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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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 匣子一合。
下一瞬; 石大娘就将东厢的门推开,柔声问:“咏哥儿?”
石咏再顾不上那幅纱了; 赶紧迎上去招呼:“娘; 这么早?”
石大娘想不到其他; 只见石咏已经起来,便说:“娘去给你将早点去热一热,正好昨儿你二婶蒸了点儿细面花卷; 就粥正好。”
二婶王氏做的细面花卷上撒着细细的葱花儿; 咸香可口,配上一碗稀粥,再加上两块“六必居”的酱瓜,石咏吃得饱饱的; 作别石大娘,自己上衙。
待到他再回来的时候,石咏已经将修复那幅云纹帛纱的法子彻底想通,并且从养心殿造办处借了工具回来。只是到了晚间,石咏坐到桌前,面对他用来盛放工具的那只匣子,心里有点儿打鼓:
早上他把那位“西施”还是“郑旦”关了小黑匣子,听那位的口气,显然是气得不行。这会儿再打开匣子的时候,会不会又被劈头盖脸地训一顿哟!
可是石咏是那种一往无前的直性子,下定决心要做到的事儿,就算是挨骂,他也不在意的。当下石咏吸了口气,伸手打开工具匣。
“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软糯而甜美,语气里透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则无法掩饰。
这是?……
石咏挠挠头,忍不住问:“对不住,您是哪位?”
他已经在想,是不是面前这幅巴掌大小的云纹帛纱上,附着的,根本就是两个灵魂。
“范郎,我是夷光啊!”
帛纱上的灵魂急急而呼,生怕情郎已经不再认得自己,惶急之下,声音微微发颤。
石咏脑后有汗,连忙澄清:“真对不住,我不姓范,我姓石……”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幅云纹帛纱从匣子中取出来,放在他从造办处带回来的工具旁边。
对方则低低地一声轻呼,柔声道:“不是范郎啊……”
那声音美极柔极,偏生难掩失望之情,叫人听了忍不住地揪心。石咏笨嘴拙舌,不懂怎生安慰,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个字:“真对不住!”
“石郎……”
帛纱盈盈地改了称呼,这声音的诱惑力太大,石咏忍不住一下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别,别……她们,她们都叫我‘咏哥儿’。”
“咏哥儿?”
“嗯!”
石咏心里登时觉得舒畅多了,以前武皇卫后杨玉环她们,都是管他叫“咏哥儿”的,与家里那些长辈们一样。而石咏也真心将她们当亲长一样尊敬。一想到西施这样的绝代佳人,像唤“范郎”一样称呼自己“石郎”,石咏就浑身不得劲儿。换成“咏哥儿”,似乎就好多了。
“是了,咏哥儿,妾身要多谢你,费了这许多功夫,帮妾身重见天日。”帛纱柔柔地说。
石咏连说“不必客气”,心里则想:其实这还没完呢,他得先将眼前这片帛纱修补完整,然后再做成一件易于保存和欣赏的物事,才能算真正完成这项工作。
岂料下一句,对方就柔柔地问:“咏哥儿,你见到我范郎了吗?”
石咏挠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难不成,这位西施小姐姐,到现在还在寻找范郎不成?
然而对方问得急,石咏只能挠挠头,问:“……夷光姐,您是什么时候与‘范郎’失散的?”
他犹豫了半天,不知该用什么称呼才好,直接叫名字吧,好像有失恭敬,但是称呼“夫人”什么的,又好像怪怪的。石咏一急,管人家叫“姐”。
“什么时候失散的……”
西施却陷入沉思,喃喃地道,“当初在苎萝相见,他对我一见倾心,我们在浣纱溪畔订的终身。后来再见,他已经成了越国的大夫,告诉我国难当头,必须以身报国……他说灭吴之日,便是我们重聚之时……”
“那……后来,你在吴宫之中,见过范蠡吗?”
