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3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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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以前听过不少九阿哥辖下产业的传闻,知道九阿哥曾经将这些工人逼迫过无数次,工人们实在忍不住了便联合起来反抗,这样你来我往,才渐渐获得了眼下这样一个平衡,而九阿哥无奈之下只得命人研究各种工艺升级,倒逼生产率的提升。
石咏想象了一回九阿哥将来的命运,也忍不住有些唏嘘。即便他与九阿哥有诸多过节,他没法儿不承认,就商业天赋而言,康熙诸子之中,九阿哥是最优的,此人能接受新鲜的事物,也有手段能够推行下去,能强压,也能妥协。只可惜,九阿哥身处夺嫡失败者的阵营,马上面临清算,就算是有浑身的本事,也难以再施展。
石咏今日莫名起兴到这玻璃厂来,怕也是心内在暗暗惋惜这个。
正想着,那名管事转头,发现了石咏与李寿二人,连忙赶过来,点头哈腰地问:“这位爷,是来看玻璃样子的吗?我们这儿花色品种繁多,出货又快又好,保准给您送到地头去,量大优惠,怎么样,您进来坐坐详谈一下?”
那管事正招呼着,忽然看见石咏背后一人背着手行来,连忙躬身打了个千儿,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石咏回身一瞅,来的正是廉亲王允禩本人。只见他面沉如水,径直行到石咏身边,淡淡地开口:“茂行——”
石咏一个激灵,赶紧先行个礼再说。他隐隐约约觉得对方有些来者不善,忽然心生一个念头:难道,安排哲彦将那只匣子交到自己手上,不是九阿哥,竟是这位亲自安排的?
“那只匣子,我已经命人收回来了。你若是不敢要,便算了。”
石咏:……果然如此。
“但今日九贝子出京。”廉亲王说得轻描淡写,那口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赖一般。
可就在此刻,石咏偶一回头,看见李寿身边已经靠近了好几个王府侍从。他登时明白,今日他恐怕,也得跟着一起去,“送送”九贝子了。
“……他曾对你颇寄厚望,”八阿哥继续往下说,“说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将他的产业继续经营下去。他倒没有将产业要回来的打算,只是说这些产业日后都荒废了,就实在是可惜了……”
石咏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九贝子实在是谬赞了。”
“所以,你今日一道去送送九贝子,以安其心吧!”允禩声调都不带变的,始终平平的,唯有尾音稍微有些发颤。
石咏闻言也是有所震动,他刚刚才在心里感叹九阿哥是个有才干的,这便听八阿哥转述,说九阿哥对他“寄予厚望”,这叫什么,明明以前是数次交手,还曾经狠狠地撕破脸的对手,所以这是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
说实在的,在这世上能识得一个彼此都能认可对方的人并不容易,只是命数如此,石咏很清楚,各自身处不同的阵营,向来没有交集才是唯一可行的相处之道。
但是此刻听了八阿哥这话,石咏深深地躬了躬,应下了。若是他记得不错,九阿哥此去驻扎西宁,大约也就两三年的功夫,便获罪下狱,幽囚致死。八阿哥此次见九阿哥,恐怕也是最后一面。八阿哥已经说得很明白,要自己陪同去相送,就是“以安其心”,让九阿哥再无挂碍,别再记着这些产业了。
石咏便纵是铁石心肠,见到眼前八阿哥这副模样,多少也心存不忍。况且,他背后还有不少廉亲王府的随从。眼下他只有李寿一人跟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到了城中再说也不晚。
八阿哥送别九阿哥的地点,不巧是在地安门。
廉亲王府的车驾赶到的时候,九阿哥和自家几个小阿哥已经在地安门跟前等了一阵了,见到八阿哥到来,赶紧迎上来,满面笑容,一眼瞥见石咏骑马跟在车驾的后头,笑容立即敛了,故意端着架子,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然而那一直紧紧绷着的双肩却稍许放松了些,心中莫名有些舒畅。
见到九阿哥,人家爵位摆在那儿,石咏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前来行礼,九阿哥看也不看他,只虚踢一脚,道:“一边站着,别碍了爷跟八哥说话。”
这话正中石咏下怀,他就跟个木偶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耳畔忽然传来呼呼的风声,石咏一抬头,发现他正站在地安门的门楼下,券门跟前,一阵疾风从这门洞里穿过,便发出尖啸似的嗡嗡声,细听来,尾音竟仿佛有人语声,似是爱侣在低声呢喃,又似兄弟在豪言相送。石咏听着,不由自主地心生伤感——
为什么这世上的分别,总是在地安门呢?
