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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金山蝴蝶-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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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爷小心翼翼用一只剃刀替他刮掉脖颈上的头发,露出惨白无血色的肌肤。
  洪爷一声叹息,“你我斗了半辈子,仇的怨的一笔笔算,也能算个不共戴天。可我这身子,这脖子,除了交到你手里,到谁手中,都不放心。”
  惠老头道,“是你这辈子活得太小心。”
  洪爷道,“我手头百廿多条命,这辈子不知多少个不眠夜发着冷汗骤然惊醒……一怕死人趁我入眠夺梦,二怕活人趁我不备夺命。我不似你,怎能不小心?”
  惠老头道,“具已矣。”
  洪爷也是一声叹息,“你我都老了。”
  淮真这才恍然。除非洪爷生病,换了旁人,也没这个能力叫惠老头这个点赶回医馆来。
  听着两人说话,淮真立在门口,也不知该走该留。
  洪爷突然问道,“门口那小子,就是上回害我输了赌局,在戏院救你出去的恩公?”
  淮真不知道他对西泽安的什么心,不太敢接话。
  洪爷道,“能找到个有钱白人小子,还好巧不巧是个共和党的,也是你有本事。”又说,“你过来。”
  淮真靠近一点,洪爷接着说,“好好看着惠爷怎么施针。惠爷这手艺放便任全国也是一绝,学来不亏。”
  她应声,“我愚钝,怕学不好误人性命。”
  洪爷道,“我那六子便是没本事至此,不也打得一手佛山拳?”
  淮真道,“也误人性命。”
  气氛安静了片刻,洪爷突然大笑起来。“白鬼要规矩,我们就没规矩。不误人性命,不叫那群白鬼心有芥蒂,谈之色变,这唐人街早被铲平了。”顿了顿又说,“前五个儿子个个本事比天大,在这美国土地活得风生水起。只这小儿无能,若不学得一手恶人本事承我衣钵,也不知如何活下去。”
  眼见那一根根粗细针头勾入干瘪苍白的皮肉深处,看的淮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摸了摸胳膊,觉得这本事她穷极一生恐怕都学不来。
  想了想,她接着说,“我觉得,小六爷也极有本事。”
  洪爷道,“他什么本事,倒是说来听听?”
  淮真道,“这次大赛,小六爷稍一动手脚,便将往年白人定下的票选规则统统推翻。”
  洪爷笑道,“华埠小姐办来,一张张选票,一场场赌票,都是外来白人捐给唐人街的慈善款。白人要赚,也不过能掌握选票局势的少数那么几个大富之人赚个大头。即便选美结果不尽如人意,你觉得谁胜谁输?”
  淮真心中明白了一些,便不则声。
  洪爷接着说,“他倒好。他一时意气,他脾气比天大。他会略施巧计,叫个拉丁女人来给怕丑闻被曝光的白人商人下套,趁火打劫,将他痛宰一通,叫外头白人知道华人的规矩还是华人的。这气是出了,往后,那人还敢不敢来?”
  淮真见他将事情讲的这么仔细,小声说道,“洪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洪爷想是被这事给气着了,咳嗽几声,吭了一声,“你还知道唐人街是谁的唐人街?”
  淮真说,“唐人街是男人和安居乐业的唐人街,不是女孩的。”
  洪爷笑了,“这事合该怪定下移民法的美国政府去,论理不怪我。否则你以为这四十条街上三四万血气方刚单身汉,是靠什么活过这半辈子的?”
  淮真见他身体抱恙,也不再反驳。
  屋里安静下来,洪爷阖着眼,没一会儿便轻轻打起呼噜来。
  淮真看见他顶着放血的凹槽,脖子上粗细的针头……竟也能睡得着。
  往下瞥见他背上一道道刀疤,淮真突然又觉得,不论英雄枭雄,实在不是世上谁都当得来的。
  没一会儿,惠老头将针头一根根褪下来,沾了血的九针扔进铜盘,递给淮真。
  洪爷仍没醒。惠老头便拿了床床单替他盖上,同淮真轻声说道,“走吧。他难得睡个安生觉,让他睡着,别吵着。”
  淮真捧着带血的盘子点一点头。退出去前想揿灭钨丝灯,惠老头拉一拉她,摇摇头,以嘴型说道,“怕暗。”
  淮真点头,留着灯,和惠老头一道出去。
  门轻轻合拢,淮真问道,“洪爷是个什么病?”
