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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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泽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那双莹蓝眼里在烟雾散去后,呈现出了莫大的欣慰与哀伤。
哈罗德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了两下,整个世界在此之后变得异常安静空旷,变成一片空白。
在这空白里只有他和哈罗德相对孑立着,其余的部分,都已清除干净,亟待着哈罗德的话来填补这遗失的空缺。
紧接着,他听见哈罗德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激动过头。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件事,而这就是我想要的回答。说实话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这样全心全意的了解,亲近一个来自东方的姑娘——这会使我接下来想要讲的故事变得容易得多。这个故事,本该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讲给你听,但因种种原因,由于我奢望得到家庭宽容的过分天真,让我与你离这个故事都变得越来越远。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阿瑟将你对我进行了感情隔离,对你进行了许多偏激的教育,都让我发觉这件事渐渐不可能做到。因为这故事会带给你莫大的痛苦。但是现在,我想,也许正是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西泽,我知道你急于带着你的自由奔向你的爱人,可如果你愿意,请允许再耽搁上你们四十分钟时间,来听一听这个故事,兴许会让你离她更近……也许你早已有猜测,是的,就是关于这个,在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南中国的海边,一个叫作石澳的渔村里发生故事。”
第125章 哥谭市5
医院回去坚尼街快餐店已近四点钟。店里没什么客人,男人百无聊赖的在店铺深处专心致志的剔牙。
大抵也是枯坐一下午太过寂寞,看她两回到店里,竟关心的问:“食饭未?”
美棠余怒已消,以惯常语气回答,“食咗。”
男人搭讪着说,“鬼佬来电,话要迟d返来,唔该你同佢喺,定个旅店啦。”
美棠前脚进店,立刻说,“好啊。”
立刻要带她出门去,男人又叫住美棠,“摆也街惠春旅社就唔错,ice!”
陡然听男人从黑黄牙齿里蹦出英文溢美之词,像爆米花机里逃逸出两个完整的花生豆似的。
淮真一口气没憋住,笑出声。
美棠说,“屋企门口就唔错,点解要去摆也街定旅馆?”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美棠回过神来,瞪住他:“你收咗人哋几多钱?”
男人厚着脸皮,“自k打款畀我,梗系帮人哋做好d事啦!”
美棠气得拉起淮真掉头就走。
男人还在后头大声强调:“定要到惠春Hotel!我都话畀人知……”
两人一起走进夜色里,美棠气得声音都在抖,“他随便收我朋友人钱财,以后我怎么做人?”
今晚夜宿唐人街,那么西泽那边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事好担心。淮真这样安慰自己。
而后她一边笑一边对美棠说,“听说摆也街有集市是不是?我都还没去过,正好晚上去逛逛夜市。”
美棠知道她找借口安慰自己,皱着眉头勉强笑了一笑,“纽约唐人街也就夜市有点名气。”
冬日六点的唐人街夜市华灯初上,大西洋的海风挤进克罗斯海峡,登上曼哈顿岛,从孔子大厦那头吹进唐人街。
这个车轮上的国度,即便在中国城的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车流也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造成这种状况的,是街口的人行道上密集的人群,在这点上倒颇具中国特色。行人脸上也有种中国式特色的漠然表情,站在拥堵车流与人潮中,一眼看去,每个人脸孔上都有种不知要前往何方仿徨,与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这种人潮若是交给白人报社来解读,会说抱团而居的华人群体从不给旁人行方便。但事实上,这某种程度也是匮乏表情的东方人的一种人情味。
