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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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那名王千山看着眼熟的年轻人就上前来一拦; 说:“且别扰他,由他慢慢想!”
王千山却依旧迷迷糊糊的:慢慢想?想什么?难道真有什么过往,乃是不堪回首,他始终不愿想起的吗?
越是这样想,王千山心里越是生出抵触,头越发地疼,脑子里嗡嗡直响,旁人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就在这时候,一个最为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急不可耐地问:“在哪里,人在哪里?”
然而王千山听了这声音就莫名想要落泪。
只听他身边的年轻人出声代为答道:“大伯父,在这里……”
来人蹬蹬蹬地走到王千山面前,似乎是努力辨认了一番,才开口,颤声道:“宏武……”
——宏武?!
这名字一直在自己脑海里回响,王千山便有些弄不懂,他真的叫“宏武”吗?王宏武?
“大伯父——”那年轻人又冲来人说了些什么,王千山一个字未听进去,只是抚了一阵门钉,迷迷糊糊地转到门房那里,迷茫地笑着指指府里,口齿含混地道:“我……我进去、看看……”
门房估计也懵了,等了片刻,才出声要拦:“你谁呀?”
王千山一怔:他是谁?
“王千山”这个人,在世上究竟存不存在……他究竟是王宏武,还是别的什么宏武?
只听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别拦着他,让他自己想!”
门房一凛,应道:“是,大老爷!”
王千山见无人阻拦,便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穿过前院,便拐上一条小巷,在一处小院门口停了停,凝神看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进去,只管继续往前。
“他这是要去祠堂,别拦着他。”那个雄壮的声音再度开口,竟是一路跟着他进来,跟到这里了。
王千山不管不顾,一路向前走。果然,不久,石氏宗祠出现在他面前。王千山呆看了半晌,伸手一推门,原本以为是上了锁的门却应手而开。王千山却不敢进去,只接着冬日午后的一缕阳光,努力试图看清楚从此里供奉着的那些牌位——石廷柱、石华善、石文炳、石文耀……石宏文、石宏武……
待他看到这里,“王千山”突然全身一震。
原来他真实的名姓,该是叫做“石宏武”……
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他瞬间记起自己是石宏武,不止这个身份,还有很多,他的妻室,他曾经一意孤行,反出的家族……
就在这一刻,石宏武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早先那面色白净的年轻人就立在石宏武身边,他这一瞬间的眼神闪烁,那名年轻人想必也已经见到了。
石宏武陡然脸上发热,伸手撑在祠堂门边。
原来,曾经一力排斥,不愿被回想起的记忆陡然唤醒,竟是这个滋味。
石宏武颓然转身——他突然之间醒悟了,他或许……不该来这京中,更不该傻不愣登地寻到这里的。
这时石宏武抬眼看向身边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长得与自己很是相似。石宏武登时记起了去年年节曾经进京的一位同僚,回到川中之后曾无意中提起,在雍亲王府见到过一位年轻人,相貌与自己十分相像。
石宏武凝神看了他片刻,心里一阵哀伤,说实在的,这年轻人长相更像其父石宏文,说像自己,只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人也长得肖似罢了。
石宏武低下头,吸了口气,心中酝酿着措辞,该怎么说,怎么说才能教这里的人们忘记他这个过客,忘掉他这个早就该埋骨的鬼魂。
可是还未等他想起,石宏武背后已经响起一个激动的女子声音:“二弟,你大哥呢?”
就因为这一声,石宏武的心防立即溃了。
出声的是他大嫂,那个一直照顾着他,照顾他们夫妇,并且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们兄弟任何决定的大嫂。
这世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位大嫂。
“宏武,你告诉我,你今日能回来,你大哥便也还在人世,对不对?”石大娘满怀希望,激动地开口询问,“你知道宏文在哪里,是不是?”
石咏赶紧上前,伸手搀扶自己的母亲,感受得到母亲全身都在轻颤,不知是因为多了一份希望而感到喜悦,还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这份希望而感到恐惧。
石宏武却再也支持不住了,石大娘唤起了他的昔日兄弟情义,却瞬间压垮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石宏武“啪”的一声,重重跪在石大娘母子跟前,开口道:“大嫂,是宏武……宏武回来了……”
他俯身在地上“砰砰砰”地叩首,口中含糊不清地说:“是弟弟无能,弟弟无能……”
瞬间石宏武的额头已经磕得青肿,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只喃喃地道:“弟弟无能,没能护住大哥……”
石宏文是他亲手收敛,丧信也是他亲自命人去送的,眼下大嫂向他要人,他实实是给不出啊!