  惠老头道,“血债。”
  两个字足够清楚,又像什么都没说,却让淮真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也明白应当立刻噤声。
  西泽立在长廊尽头,显是等了许久,却还没走,像参观博物馆似的,将墙上从这头到那头的大小报纸都看了个遍。
  淮真心里忍不住吐槽:除了那几页由我翻译成英文的壮阳广告外,其他你能看懂个什么?
  惠老头倒有些惊讶,“唷,还没走。”
  他听着响,侧过身望向两人。待他们走近,往一旁一让,跟在后头走出长廊。
  “让我们看看这位客人有什么病是西医治不好的。请坐。”惠爷坐在椅子里,戴上一副眼镜。
  淮真将问诊席对面那张四脚长凳拖出来。
  西泽装模作样冲她礼貌微笑。
  惠爷又说,“淮真,告知阿金阿开,洪爷今晚兴许歇在这里了。顺便将灯揿亮一盏。”
  淮真点一点头,端了两只脚凳出去两名打手,叫他们坐下吸烟。
  回身揿亮钨丝灯,立刻听见惠爷说,“你失眠有段时间了吧。”
  西泽倒有些讶异,笑着问,“这么明显?”
  淮真微微抬了抬脑袋,心里莫名有些骄傲得意。
  惠老头又说,“衣服撩到肩膀,手臂露出来,伸过来。”
  西泽照做。
  惠老头拿根光滑圆头竹条,往他手腕一个穴位戳了过去。
  西泽微微垂头,喉咙里憋出一声短暂混沌的闷哼。
  惠老头明知故问,“痛?痛就对了。脉给我搭一搭。”
  淮真在药柜子后头探头,看得有些稀奇,心想:咦?她在哪个广告上看到过,那个穴位怎么好像不是治失眠的?是治什么的来着?
  搭了几分钟脉,惠老头开了个方子,丢给淮真,“抓六副。”
  淮真应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看,更纳闷了。
  桂枝?菖蒲?王不留行?治失眠?
  惠老头大抵知道她想什么,呵斥道,“照抓就是。”
  淮真答应。
  抓好六副,转头又听惠老头同西泽说,“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的,同人讲一讲,别闷在心里。”
  西泽偏着头将袖子解下来,看不出个表情,“谢谢医生。”
  惠老头又接着打趣,“要是觉得中国骗子比白人大夫有用,请下回再来。还有事没?没事,淮真送客。”
  她一抬头,发现西泽正立在门口等她,心道,奇怪,这人到底来干什么的?
  对视两秒,她突然想起刚才药炉旁边发生的事,脑子立刻又当机了,有些口吃的说,“我,我,我还得工作。”
  惠老头哼一声,不管了。
  淮真在药柜子后头假装很忙。
  一分钟后,惠老头同她说,“人都走了,还躲什么?出来吧。”
  她一探头,果然走了。
  刚从柜台后头钻出来,便听见惠老头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你不说,他不说,装哑巴装到天荒地老?”
  淮真装傻,“说什么?”
  惠老头说,“你以为他真有病?他身体比谁都好,除了睡不太好,再没见过身体这么好的。”
  淮真道,“那副药……”是药三分毒,身体这么好,还吃药干啥呢。
  惠老头头也不抬,“让他身体更好一点。”
  淮真莫名其妙,“好就好呗,还怎么更好?”
  惠老头看她一眼,重复了一次,强调着说道:“我是说他,身体很好。身体特别特别好。”
  淮真脑子一懵。
  惠老头呷了口茶,不轻不重,又意有所指:“身体这样好的,真少见,真少见。淮真,这男友不错,真的。”
  淮真道,“……哦。”
  惠老头说,“这大晚上的,唐人街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一个白人小青年走在路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身体再好,一个阿开打得过,一个阿开阿金一块也能扛住揍,三个五个就难说了。还不追过去?”