离开十字街口,稍走几步便折进摆也街。随后,一间一间小食档的熊熊炉火,将沿街而坐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的生动起来。上海风味小食档一屉一屉摞过人头顶的灌汤包,小馄饨摊大炖锅里滚烫飘香的骨汤香味;广东的钵仔糕,肠粉,粿条,鲜虾云吞面;刚出屉的马蹄糕,粉饺,叉烧,烧麦,九层糕;台山的佛跳墙,蚵仔煎,莆田饼,肉燕,咸饭;还有街边小锅子里冒着烟的茶叶蛋与鲷鱼花生粥……
她两走过一个海鲜档,煤灯后头的四邑老太太正将一把切段的鱿鱼须煎入滚油里,伴随着洋葱香味,“兹啦”一声——
淮真吸了吸鼻子,一时间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美棠笑着说,“饿吗?旅社就在前面,我去同老板讲一声留个房间,不用担心,你先去吃一点。”
淮真摇摇头,说不饿。
她始终记得他说“迟点返来”,满心想等他返来一起去逛夜市。
惠春旅店老板同美棠十分熟悉,两人熟络地聊了一阵,立刻愿意给他们留一间最好的房间,并给租房价格打了个大大折扣,一夜只要一美金二十五分,甚至囊括两人的早餐。
谈妥以后,美棠与老板似乎有别的事情要聊,淮真察言观色,立刻说,“我在楼下报纸档买一份报纸,你们先聊,过后来找我。”
美棠对她感谢一笑,又说,“楼下有一家红人开的中古Aore店,卖的东西很有一些趣味。如果要给家人带东西,买过报纸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打发时间,我很快来找你。”
淮真点点头,想了想,又将一美金订金留下,转身下楼。
报纸档也是美国人发明的自动报纸售卖机,为了保留中国城的特色,特意安插在一个凉亭下的小杂货店里,独占了四面墙的一半。
凉亭开了一面窗户,店老板坐在里面听收音机。窗台开的很高,若有人要买报纸,投币可以自动出报纸。
若要买别的东西,比如中国运来的香皂、胰子、薄荷香膏、先施公司的荷兰水,要么登上台阶到亭子里去,要么得将头仰得老高才能跟店老板对上话。
当日的报纸将头条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售货机里整齐铺开。刚才走过这里,她恍然有看到关于Iural ce的报道,回过头来找了找,果然没看错。她摸出一只五美分投进投币口,两分钟口,卷成一卷的《纽约时报》便从出报口滚下来。
躬身去拾挡板后头的报纸时,视线掠过底下的《纽约邮报》,在头条上看见了安德烈与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她稍稍蹲下来一些,又仔细辨认了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UHLEIh OCTOBER!
她将那一小段读了一遍。
真好,终于可以修成正果。
杂货亭提供长途电话拨打服务,她本想借电话机打给家里,又担心哥伦比亚大学事情没妥的前夜致电,他们会比她更要紧张。仔细想了想,决定无论结果好坏,一口气等明天事情结束再慢慢讲给家人听。于是拿了报纸离开报亭,回去旅店。
旅店楼下附带了一家旅社,小小的店面,上面打着广告:
“纽约往返波士顿两日游,低至三美金!
纽约巴士一日游,只要七十五分!
超低价代理纽约前往大西洋城灰狗巴士票!”
旅店醒目的广告旁边,躺着一家异域风情十足的Aore,正是美棠说的那家。
货柜是未经打磨的原木,所有货物颇为原始的堆积到天花板;店里灯光昏暗,头发蓬松的大胡子老板坐在柜台后头,见客人来,抖了抖胡子,算是友好的打过招呼了。
这使得淮真觉得莫名诡异又亲切,像新学生误闯入了对角巷。
美棠还没从旅店出来,她兀自在店里看了很长时间,很快挑好了带给家人的礼物:给阿福的大红酸枝镶银过滤烟嘴,带给罗文的橡木茶桶(据说可以长久保持干燥),又给云霞与另外两个女孩各自挑了一只小叶紫檀嵌象牙书签。
那个印第安老板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她明白: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唐人街的华人老板一起开办工厂的,整个美国只有这一家。
象牙小件不值钱,虽说对野生动物保护来说不太友好,但是短时间内她实在挑不出别的什么又精致又不那么贵重的礼物来。
除此之外,她在这里着实发现了很多好玩意。