石咏听过西施的传说,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范郎”就是指的范蠡。他也知道西施后来结局成迷,有人说她被越王勾践沉江,有人说她自杀殉了吴王夫差的,也有人说灭吴之后为范蠡所救,两人一道泛舟太湖的。可如今这么一听,这最后一种结局,应当是后人怜惜这绝代佳人,凭空想象出来美满故事罢了。
谁知石咏一开口,西施却兴奋地说:“原来你知道我范郎的名讳……吴宫之中,我自然见过他,他嘱咐我,他只嘱咐我……”
说到这里,西施突然声音发颤,余下的话似乎很难说出口。
石咏知道,范蠡去吴宫见西施,怕是也只有劝她好生承宠吴王,或是私下传递消息,将吴国的军政机密透露给越国。个人情感与复国大计相比,似乎太微不足道了。
石咏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那灭吴之后,你可曾再见到他?”
谁料到这话一问,对方当即“嘤嘤”地哭起来,石咏拍着后脑大悔——他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西施既然寻范蠡一直寻到现在,明显是灭吴之后两人再没相见。
可是他却将新认下的“夷光姐”给惹哭了。
西施这一哭,似乎无休无止,虽然只是吞声饮泣,可听得出其中蕴着无限伤心,随历经千年,却分毫未减,更因为有石咏这样一个倾听者在旁,她便更不再控制,而是尽情宣泄。
这下子石咏更是手足无措,要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起,只能在一旁期期艾艾地说:“夷光姐……”
他站在西施这一边,心里自然对范蠡十分不爽:复国就复国,复国还非得拉着旁人,关键这个“旁人”还是自己的恋人——这些古代的男人啊,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这么珍贵的感情……
可这时候西施像是猜透了石咏的心思,轻轻抽噎着道:“不怪他,不怪范郎……”
“……又能怪谁?”
西施的话音未落,声音忽然转为冷厉尖锐,甚至能听出一点点苍凉,与刚才那样天真而痴情的“西施”,几乎判若两人。
“夷光姐?”
石咏惊讶地问。
“‘夷光’这小字也是你能叫得的?”那个声音毫不客气,直接了当地斥道。
石咏讪讪地伸手摸了摸后脑,他知道现在面对的是谁了。
虽然昨天西施自陈,西施郑旦原本是一个人,可是这一个人,竟具备明显的两种人格。
“郑……郑旦姐!”石咏连忙改口,他心里大致有数,管凶的这个人格叫“郑旦”,柔的这个人格叫“夷光”。
“你这小子,还真是自来熟,见人都叫‘姐’!”郑旦毫不客气地斥道,“算了,不和你多计较,看在你费心帮我的份儿上,让你叫声‘姐’算了。”
“那……范蠡之事,您还问么?”石咏小声地问。
“范大夫关我什么事?”郑旦寒声缓缓回答,“那个人,心中只有复国二字,将越国上下都当做他手里的工具。只可惜,身在局中,他也看不清,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勾践手中的一柄刀而已?”
“原来如此……”
石咏暗暗地想:这话说得好生犀利,原来郑旦竟是这样一副敏锐冷厉的心性,又看得透彻,难怪身在敌国王宫之中,能够周旋数年,游刃有余。像西施那样天真温柔,男人们自然都爱;可只有像郑旦这样顽强而清醒,才能自保。
“你呢?”石咏话音刚落,郑旦再次咄咄逼人地开口,“你怎么看待那些事?难道……你也认为我是红颜祸水,惑乱君心,是以色灭国之人,合该沉江么?”
“不不不……”
石咏听着郑旦的话,心内有些沉痛:西施结局成迷,但听郑旦这么说,十之有九,是后来被迫沉江了。
绝代美人,忍辱负重,入吴宫承欢,最后却被责为“红颜祸水”,功成之后却被沉江。这何其不公?
想到这儿,石咏心中生出义愤,他记起小时候背过的一首唐诗:“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如果西施是吴国灭亡的罪魁祸首,那后来,又是谁让越国亡了的呢?
对面郑旦听了石咏这首诗,却突然兴奋起来,对石咏颇有些另眼相看:“你这小子,竟然也有几分见识,知道些好歹!”
