抗命保船,命就怕保不住……”

卢先生却不说船,“枯水期,快到了吧?”

醉眼惊道:“先生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走船?原来先生今天找醉眼,是为这事!”

黄老九见二人说得正热闹,便命手下将船靠帮,却不急于跳帮,站在自家船上,隔船相望,见卢先生看着江水中他自己的影像,被码头荒滩上堆不下,一直堆到峡口团转的那些没装配好的大炮筒子、兵工机床包围了。卢先生说:“船没了,可以再造。公司没了,可以再办。国家这一段血脉没了,我们还到哪里去行船?还到哪里去办公司搞事业?”

醉眼好像有点儿烦躁上火,抱起他那坛子猛灌一口,说:“先生在公司又没股份,上面叫交船,你索性交了!交了船,肩头一缩,什么大运输大撤退的担子,不就全交了,谁还敢来找你先生?”

卢先生摇头道:“不。我不抗命不交船,就为了不肯交出肩头上这副担子。”

“舍不得?”

卢先生点头道:“舍不得。这副担子是国家交付在卢作孚肩头上的。”

醉眼冷笑着说:“大公无私?”

卢先生抬眼看醉眼,也跟着冷笑着问:“大公无私?”

醉眼道:“先生是读书人。醉眼不读书。听茶馆里说书人说过,盘古开天地到如今,中国但凡碰上这种时候,读书人最爱的,就这四个字!”

黄老九晓得的,楚帮这位老大,跟他自己一样,一辈子川江上跑船,虽不读书,船一拢岸,却爱到茶馆里听说书,久而久之,说出话来便会捎带上说书人腔调语句。

卢先生接话:“盘古开天地到如今,多少中国读书人,碰上这种时候,确实最爱拿大公二字,来镇压自己的私心。完了,告诉自己,告诉他人,这叫——大公无私!”

醉眼问:“先生你?”

卢先生说:“作孚不必费这事!”

“此话怎讲?”醉眼下不禁问。

“作孚来此世上,就为堂堂正正做一辈子人。有朝一日——去世,不过堂堂正正了此一生。”

醉眼显然头一回听此论,一震,老江湖的眼睛,像小崽儿一样瞪圆了望着卢先生。

卢先生问:“醉兄,你说我这是‘公’,还是‘私’?”

不晓得醉眼是为那坛酒,还是为这席话,有些恍惚,“说是公,又非无私。说是私……,又非‘自私’,也不像‘小私’,莫非,是大私?”

卢先生大笑:“好一个——大私!正要醉眼兄这话,作孚活这一辈子,要说‘大公无私’,倒不如说‘大私无公’。公私公私,公也罢,私也罢,到了这种时候,我眼下想的,只是这家叫‘民生’的公司,如何完成打抗战时国家交付在宜昌码头的这摊子公事,也了了我这辈子做人的一段私愿!”

醉眼喝完一坛,将空坛轻轻放入水中,一巴掌拍下去,看这空坛滴溜溜顺水流去,人已倒向舱中。这人就这老德性,是从他屋老汉醉鱼那里学过来的。醉眼没吃过一口奶,是醉鱼拿酒把他喂大的。

醉眼又问:“你要我做什么?”

卢先生反问:“千里川江,千艘木船,醉兄当知,各归何派何帮?”

“今天这坛酒,你算没白请!千里川江,千艘木船,各归八大船帮,宜昌一截,归我楚帮!”

卢先生问:“上走巫山、巫溪、奉节一截……”

“巫奉帮!”

卢先生接着说:“再上走云阳、开县……”

醉眼接下来就说到了黄老九,“云开帮。”

“万县……”

醉眼说:“南浦帮!”

“忠州……”

醉眼对答如流:“忠州帮!再上走,长寿、涪陵、丰都——长涪丰帮,泸县、宜宾,一路走到川江尽头——尽归蜈蚣旗帮。当中漏脱重庆一截,外搭朝天门岔出去的嘉陵江不说,那是先生老家老营盘!”

卢先生脱口应道:“渠帮、遂帮、州帮……”

醉眼说:“三帮王爷会,统归大红旗帮!”

卢先生问:“醉兄可知枯水期来临之前,这川江上可走船的时间,还剩多少天?”

醉眼肯定看出卢先生要说的话不在这里,说:“先生心头揣着明白!醉眼也懒装得糊涂。明说吧,剩下这四十天里,先生要给楚帮派个哪样活路?”

卢先生说:“呼唤自宜昌到宜宾,千里川江八大船帮诸位英雄好汉,助我一臂之力!”

“今天这坛老酒不好喝哇!先生一定清楚枯水到来前剩下不多的日子中,要抢运的货有多少?”

卢先生望一眼荒滩,“醉兄一目了然!”

醉眼说:“川江走的柏木船,要说装货吨位,大不过一百二,顶多一百四,小才十来吨,静水无风,日行五十里。顺风满帆,一个钟点行得一天的路!但一进三峡,一闯险滩,话当另说!有风无风不问,全靠纤夫。便有一百、二百纤夫之力,每个钟点船行也仅数丈,崆岭牛肝马肺峡那样的鬼门关,甚至寸尺难前。”

卢先生不语,黄老九这才跳帮上了醉眼的船。陆续,八大船帮老大都聚在船上。

黄老九先到先开腔:“这种时候,卢先生召来我们八大船帮,要用我们的木船……”

蜈蚣旗帮老大焦老幺说:“卢先生舍命保下的轮船呢?”

卢先生说:“我首先全部投入撤退。”

焦老幺望荒滩说:“把这荒滩运空,要多久?”

“一年。”

黄老九说:“川江八大船帮就算全到场,要运三年!枯水眼看已到,卢先生要在四十来天内运空这荒滩,除非是龙王爷显圣!”