石咏在一旁,陡然感到手上的压力,连忙一使劲,稳稳地扶住母亲。石大娘瞬间已是泪流满面,石咏自打到此,还没有见过母亲片刻之间便哀伤至此。
可是石大娘却轻轻拍了拍石咏的手背,轻声说:“咏哥儿,去将你二叔扶起来…… 这大冬天的,地上凉。”
石咏担心地看看母亲,却见母亲稳稳地站住了,虽然泪水依旧涌出,却已经勉力在向他微笑点头,同时转过去冲石宏武说:“二弟,这是咏哥儿。”
石咏见母亲撑住,便“哎”地应了一声,过去搀扶石宏武起身,可是石宏武此刻却再也经不住内心的谴责,伏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放声大哭:“大哥……”
话说回来,他是真的对不起大哥身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当初都是因为他……
富达礼与庆德等人此刻都聚在祠堂外。富达礼在一旁看见这情形,顿时一阵心酸,以前宏文宏武兄弟都是管他叫大哥的,可是因为分出忠勇伯府,他们小哥儿俩才会自己改了称呼,石家从此只有大哥二哥,而伯爵府则永远少了三弟和四弟。
眼见着石咏将石宏武扶起身,富达礼便四下里找人去,要去给隔壁传话,没曾想,就是这一团乱的功夫,王氏已经带着喻哥儿赶了过来。
石咏有些心疼地望着弟弟石喻,伸手招呼:“喻哥儿快过来!”
石喻面色平静,此刻小心翼翼地来到石咏身边,颇有些警惕地望着泪流满面的石宏武。
石咏低声唤石宏武:“二叔……这是喻哥儿!”
他又转脸望着喻哥儿,看看这一对父子,相貌确实很有几分肖似。于是石咏又开口道:“喻哥儿,这是你爹!”
石宏武听见石咏唤石喻的时候,就已经满眼是泪地抬起脸,透过泪水望着石喻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小脸。他被唤醒了父子天性,连忙一伸衣袖,擦去了面上的泪水,似乎是想要好好看看石喻,然而那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让他擦了又擦。
“喻哥儿……”
石宏武声调都走了,带着哭腔说:“让爹好好看看你,一晃几年,喻哥儿都这么大了。”
石咏在一旁暗叫惭愧:这还真是要命,他是个穿的“西贝货”,弟弟石喻年纪又太小,结果他们两人竟一个也不认得自己的亲叔叔/亲爹。今儿若不是二伯庆德以为是见了鬼,恐怕会令石宏武过家门而不入。
可是石喻小朋友面对眼前的这个“爹”,却并不买账,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石宏武面上转了又转,突然开口,以那清亮的童音发问:“你是我爹?”
石宏武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来寻我和娘呢?”
石喻问得简单直接明了。
石宏武却瞬间眼泪婆娑,开不了口:这要他如何解释?他固然曾经有那么一刻,有心逃避,可是他却不是有心要遗弃石喻母子两人的。
石咏立在石喻一旁,却想起了早先石宏武那一瞬间的眼神闪烁,知道这位二叔曾经软弱过……也知道二叔与二婶之间,恐怕没有想象得那样情比金坚。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无视门户之见,并且反出伯爵府,最后带来的,可能只是无边无际的悔恨而已。
但是眼前这人,毕竟是石喻的亲爹,两人之间的血缘纽带是一时间无法剪断斩破的。因此他轻轻地推推石喻,小声道:“喻哥儿,快叫爹!”