  阿开突然插话,“白天也许打不过,晚上这么黑,倒难说。”
  阿金也有些不服气,刚想讲两句骚话灭灭白人威风,突然看那小姑娘一溜小跑从诊所跑了出来。
  只听见惠老头在后头喊:“淮真啊,三阴交,关元,对白人效果尤其的好——”


第48章 企李街4
  西泽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试图弄明白,那天夜里的唐人街到底成全了他什么想象。
  他低头,看见手里绳子系着的粗纤维纸张,里面充塞着来路不明的干燥植物……数周以前,一名同事递给他的反克博法案收集罪证里,包括了无数有关于这种令白种人厌恶之极,可以与印第安活人祭祀与吉普赛巫术媲美的“蛊惑人心的邪恶东方巫术”。
  他觉得荒谬。
  这种荒谬却不仅仅来自于这里的华人,还有自认优等种族的白人那种高高在上。他第一次出现这种认知,是在他十岁时,祖父给他一匹俄勒冈的阿帕卢莎幼崽与一把柯尔特手枪,告诉他,你可以用他们与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密歇根湖畔森林里比赛狩猎。
  这位屠杀过成百上千印第安人的年迈老者,在得知自己孙子与年长他四五岁的少年们产生冲突时,告诉他,穆伦伯格的男人没有孬种,你应该去和他们大干一场,我来教你,照着他们长着蓝色或者湖绿色眼睛的俊脸,腹部,所有最为要害的位置用上你的全部力气……结果可想而知。在以胳膊脱臼,与被打落两颗本就该掉落的乳牙为代价的十岁夏天,他坐在长岛北叉的葡萄架子下头醒悟了人生第一个道理:那匹仍未完全驯化的阿帕卢莎与柯尔特,不是用来和平狩猎用的;而是让他摘下白手套,和未来可能和他争夺一个美丽姑娘,土地,以及万贯财富的任何一个竞争者决斗的。
  这片土地上的文明世界,是文艺复兴与工业革命三百年来欧洲白人移民用猎枪与战马换来的。
  武器使你拥有盟友或者敌人。如果不是前者,请让后者永远沉默。
  这条十岁时的准则在他往后十一年人生里,始终成功,永远奏效。
  所以你看,白人的文明,原来是用血腥,与这一类礼义廉耻的丧失换来的。
  可是这群文明绅士在某一场采访会上,对记者信誓旦旦的发誓:华人一群劣等人种。他们没有下限,他们不惧怕殴打,他们逆来顺受,他们擅长利用你的同情心,这是一群绞尽脑汁的蛆虫,不值得你给给予任何尊重……
  可他站在这里,这个礼拜六夜里的唐人街,阴暗街道亮着昏暗暧昧的红的灯光,鞋底踩上石板铺就的主干道路有种复杂难言的感官泥泞;空气中隐隐藏着的驳杂而腐朽的腥气不知究竟来自于哪一条横陈垃圾的巷道,而他们,极有可能是粪便,泔水,或者某一类动物尸体。“……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然吃狗肉!”一些加州工人党的反华宣传册总不厌其烦的吹捧这一点,这句话在这一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绝非偶然。他忍不住去想,某一处角落里,越堆越高的垃圾,是否也囊括一些家养或者野生犬类的皮毛与内脏。
  若说一周前那场于华埠而言空前绝后的繁华大赛留下了什么,那一定是更多肮脏的东西。冠军的相片与剩余选票被印成广告贴满空白围墙,有一些被风吹落地上,任人踩踏。西泽借着微弱光线垂头去看一张被无数双脚蹂躏到变形的纸张,相片上优雅笑容已经扭曲到狰狞。
  就在那时候,某一间板门,某一处巷道深处,跌跌撞撞摔出个人来。也许是倾家荡产的醉鬼,也许是某一位吸大烟多到变了嗓音的妓女,或者更可能是夜盲的的麻风病人……不论是谁,伴随着被酒精腌渍过的体味,毫不客气向他身上摔过来。他在黑暗中觉察到,于是一个犹豫,顿住脚步。好险,刚好错过。那人在地上扑出一声闷响,接着用广东话骂了句什么,咕嘟一声,立刻像沉入水底,打起了呼噜。
  这一切的戏剧性与荒诞不经,仿佛都在佐证,在提醒他:你的厌弃无比正确且足够公正,这种厌恶也从未变过。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这是文明中植根生长的蛮荒,它已经足够根深蒂固;如果连根拔起,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直到那天夜里,不及他肩膀高的那名瘦弱华人女孩,沉默的接近,吃力的跟上,一言不发。
  她脚步太轻太轻,甚至轻易被道路两旁屋子里隐隐传来的赌博、麻将、吆喝与呻吟轻易盖过。
  若不是踢飞一粒石子,他几乎不会发现她已经跟了过来。
  也不会听见她说:“大晚上,没事来唐人街做什么?你看,要是有个凶恶歹徒,像我这样,悄悄持刀靠近,你恐怕没命出去。”
  西泽没有说话。他垂头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倘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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