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戾气重-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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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令查。
还是查不出来。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来与万阁老说明:“我劝阁老别耗着了,言官找别人麻烦容易,想从他们身上挑错,那可难,费上老劲也多半白搭。阁老有什么手段能栽给他们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个好栽,连着栽四个也同样不容易——李永义不算,他有切实罪证,随便再添点枝叶,就够收拾掉他了。
万阁老微微有些后悔:早知道一个一个来了,那要好办得多。现在人抓都抓进来了,是万万不能再放的,这一放,他要杀鸡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损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天的天气似乎又冷了点,案犯们在狱里还好吧?”
指挥使听得出万阁老的潜台词,犹豫了一下,道:“狱里什么条件,阁老也是看过的,能好到哪里去,凑合着死不了罢了。”
万阁老眼里划过一丝失望——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锦衣卫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挥使并不想得罪万阁老,跟着就解释:“我等自然是愿意配合阁老的,只是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况且,‘病’死一个罢了,一死死四个,那些言官们别的本事没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时候他们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烦了,来责问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来的,那没得说,身为天子家奴,别说四个,就是四十个锦衣卫也敢下手,可是是万阁老,锦衣卫同阁老大人的交情虽然好,可再好,也没有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罢。
——死一个有多大意义?万阁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他要的是一网打尽。
锦衣卫既不敢出这个头,万阁老只有继续自己想办法了。
想来想去,发现最有效的法子,还是从签名事件入手。
只有这件事,可以把五人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苏向良固然跑不掉,蔡卢两个当事而知情不报也是同犯,由此撬开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办。
要证实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苏向良,打开他的嘴本来也该最容易——因为程文代他签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场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锅程文,即便事后盖章,程文是他的直属上司,他也可以咬死为受上司胁迫,论投诚的话,他的条件其实比李永义要好多了。
但,重复一遍,软骨头只有李永义一个。
至于苏向良,上刑,不招。
上大刑,仍旧不招。
俗语云,术业有专攻,行刑的锦衣卫校尉也是如此,哪些人是能治服的,哪些人是治不服的,几回下来就有数了,回报上官:“没用,这是个不怕整的,掏不出话来。”
不怕整的不只这一个,四个都是。
在另外三人处的逼供同样一无所获。
一时间竟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这不是万阁老无能,有负“奸相”名头,而是就算罗织的话,总得有个线头,才好抽出一根线来,进而编织成网,把这些嘴硬的言官统统网进去吧?
领头的程文是正四品的高官,万阁老一个切实罪名都没有就能把他关起来,甚而上刑拷打,加起来快十天了不放人,已经是非常牛了。
而程文不但位高,他本身还出自苏州大族,族中为官者甚众——他只比苏向良大一点,今年也还没到四十,苏向良不过七品,他则足足高出三阶,没有关系背景,纯凭个人能耐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万阁老所以一定要弄个和实际情况沾边的罪名出来,而不是随便往各人家里丢点银票栽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来头不小;不幸的是,事起源头正是他,要是他谨慎一点,不代签那个名字,那万阁老都不会有机会把他们抓进来。
——当然这是程文自己内心的懊悔与歉疚,实际上在万阁老那里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没有抓人的借口,那就制造借口嘛。
比如现在,外界闹腾声一天比一天大,万阁老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决定,没有线头就自己造这个线头,无非是事情的过程没办法办得那么漂亮了而已,他给五人组设定的结局不会变,都一样,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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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算不如天算,万阁老这么牛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他刚把造线头的任务布置下去,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来到了他家门前。
他的装束与表情一看便是来意不善,不是寻常友眷来报丧,门口守门的小厮当然不肯放他进去。
少年并不硬闯,也不要求一定面见万阁老,只是手捧一条孝布,请小厮把孝布交给万阁老,再请万阁老转交到诏狱里去。
——笑话,给万阁老送礼的人多了,送条孝布的真是见所未见,还转交,你算哪根葱,敢指使阁老做事,小心阁老让你全家都戴孝!
小厮跳起来把少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少年不急不躁,待他骂完,才眼神幽冷地报了自家名号:“家父姓苏,讳向良,这条孝布正要请阁老转呈家父。”
他说完在门口放下孝布,不等小厮再说什么,转身干脆利落就走。
往万阁老家送孝布的行为不但阁老家的小厮没见过,满朝文武也同样都没见过。
稀奇事就要打听,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原来就在锦衣卫上门的当日,苏家主母受到惊吓推搡,再加上眼见儿子遭到锦衣卫狠毒殴打,受激过甚,当即小产,她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这个年纪有孕本就危险,丈夫又被抓走,再遇锦衣卫上门荼毒,几番叠加,竟至一病不起,没几日就过世了。
这孝布,是夫为妻孝的孝。
举朝哗然,站在万阁老对立面的言官们尤其要暴跳:好么,一个罪名没有,把朝廷命官抓进诏狱关押至今不放不说,连家眷都不放过,不但抄家,还害死了人命!
这回不是上折子就能解忿的事了,都察院与六科总共纠集了五十多个科道言官,直接上宫门口静坐去了,要求放人。
皇帝被打搅了清修,十分不开心。
秦桧能给岳飞栽个“莫须有”是因为符合宋宗偏安的心意,可在如今皇帝来说,他还真没什么必须要搞倒五人组的理由——虽然看他们心烦,但没烦到宁愿被骂“昏君”也要整死他们的地步。你万阁老想整,行,给朕个过得去的理由,朕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顺你的心意。
拿不出这个理由,还惹出事来,让人把皇帝家门口都给堵了,那皇帝就不乐意了。
——联名弹章骂的是你又不是朕,朕凭什么一起给你背这个锅?
