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4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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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见这“一捧雪”的注意力全在价钱上,心里也觉得好笑。但是隔了一会儿,他便觉出不对劲,因为卫子夫的那枚金盘,一直一言不发。他连忙打断了其余几件文物的闲话,面向这只曾经辉煌荣耀的金盘,刚要开口发问,却听见卫后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如何就去了琉璃厂,不过是被人盛在囊匣之中,便昏昏然不知世事,待再见光明的时候,已经在琉璃厂了。接着就是见了你,咏哥儿,当时好不容易将你给认出来了……”
石咏听了心想,金盘说得也有些道理。如果设身处地,从文物的角度来说,若是被转卖了,谁不是被往那囊匣里一装,待到重见天日的时候,就已经在新东家手上了?
可是这件事他还是觉得不对。
首先,从那件古董行掌柜的态度来看,对方一开口就出了个低价。但是石咏深谙这些人的心思,知道无论如何,那些掌柜都会留一点点空间,防备买家砍价。头一回叫价已经这么低了,便说明出手的那一方将东西交给古董行的时候,没有给低价,或者是给了极低的低价——这是清仓大甩卖呢,能卖多少便卖多少?
若这真是廉亲王府卖自家私藏的古董,那便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亲王府不惜一切成本代价地在敛银子。
其次,廉亲王若真是手头缺银子,他大可以从家中挑出些珍贵的古董与书画之类,交给百花深处拍卖行。就拿那件卫后的金盘来说,若是在百花深处拍卖,一千两那是起拍价,成交在五六千那是保守估计。当初杨玉环的香囊就拍出了七八千两的高价。
廉亲王府丝毫不考虑百花深处,这十足说明廉亲王府行事鬼鬼祟祟,不欲人知,缺钱疯狂敛财而且还不乐意让人知道。
唯一可惜的是,廉亲王府的情形,金盘实在是不知道。
他这么想着,刚想请这几位稍歇一会儿,明日再谈,忽听武皇的宝镜对石咏说:“咏哥儿,朕觉得这里有些气闷,想要出去透透气。”
石咏:……气闷?
一面铜制的镜子,告诉他说要出去透透气。
——可谁让他脾气好呢?
石咏双手捧起武皇的宝镜,来到室外。虽说是六月的天气,海淀这里夜深了的时候还是教人觉得凉意从四面八方沁过来。天幕是深蓝深蓝的,石家院子后面的荒山是横在天幕一角的狰狞暗影。
“咏哥儿,你听朕说。卫后的说辞,不尽不实,她对你显然是有保留了。”
石咏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也感觉到了,但是他并不怪卫子夫那只金盘,试想,金盘当初在他身边待了多久,又在廉亲王府待了多久,他又怎么能奢望因为曾经短暂的一回相遇,就能让对方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
“一会儿朕好好劝劝她,让她说实话,你在一旁注意接话茬儿,注意抓她的话柄。记住,一定要让她相信你。”武皇的宝镜一点儿也不绥靖,直接吩咐石咏见机行事,“好了,朕透过气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于是石咏再次托着武皇的宝镜回到他的小书房中。“一捧雪”正在向这位大汉皇后表达它的“高山仰止”之情。
武皇的宝镜却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一捧雪”,径直问道:“卫后,刚才你那番话不尽不实,廉亲王府为什么发卖府中的古董,快速收敛真金白银,真是原因你是知道的吧!”
室内一下子静了,一捧雪与红娘的瓷枕此刻都吓得噤口不言。而石咏蹲在这几件器物面前,飞快地琢磨,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一定要让她相信我,可是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
片刻后,卫子夫的金盘冷静地答道:“是,我知道。但是不想说。”
石咏接口:“你若不愿说,我是决计不会强迫你说的。”
金盘果然就不开口了。石咏心想:这下……是不是起了反作用?
武皇的宝镜见状一点儿也不气馁,柔声问:“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将你心里藏着的事儿都说出来……可是说实在的,在咱们这儿,你是最为年长的,经历的事情也多,要是将一件件的都藏在心里,难道不会很累吗?”