因她稍稍懂得一点乐器,她在柜台角落看到一把小提琴,看了一下提琴上的字,是十九世纪末巴黎小提琴作坊仿帕格尼尼所钟爱的“大炮”。虽然是仿品,但制作精良,至今也算有足足一百个年头,流落到曼哈顿岛唐人街来,琴桥断了,马尾也断了两股。店老板说收她十五美金时她还吓了一大跳,假使她将琴买回去,回去三藩市花三十分钱找工匠师父修一修,送去Au拍卖行,或者托海运公司的人转卖回国给上海或者香港懂行的富人,最终售价可远远不止一百美金。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很多上世纪初欧洲小作坊出品的狮头钢琴,或者雕花大提琴,摆在这里不知多少年,积了灰,也黯淡了。这些大物件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好办法弄回家,只有那只小提琴可以肖想。
但最终她还是只买了那一些带回去给亲人朋友的手信,没有买小作坊提琴。一来现在她与西泽都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十五美金对他们来说不算得小数目;除此之外,她相信西泽对欧洲作坊乐器以及美国拍卖行情的了解比她更多,她想等他回来告诉他。
最终她对印第安人大叔致歉,说她要等男友回来和他一起商量一下。
大叔说没关系,他可以为她留一整个星期。
走到中古店门外,给凉风一吹,淮真突然醒过神来,脸红了一下。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将西泽与自己的未来都给计算在了一起,她意识里完全没有去区分什么是他的,什么是自己的。
她从没有过恋爱经验,更没有过婚姻经验,所以也无从探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仔细一想,她才发现自己无意之间真的有计划过跟他更长久的未来。
即便没有钱,贫贱一点也未尝不可。
这世上太多事情与感受,比物欲要珍贵得太多太多。
她可以努力赚更多钱,可以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愿意。
第126章 哥谭市6
惠春旅社似乎很早便起意要与美棠家快餐店做金融区的生意,正巧今天美棠带朋友上门投宿,立刻给了她们最好的房间与最优惠的折扣;又借着这契机,同美棠说起正事,一聊眨眼一小时过去。
从Aore回去旅店,美棠与惠春旅社老板娘仍旧没结束谈话。见她回来,美棠告诉她,刚才西泽有打电话来旅社,说他一小时内回来,她是要稍等她一起去楼下夜市,还是先回旅店休息等他回来?
美棠挂心她挨饿,一定没法放下心来好好同人讲生意。淮真立刻说她也有事要先回房里去,叫美棠不用挂心她。
美棠略有抱歉,听她讲完,冲她感激微笑。
旅店老板娘将房间两只铜钥匙从墙钉上摘下给她,她留了一只在服务台给西泽,转身回屋去。
旅店房间很大,白墙白被单,桃木的家具有点古色古香的氛围。
等待西泽的时间里,她坐在桌前翻阅了那本纽约时报。上头讲了洛克菲勒基金这个大粗腿一共投入多少资金支持这个项目,这会议对学生多么要紧,学术团体理事会对此有什么什么看法云云,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又读了读别的板块,看到有评论者对《龙女》的评论:“剧情俗套无趣,光芒只在黄柳霜一人。”
读过报纸,她仍无事可做。那份手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读一次无非徒增紧张。想起那段评论,她取出那瓶印度墨汁,想在手臂上写几个字,又怕写坏。恰好见到桌上一只竹篓里倒置着几支狼毫,取出一支来;将几张空白稿纸在桌上摊开,用勾线狼毫蘸取墨汁。
写毛笔字还是她在协和学校的课上学的,跟十三四岁小孩儿一块上了半年课,每礼拜上三堂,学的囫囵吞枣。最后刚刚通过那门考试,到现在正楷写的中规中矩,勉强算可以看。奈何回腕无力,魂与魄字重复写许多次都写不好。待纸上那一个一个的鬼字变得她都不认得了,昏昏沉沉枕在胳膊上打起盹。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更不知西泽几时回到旅店。
听见响动,迷迷糊糊刚开睁眼,衬衫领口外光裸的后脖颈上落下凉凉一吻。
她轻轻嘀咕一声,“回来了?”
他说嗯,又问她,“饿不饿?老板说你没吃东西,叫服务台打了送餐电话,晚点会送晚餐外卖过来。”
她总觉得睡了快有一世纪,稍稍坐起身,半梦半醒间有点不高兴,“都不饿了。”
他靠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亲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又说,“我刚才去见了我爸爸。”
屋里只亮着一盏寿桃形的粉色壁灯,亮在床头。西泽凑近来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