虽然万阁老过往给皇帝不知背了多少锅,但君臣之间是没有礼尚往来这一回事的,让皇帝倒背一回,皇帝都不答应。
就下了口谕问万阁老:查出证据了没有?没有就别折腾了,把人放了罢。
万阁老先让人往门前丢了一回孝布,已经晦气得不行了,还不好找苏长越算账——人家没闹没骂,娘死了,给爹捎一条孝布也不行?他无官无职,进不去镇抚司,来找你万阁老很正常啊,谁让是你把人爹关进去的。
这下还被皇帝拖了后腿,更加郁闷,却更没法说话,也不敢不听——哪怕在群臣那里失去一百分威信,也不能在皇帝那里失去一分圣宠,这笔账,万阁老很能算得明白。
于是,言官们欢欣鼓舞地迎出了程文等四人。
但这却不能算倒万党的胜利,因为程文和苏向良回去后不出几天,因为受刑过重,医治无效,相继病逝。
五人组五去其三,万阁老杀鸡儆猴的目的仍是达成了大半。
——李永义因有罪证没被放出来,不多久被充军流放去了西北,他也没少受拷打,如何经得起这个路途颠簸,半途就熬不住去了。
只是与程苏两人不同的是,他除了送了自己这条命,还因为是犯官,连累到子孙三代不得科举,九泉之下,也不知他有无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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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第一场细雪中,一名少年乘一辆马车,扶两具灵柩出了城门。
马车里有女童细弱的声音传出:“哥哥,下雪了,你进来坐罢。”
“不用。”
少年回道。他坐在辕座上,有细雪飘在他的颊边,冰澈入骨,他的目光也如雪花一般冰冷漠然,面目瘦削冷硬,再也寻不见一丝曾经的笑闹模样。
☆、第59章
金陵。
声声炮竹响中,珠华度过了在异世的第一个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过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腊月二十三开始,扫尘祭灶吃灶糖,守岁接神饮屠苏,作为还在换牙期的小孩子,她这几天应该尤其开心自在,因为一般人家过年期间都会变得宽容,除非顽皮到闯祸,不然大人们都只会含笑放任,不会捡在这几天训斥小辈。
——但珠华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了苏家的事。
苏家没出事前,张推官瞒着未说,是不欲她添乱;但已经出了事,还出的是那么大的事,她作为苏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张推官是万万不能再瞒她的,在多方打听,确认前因后果之后,便语气沉重地告知了她。
虽然距离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时间了,但珠华想起来,心情仍旧郁郁。
她没想到苏家会那么惨。
明明张推官先前跟她说按常理不过“贬官乃至罢职”,谁知不出一月,苏家会直接家破人亡。
简直一下从普通模式进入地狱模式。
即便跟苏家夫妻素未谋面的珠华听到的时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个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华自己亲缘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亲情,以及不向往亲情,只是亲妈早死,亲爹路人,该着她缺这一块,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罢了。
随便爹还是娘,给他留一个也好啊。珠华默默想,怎么一下子就全没了呢,他年纪也不大,正经还是个未成年人,这一下打击受的,怎么是好。
而在同情苏长越的同时,她冷静又微微有点纠结地知道,这门亲事定了。
她在拒绝沈少夫人的时候只是单纯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给苏长越,假使苏家安然无恙,那她的态度仍在摇摆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不用考虑了。
她父母双亡,成为孤女的时候苏家没有另选良配放弃她,而今苏家蒙难,她要提出退婚那不仅是不讲信用,而直接是道义的问题了。
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一旦她做出这件事,对于苏长越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伤口的一把盐,情况再坏一点,更有可能变成压垮他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她不能这么干。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报不了琼瑶,也不能扔一闷棍回去。
——但一个多月后,一记飞来闷棍差点把她打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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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长莺飞。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树抽出鲜嫩枝叶,花开满枝,远望如一片粉云,给整个小跨院都带来了春意。
月朗来说苏长越到来,请她去见的时候,珠华正在树下试图剪一枝合适的海棠花回去插瓶,听到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他这个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在老家守孝?当时听说他是扶了父母灵柩回老家安葬的,两边隔太远,张推官和珠华没办法亲身前去,但张推官有写信并附白包过去,珠华也在里面捎了一张纸,写着劝他节哀之类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么倒本人来了?
“是苏家少爷。”月朗看出她的疑问,肯定地道,神色里还有点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样子很吃了苦。”
苏长越上回虽是来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们都对他记忆深刻。
经此大变,怎么能不吃苦。珠华下意识想了一句,方反应过来,放开花枝,把剪刀递与玉兰,往月洞门那边跑。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见到苏长越的时候,她仍是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屋里,她先只能看见背影,这个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了,此时天气还有些倒春寒,人们都还穿着双层的夹衣,他也不例外,但这夹衣在他身上都显得宽旷旷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听到动静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冰冷无波,寒潭深寂,珠华被一冻,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这谁呀?
如果没见过他遭逢剧变前的模样,珠华也许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触,挨这么个冷眼,她指不定还要还个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里却在惊讶之后,冒上了说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苏长越临走时偷偷冲她眨眼的那个笑容。
他曾那么意气明朗。
但现在一点那时候的影子都寻不见了。
曾经的那个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掺入磨难,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这个陌生模样。
珠华形容不好自己的确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