这郑旦,虽说快人快语,说话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可胜在性子爽快,倒是与武皇的脾气稍许有那么一点儿相像。
石咏一面与郑旦偶尔闲聊上几句,一面取出他从造办处带回的工具,准备将这一片巴掌大小的云纹帛纱继续修复。
他从造办处带回的工具,类似绣花用的竹绷子,呈长方形,大小可以随意调整,用途则是将布幅固定,便于操作。
石咏此前将这幅轻纱之中后人织补的部分完全去除,只余最古老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保存完好,织品坚韧,但美中不足的地方则是边缘都是裂口与线头,另外云纹最下部有一处小小的破损。
结合在现代了解到的古代纺织品修补技术,石咏最终还是决定,用丝线衔接绣补法将破损与开裂部分补全。选用这种技术的同时,石咏依旧选用同类织物衬在底面进行衬补。毕竟前辈说过,法无定法,一切视文物的具体情况而定。
然而石咏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文物修复过程,他一面修复,“文物”还一面开口给他指点,告诉他织物的经线纬线都是什么线,是怎么织的,何处当密,何处当疏……
郑旦还真是个健谈之“人”,不仅指点石咏如何修复“自己”,还将过往经历一一告诉石咏。
原来,郑旦的这个人格,在吴国灭亡之后,便一直附在她曾经浣过的轻纱上,数千年来世事变幻,沉沉浮浮,而这轻纱则缝缝补补,辗转流传,她却一直心中有数,见识了人间各种世情冷暖,心性早已磨砺得十分坚韧冷硬。
石咏听了便暗自想,大约西施的那个人格不常出现,或是一出现便会四处寻找她的“范郎”,心中存了最美最好的梦,而对世间百态便不那么留心。
这两种人格,可能早先在春秋末年的时候,差别还不是那么明显,身边人不易察觉,然而千年以降,到了石咏现在身处的这个年代,两个人格早已南辕北辙,差距明显,连石咏这样并不算敏感的人,都可以轻易区分出来。
“对了,郑旦姐,我将你这一幅帛纱修整好之后,该做成什么好?”
石咏想:总之被面是肯定不成了,他只要一想到,有绝代佳人的魂魄附在他的被子上……他干脆就没法儿睡觉了。那么,他是该将这小小的一幅帛纱裱起来?挂在墙上?还是做个什么随身的物件儿能戴在身上,可以出去看看,不用成日闷在家里?
“咏哥儿,你刚才说什么?”
声音一转,陡然变得娇媚柔软,石咏一愣:“夷光姐?”
“嗯,是我!咏哥儿,你说什么,夷光没听清!”
石咏伸手去捏捏眉心,心想,两个人格切换得太快,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夷光姐,下次您出来的时候,可不可以……先打个招呼?”石咏低声请求。
“我……招呼了呀!”西施的嗓音软软糯糯的,似是透着几分委屈。
石咏一想,这不结了?两个人格,西施管他叫“咏哥儿”,而郑旦则总是直来直去地管他叫“石咏”,总算能区分了。
石咏心下一宽,便与西施商量起来……
不久,石咏便敲定了,打算用修复的这一小片帛纱做一个荷包。这样他出门的时候可以佩在身上。西施自是乐得随石咏出去见见世面,石咏同样征求了郑旦的意见,郑旦没有反对的意思。
石咏便大胆地去做了。他先将整片帛纱修复完成,补上所有破损与裂口,并将旧有帛纱密密地固定在衬里上,然后再尝试去缝制一个荷包。
没想到这缝荷包的工程刚开始,就被石大娘接了过去。
石大娘责怪石咏,这种活计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却不找她这个当娘的;她又教训石咏,这是女人家该做的活计,他一个成丁的男子,亲手做这种事,传出去莫不是要被人笑死;再者石咏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外头当差的,自当专心当差,内务什么的,都交给母亲和二婶儿就好……
石咏无话可说,只能挠头:他在后世习惯了男女平等,至少在他们研究院里,性别差异在不同工种之间其实并不算明显。想当初,可是整个纺织品修复处都盼着他这个男生能留下来的。然而到了三百年前,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在外头当差的,亲手做些小件针黹活计,传出去了,被人嘲笑太娘气不说,连带的,石大娘也容易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总之,缝荷包这件事,石大娘好像是真的生了气,又像是自责不已,两三天之内,就完成了那个云纹帛纱荷包,送到石咏手里。
石咏从母亲手接过那只云纹帛纱荷包,只见母亲心思颇为巧妙,顺着原本那一小幅云纹的形状,做了一个桃形的荷包,表面就是那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