卢先生说:“自古,宜昌是卡住长江——川江的一道咽喉,这种时候,宜昌卡住的是中国的咽喉。”

众老大没人应这话。

大红旗帮老大周凤池叹道:“卢先生,你我合川家乡人,从小看着长大。要说精忠报国,我服你!”

这周凤池,正是当年渠帮舵把子大爷、卢先生的老乡亲宝老船手下,人说宝老船落葬时,周凤池曾在合川小河边上那块无字碑前扶持过宝老船的儿,那儿子好像叫宝什么名字,后来卢先生把他拉扯大,带到哪条民字轮上当了大车。这周凤池虽已老迈年高,却还是学那廉颇、黄忠,老不退心火,说出话来,像庙子里撞钟。

其余老大皆点头。酒坛子放在他们当中,无碗,各自提起坛子就灌,水上人哪有个不喝酒的?像卢先生一滴不沾的,黄老九就见过他一个——川江各船帮老大都敬他重他,只为卢先生这人海量不在嘴上,在胸中。

周凤池说:“只是,这木船一走,样样具体。下有暗礁,上有飞机!就学卢先生精忠报国,这些全不畏惧,只有一样事体,本帮上百木船,上千兄弟,走这千里长路,腹中总要有几颗米……”众老大全都点头称是。

醉眼没说话,只瞄一眼卢先生。卢先生光是听。

黄老九怕他下不来台,便开了腔,递上一句话:“卢先生,我不为难你。不过耶,你既是代表国家,又戴了几个红顶子在脑壳上——次长、主任委员,老九我今天只好拿话问你,这水脚,国家开给多少?”

蜈蚣旗帮老大说:“水脚多少先莫说,民初打兵差的那点水脚,拖到这民国二十七年,还没给我!”众老大均有同感,不满地起哄。

黄老九说:“都说挖煤的,是埋了没死。推船的,死了没埋!卢先生,这一回,你我更是刀口中舔血吃,你可敢为国家担保,这一回打差的月脚,绝不克扣,按期照付?”醉眼一直不表态,埋头喝闷酒,此时又抬起醉眼瞄着卢先生。

卢先生说:“国家,作孚实不敢为国家担保。作孚只敢向各位老大担保一样,这一回,万一有差错,只要我民生公司拿到一点水脚,我便让与各帮各位老大先取。”

一条船一时无话,便听得船任江水拍打,哗哗有声。醉眼手下的人在各位老大当中架上火锅。黄老九赶紧要走。醉眼手下的人便献殷勤道:“云老大,宵了夜再走。”

黄老九推辞道:“卢先生话完了,老九我也该走了。”

众老大仗着长篙短桨作护身武器向各方散去。卢先生不挽不留,知书达理,送各位老大跳帮上了各自的船。

黄老九船刚撑出一篙竿,听得卢先生说:“醉兄,告辞。”黄老九回头望去,见卢先生望着醉眼,醉眼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卢先生不再多话,扭头便走。这时听得醉眼开腔:“先生!”卢先生肯定早就看出醉眼今夜一定有话,便站在岸边静等。

醉眼望着打着灯笼火把,四面散去各帮老大的船,说:“你要我楚帮一百单八条木船,几时到你帐下?”

卢先生答:“宜昌这一段,这个天,几时天亮。”

醉眼说:“我没戴金手表,八点吧?”

卢先生:“那就八点。”

醉眼:“一言为定。”

这一夜,黄老九的老龙门阵摆到这里,便在炉边扯起了扑鼾。当时已临近立冬,李果果怕他着凉,便找了件衣服为他披上,自己也靠在火炉边睡了。

李果果当年追随卢作孚,早就见闻卢作孚为人豁达,与人交不分贵贱,军界政界商界权贵富豪,江湖上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各路英雄豪杰,多有朋友。所以办起事来,当真是八面来风,做起生意,当真是兴隆达三江。但从未亲眼见识过。李果果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事实如此,反正有些场合,卢作孚总爱带了他去,下来后,还教他如何待人接物,甚至与洋人谈判杀价。而另有些场合,卢作孚从不主动提起要他同去……李果果想过,也许是卢作孚出于他一贯的对小青年的爱护吧,怕让自己过早地沾染上“社会习气”。这一夜,听黄老九忆旧,算是李果果对小卢先生这方面的事听得最真切的一回。但事后李果果转念一想,对黄老九所言还是生出几多疑点。1938年10月23日的宜昌,小卢先生哪来这么多的闲工夫与几位船帮老大说这多话?当时自己虽然睡着两觉,但每一觉都只是片刻,算起来,卢作孚总共在醉眼船上耽搁的时间也没有黄老九回忆的这么长。再者,黄老九忆及的卢先生,与李果果所了解的小卢先生平素说话、行事习惯也相去太远。完全不像同一个人。李果果又想,也许自己本来就只从管中窥到了小卢先生全人的一个小小斑点,还自认为追随最久,最了解小卢先生……第二天回家后,李果果把自己从黄老九那儿听到的加上自己下来后的判断全告诉了文静,末了加一句:“老九大爷这番话,既是老话,又是酒话,说起离世故人还不免欷。我听搞文史的教授讲过,老年人忆旧,尤其是忆及与自己有情的旧人旧事,不免带上感情色彩,那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文静听了,连连摇头,不知是同意李果果的否定,还是否定李果果的否定,或者是因为卢先生去世后这六年来,从来不曾在公开场合讲起“卢作孚”这个名字,今日说起,情感上不能忍受……文静拽着李果果,出了家门,再去送家中铁锅去炼钢的小河边,去赶黄老九的木船。李果果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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