九阿哥当真是心生伤感,强颜欢笑,与兄长道别。他受命驻防西宁,八阿哥也为他据理力争过,想留他在京中,然而九阿哥却不想兄长受累,索性老老实实听命,对上头摆出一副“你又能奈我何”的架势。他一瞥眼,见到立在地安门门楼前的石咏,见这小子正露出一副戚容,倒也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些,知道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多,这小子以前与自己数次交恶,这会儿相送,竟然也流露出些不舍之情——看来,自己确实是没有看错人。
这边正送着,忽听远处蹄声车辙声传来,竟是怡亲王府的车驾赶到,来送九阿哥。
来相送的是和硕亲王,九阿哥品级较低,见到十三阿哥本该行礼的,偏生九阿哥是个傲性儿,阴着一张脸,拱拱手,只管道:“有劳十三弟特来相送。”十三阿哥由人扶着从车驾上下来,也不在意这些礼数,只是举手道:“此去西宁,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还望兄长多多保重。”
九阿哥瞥了一眼石咏,登时问十三阿哥:“十三弟这次过来相送,不会就是为了你这位侄女婿吧?”
十三阿哥看了一眼石咏,摇摇头,道:“不是,小弟实在不知茂行会在此。”
石咏也听宝镜说过,它算定十三阿哥是所有皇子之中最有人情味儿,最顾念手足之情的一个。此次九阿哥出京,除了廉亲王以外,只有怡亲王出面相送,这种跨越了派系之争的兄弟之情,亦可见一斑。
说话间,负责护送九阿哥的御前侍卫便来催促,只说怕晚了时辰,到晚间赶不到一阵。九阿哥登时咳咳一阵冷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是这个意思吧?”
御前侍卫尽皆默然,但是请九贝子上马的姿态依旧,连身边有两位和硕亲王都没用——他们只听命于雍正一人。
“姓石的小子,爷这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好说的?”九阿哥这时一跃上马,手中举着马鞭,鞭梢向石咏虚虚一指,在马上傲然开口。
“茂行!”旁边廉亲王与怡亲王两人同时向石咏使眼色。廉亲王的意思自然是想要石咏安一安九阿哥的心,虚言应承他会支应京里的生意;而怡亲王的意思自然是要石咏小心言语,莫要说了不该说的话,回头被人拿住话柄。
石咏想了想,认真地道:“甘肃的葡萄酿酒很好,听说青海有些地方也不差。”
九阿哥:……
石咏:“当年的好葡萄采下来,处理过之后将葡萄汁酿成酒,在木桶里储十年,十二年的陈年佳酿,都是好酒。九贝子有兴趣,可以试一试经营西北的葡萄酒。”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出人意料,在场几人都呆了呆,愣在当地。唯有九阿哥一人,片刻后立即反应过来,登时仰天哈哈哈地笑了三声,高声道:“好,好!承你吉言,若是我当真在西北酿出好酒,一定不忘今日之言!”
九阿哥曾经在甘肃找到了适合酿酒的上好葡萄种苗,差点儿就命人挖了全部移植到京郊来,当时还是石咏一言劝住,最终对方终于罢手不挖。如今石咏一言,倒是提醒了九阿哥,他去了西宁,许是还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的。
于是九阿哥提缰催动马匹,在那几名御前侍卫的簇拥之下,随意挥手向地安门前聚着的众人挥了挥手,随后高声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一面唱,一面打马向前。允禟的歌声高亢而粗犷,由地安门外送进来,券门内嗡嗡的都是回声。在此相送的几人,廉亲王、怡亲王,包括石咏在内,都没办法不生出伤感。
远远的允禟还在高唱,却已经换了词,隐约听他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第362章
九阿哥离开; 廉亲王则过去将九阿哥膝下所出的几个小阿哥,弘晸弘暲等几个; 叫过去劝勉一回。十三阿哥则转头望着石咏; 低声道:“茂行; 你说说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得了消息,又怎么会到此的?”