石喻听了大哥的话,“嗯”了一声开口叫了句“爹”,而后便再无反应,反而往石咏背后缩了缩,全无父子相认时那种激动。对面石宏武哭出了两缸子眼泪,而石喻看上去却似无动于衷,极为冷静地审视着对面的人,似乎对“爹”这个角色一点儿也不感冒,他有娘,伯娘,和大哥这三人陪在他身边,也就够了。
石宏武自然无比尴尬,望着早已生疏了的喻哥儿,张口结舌,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众人只听身后“咕咚”一声,随即石大娘的惊呼声传来:“弟妹,弟妹……”
王氏到此,一声未吭,此刻却直接晕倒了。
石喻猛地一回头,高声叫了声“娘”就转身跑开了,将尚自尴尬着的石宏武抛在身后。
少时忠勇伯府后宗祠堂前的闹剧告一段落。富达礼将石咏拉去外书房,细细向他询问前后经过。石咏只得将石宏武在雍亲王府上遇上自己,随后便跟着过来永顺胡同的事儿给一一全说了一遍,也着重说了石宏武看上去将前事皆忘,只是后来受了刺激,才将往事都想起来的。
富达礼听了,大冷天里也伸袖去擦额头上的汗,道:“好险,好险!”
石咏还未明白富达礼说的“险”在何处,只听富达礼说:“所幸皇上上次追封,只追封了你父亲一人,若是连你叔叔一道追封了,那石家岂不是就欺君了?”
石咏听了,面色古怪。
说实话,他的内心也是很崩溃的。原本看着有些面善的路人甲,谁晓得竟真是自家的亲戚。只是认回了这位二叔,对于石家而言,是福是祸,还有些难说,但从今日母亲、婶娘和弟弟的态度来看,石宏武二叔的回归,未必真的给他们这个小家带来了多少喜悦。
可接下来,有更古怪的。只听富达礼更加压低了声音,问石咏:“咏哥儿,你好生回想一下,这次你遇上你二叔的事儿,是不是有些蹊跷?”
石咏原本就隐隐约约想到了一点,只是他一向觉得自己段数太低,即便想到了,也不怎么敢信的。可是如今连大伯富达礼都这么说了,石咏便也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这位二叔,恐怕是被人算计了。
第173章
千总王千山一下子变成石家的二叔“石宏武”之事; 其中颇多疑点。
石咏如今回想起来,也觉整件事蹊跷; 恐怕是二叔被人算计了去; 还捎带上了石家一家。
他叔叔石宏武原本就是年羹尧手下的人; 就算是曾经受过重伤; 自己失去了记忆,可总也不会所有的同僚都认不得他了吧。这些人非但没有帮石宏武想起过往,反而将他打造成为一位“王千总”; 这份居心就十分可疑。
然而这位“王千总”在川中已经有了这样的身份地位; 就该安安稳稳地在蜀中当差吧?可是年羹尧又借年节的机会,将他遣至京城。这不明摆着让他触景生情; 唤起回忆么?
于是便有了石家祠堂跟前相认的这一出。
石咏又想起去年在雍王府门房那里就有人错认他为“王千总”; 保不齐这人回川中之后,就会将这消息告诉年羹尧。年羹尧若是不想让石宏武与家人相认; 便不该让他上京才是。这样越想; 越觉得年羹尧乃是故意。只是他又图什么?
石咏与大伯富达礼一起猜想这背后的弯弯绕。富达礼沉吟半晌; 低声问:“这件事,与你在雍亲王府的差事有没有干系?”
石咏在雍亲王府教弘历阿哥习字,不算是什么秘密; 至少雍亲王府的人都知道。若是雍亲王府有人送信回蜀中; 有心要借石宏武与石家的关系,拉拢石咏,年羹尧便因此遣石宏武来京——这样也说得通。
只是石咏一向没啥自信,听富达礼这样猜测; 觉得没有这种可能:“年家要拉拢我作甚?”
富达礼看着这个侄子,十分无语,心想这小子大约对自己身上的影响力尚且一无所知吧!
但不管对方动机为何,眼下石家的这一摊烂摊子,还是要好生收拾起来。于是石咏起身,郑重向富达礼行礼,道:“大伯父,这件事要伯父多费心了,小侄先行谢过!”
石家如今只有女眷和小辈,万一石宏武有什么与石家人相左的想法,女眷和小辈不大好劝,就只能请富达礼出面了。
富达礼点点头,说:“你放心,这件事,大伯父身为族长,义不容辞。只是……你叔叔受伤失忆之后,独自一人在川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恐怕……”
石咏“嗯”了一声,他也隐隐约约有点儿猜想到了,石宏武既然将自己的身份家族全然忘却,恐怕便也忘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