武皇的声音难得地温柔,听得石咏在心中想:是喔,像金盘这样的文物,若是将这一两千年经历过的事都压在心中,无法对外人倾吐,那会造成多么大的心理压力呀。
“再者,有些事,能与旁人有商有量的,会比你一人拿主张更好。若是当年巫蛊之变,你能够寻到人与你一起商议,许是你能做出更好的决定,能护住你与太子,不致被冤……”
说到这里,金盘彻底无声了,连石咏都在猜测,宝镜最后这一段话是不是画蛇添足,过犹不及了,毕竟触及了卫子夫内心最深的痛处。
岂料就在此刻,那金盘突然开了腔,问石咏:“咏哥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你的心,还与当年一样么?”
石咏想了想,答道:“初心犹在,但是毕竟十多年过去,我不可能还与当初完全一样。但是我可以应承的是,我在朝中,并未依附任何一派,不属任何一党,我与廉亲王府没有利害冲突。您在这里说的,我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他压根儿没有顺着金盘的话说,但是金盘竟然信了他的话,并且低声道:“这感情好……咏哥儿,我且信你一回。我与廉亲王府也绝无利害关系,我只是……见女主人可敬又可怜罢了!”
女主人……八福晋?
石咏心内想着,刚想很八卦地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岂料下一刻金盘便道:“八王议政,咏哥儿你听说过吗?”
第403章
金盘语气平和; 娓娓道来,将它此前的顾虑一口气尽数倾吐。
然而石咏却听得有些懵:“八福晋; 遣归母家?没有这种事呀!您从何处听说八福晋可能会遣归母家的?”
“没有?难道我没听真?”金盘纳闷了; “确确实实听说了不止一次啊!八福晋无子嫉妒; 她对这种指责已经司空见惯。若真有此事; 以此为由,将她遣归母家,也不足为奇呀!”
石咏直接反驳; 说:“可那该都是上一任皇帝在的时候才有的事吧。此前廉亲王的皇父确实提过廉亲王福晋无子嫉妒; 也曾经提过若再继续如此便要遣归母家。可是后来廉亲王福晋终于忍了,让廉亲王纳了姬妾; 诞下一儿一女过日子。再加上现任皇帝只是廉亲王的皇兄……这一位应该再没兴趣让廉亲王府里闹腾了吧?”
金盘登时语带惊讶:“怎么会; 我确实听见廉亲王与廉亲王福晋谈及遣归母家,随后我便被盛入囊匣; 算来应该就是前几日的事……”
她还要再与石咏争辩; 岂料被武皇的宝镜打断了话茬儿:“不说这‘遣归母家’的事儿了; 卫皇后,请你再说说那件‘八王议政’,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儿?”
卫子夫的金盘对于“八王议政”之事所知也不甚详; 它唯一知道的; 便是自己这只金盘被送到琉璃厂发卖,与八王议政之事有关。廉亲王进来与福晋商议发卖府中的古董、书画之类,以迅速收拢金银财帛之时,曾经明确提过一句:“八王议政那起子人; 都是见钱眼开之辈。”
八福晋便叹道:“那便只有如此。好在九弟出京之前留下了一些财物,否则单靠我们府,便是倾家荡产,怕也是填不满那些铁帽子王的利欲熏心。”
在那之后,卫子夫的金盘便立即被打包装箱,再见天日时,已经在琉璃厂的古董摊子上,陈列发卖。卫子夫的金盘一向为人当做至宝收藏,而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当街任人挑选。所幸它遇见了石咏,现在一回想起来,金盘对石咏还是蛮感激的,竟就这样不惜代价地将它带了回来,心中柔软,无形中就又与石咏拉近了好些距离,当下与武皇的宝镜热烈地讨论起来。
一时宝镜与金盘两个都在商议“八王议政”究竟是什么,石咏却突然灵光一现,一拍大腿说:“我知道——这,该就是,议政王大臣会议,又叫‘八王议政’。”
这“八王议政”的祖制,是太祖努尔哈赤所建,当时是他在囚死弟弟舒尔哈齐、杀死长子褚英之后,为了平衡各旗主贝勒之间的地位,授予诸子侄以一定程度上参与军政大事的权限,同时使得各旗主贝勒之间互相牵制,避免今后爱新觉罗家族里再发生这样同室操戈的惨剧。
当时的八王议政乃是“大事由八和硕额真裁决”,和硕额真,也就是所谓的“八王”,都是皇太极的兄弟、堂兄弟和侄子。这种制度初创时,就是将汗王的权力与利益全部均分下去,以保证八旗的经济实力平等,不会出现一旗或几旗独大的局面。说得好听些,叫做“令八旗旗主贝勒共议国政”。
后来参加这“八王议政”的人数有所增加,不再局限于旗主亲王、郡王、贝勒,甚至贝子与公一级的皇亲也有参加,这八王议政便渐渐转变成为“议政王大臣会议”。廉亲王允禩在康熙皇帝刚刚驾崩之时便得了这个“议政王大臣”的头衔,奉命主持这个“议政王大臣会议”。