十三阿哥越说越严肃,说到最后; 竟有些声色俱厉。
石咏赶紧过来扶住这一位; 低声道:“此事一言难尽。”
十三阿哥轻轻吐一口气,道:“送我回车驾上去。”石咏赶紧应是; 搀扶着十三阿哥上车。他明白十三阿哥的意思; 是要借个地方说话,因此扶十三阿哥上车之后; 石咏自己也随之攀上对方的车驾; 老老实实地坐在对面; 从昨日如英回城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适才十三阿哥到来。
十三阿哥听说安佳氏一家子的所作所为,一直紧紧地皱着眉; 直到听说石咏将哲彦暴揍了一顿; 这才忍俊不禁,面上露出点儿笑模样。他明白石咏这么做也顺带手帮安佳氏一家子减去些麻烦,忍不住摇着头道:“你这也是忒滥好心了些,这么做确实是可以替如玉婆家免去些麻烦; 可要换做是我,哼哼……”
石咏不再提安佳氏那一家子,心想他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对哲彦生了些怜悯之意,但以后他定会长个心眼儿,再不让对方有算计自家的机会了。
待听说竟是八阿哥安排,想要让石咏接手九阿哥名下的一部分产业,十三阿哥一面听一面点点头,道:“你将那匣子当众摔回去摔得很对,否则你一转身,就要在皇上那里吃挂落。”
石咏也是担心这个,但他到底还是缓缓将今日亲眼所见,九阿哥名下玻璃厂的情形说了,并且道:“九贝子自己也明白,他名下的产业无人打理,必定会渐渐荒疏,所以才起了这个念头想要交给我……可若是这产业能交给内务府打理呢?”
此刻石咏满脑子都是后世职业经理人的影子,在他看来,这些产业要存活下去,其实也很简单。究竟东主是谁,并不紧要,相反只要有合适的人能够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无论是不是属于九阿哥的生意,这些产业都能好生延续下去。
十三阿哥一听就明白了,却拧着眉头道:“九哥心高气傲,决计不肯向皇上低头,两下里这么较劲,才得了这么个结果。你看他如今,跟散财童子似的,将名下产业东送西送,就是不肯送半点儿到国库里,又怎么可能将这产业交给内务府?”
“可是,若是能将这些产业移交给内务府打理,内务府多一份进项,产业上那么些手艺人都能够养活,又能拉近与缓和皇上与九贝子之间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听见“拉近与缓和关系”这话,十三阿哥眼前登时一亮,却没多说什么,只默然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道:“从眼下的情形看,这些产业都被八哥敛在手中了。回头我与八哥商量商量去。”
说完这些,石咏告了个罪,从十三阿哥的车驾上爬下来,见怡亲王府的亲卫都立在车驾一丈之外的地方,环卫四周,确保没有其余人可以听见他们说话。但是石咏忍不住往廉亲王那里看过去,只见八阿哥也正朝他这里看过来,眼神晦涩。石咏莫名打了个冷战。
一时两边亲王车驾都缓缓离开,石咏身边只留李寿一个。地安门附近的城门卫正从值房里悄悄探了个头向外张望,想看看这些“大人物”们是不是都已经离开了。
然而正在此刻,券门里再度响起风声,石咏似乎依稀能听见九阿哥刚才的歌声,“古来征战几人回……”
石咏心道,也不晓得十三阿哥是否真的能劝服八阿哥,兄弟几个稍许向雍正低一低头,放软几拧身段,从而能不再有人这般惨烈地折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夺嫡”之争中。可是他此刻耳际的呜呜风声,如同古老的城门在低语倾诉,古来征战几人回,古来夺嫡,又见有几人能全身而退的?
石咏心想,天家这般父不父子不子,兄弟相残,手足反目的情形,说到底还是因为这高度集中的封建皇权,说白了还是制度的锅。虽然如今雍正在养心殿里挂了他自己亲手所书的一副对联,上书“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但这毕竟还是“一人”之治,权力的高度集中固然能让有能力的人实现很多事,也能让这样的皇权成为世人梦寐以求,千方百计想要争夺的东西。
此刻,石咏独自一人,立在地安门跟前,仰头望着这座庄严的城门,耳畔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