较之最早的八王议政而言,议政人数的增加其实一定程度上稀释了“八王”手中的权力。再加上顺治与康熙都采用内阁处理政务,康熙又一手创建了南书房,亲自挑选亲信文人进入南书房办事,相当于组成自己直接控制的机要秘书班子,重大政务不再需要交付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改为径由南书房传渝或遵旨起草上谕,从而由皇帝本人直接地行使皇权。
而眼下石咏冷眼旁观,雍正的“军机处”班底已经打造成型,“军机处”只是缺一个正式的名字而已,好些政务其实已经开始通过军机处直接传达下去。如此一来,既排除了王公贵族,也排除了内阁大臣,终于能使皇帝乾坤独断:绝不容皇帝大权旁落,也不允许臣下阻挠旨意。皇帝通过军机处直接向地方各级官员下达命令,早先的“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一项制度就渐渐形同虚设了。
石咏将这一大套都解释给书房里的文物们听说,从它们不发一言的表现来看,石咏深切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表述清楚了。
“咏哥儿,朕记得你在广州的时候,你和你的朋友,曾经向朕描述过后世的情形。朕记得,你们也说过,有一个大会,有很多很多人,由这些人一起来决定国家的政务,决定一个国家要往哪个方向走。这与刚才卫后所提到的‘八王议政’,和你所说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又究竟有什么区别?”
“区别非常大!”石咏肃容:这是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
“八王议政制度里,参与议政的人,全部代表同一个阶级,有基本一致的立场。他们议政,只是议的这个阶级内利益分配,他们根本无需为旁人考虑。而真正先进的制度,是该将所有的人都纳入议政的范围,由普罗大众一起选出代表,参政议政,这些人当中,应该有男人、有女人,有农人、有工匠、有读书人,也有没读过多少书的……这些人,不会因为他们出生时的身份有什么不同,造成他们的权利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
石咏这话一说完,武皇的宝镜,卫后的金盘,红娘的瓷枕,这三位,齐齐地问:“包括所有的女人?”
一捧雪:对不起,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这是自然的!”石咏毫不犹豫地答道。
“朕……朕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宝镜喃喃地道。
他们一个人,四件物事,商量了一晚上,当然也并没商量出什么。如今唯一可知的,就是廉亲王府正在快速出清家中的古董书画,其目的可能是要打点议政王大臣会议之后的八旗旗主。
廉亲王前一段时间从九阿哥手中获得了大量财富,即便如此,这一位竟然还是要变卖家产,以满足八旗王爷们的“贪心”。所以问题就来了:廉亲王求这些八旗王爷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所以,什么‘遣归母家’,也极有可能是廉亲王为了不连累其妻,故意安排的局了?”
议到最后,谁能想得到,武皇的宝镜一个大转弯,又绕回了大家最初讨论的议题,偏这时大家都觉得,这个结论顺理成章,理应如此。
而卫后的金盘此时也完全明白了,叹息道:“福晋是决计不会肯的。”
相处多年,卫后的金盘已经对八福晋完全了解,并且生出巨大的同情。她本人是得益于生育,是因为得子而被封后,却深刻明白八福晋的痛苦,也欣赏她奋力挣扎的勇气,同情她无奈放弃的绝望。就因为这个,卫子夫的金盘才会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拒绝透露廉亲王府上的情形。
可是待到听石咏说外界根本没有这种压力,而武皇又分析出这根本是廉亲王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从而让福晋避开嫌疑,从而保全的手段。可是这既违背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