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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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商们向来逐利而动,见到今日拍卖会结束时主家竟然这样大张旗鼓地奉送名贵的玻璃器,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商机——果然,待看到名录上的数量与底价,这些人便心中有数,知道明日这一场,便是他们出演的舞台。
但是有些皇商今日没有参加上下半场的竞购,没能得到赠礼,纷纷上前询问薛家掌柜,问他们能不能买一套回去先看看。薛家掌柜摇摇手,只说主家不允许,但是将玻璃樽和玻璃酒器套装各自又取了一套出来,放在桌上,请人随意看,随意把玩。
松鹤楼三楼的小隔间里,十六阿哥一面把玩着那一只洒金蓝色八棱雕花玻璃樽,一面望着“名录”啧啧称赞:“十三哥真是大手笔,弟弟真是……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出。”
他原本就在疑惑十三阿哥这次过来是为了什么,到如今才想明白,明天第二场中拍卖的这些玻璃器,大约就是十三阿哥名下玻璃厂已经研究成熟的产品,看这情形,玻璃厂是打算把明年的产出全部预定出去。十三阿哥自然要过来亲自坐镇。
只听十三阿哥轻声问:“小十六,内库的银子,还差多少?”
十六阿哥一怔,抬头望向兄长,随即又转头看看石咏,想知道是不是他将内库缺银的事儿告诉了十三阿哥。
“明天照样来上这么一场,少说会有百八十万两的进项,扣去成本,和小石小薛他们几个应得的,剩下的都缴进内库,眼下便该都够了。”
十三阿哥说得纯出自然,可是这话落在十六阿哥耳中,却一直嗡嗡嗡的在他脑袋里回响,令他就这么坐在原地发着呆,却觉得口齿滞涩,愣是说不出话来。
“十三哥……”
十六阿哥回想起当初,明明是他将内务府的出资和人从自鸣钟产业里毫不留情地抽走,令十三阿哥饱受挫折。如今这些人好不容易另起炉灶了,十三阿哥竟还是在惦记着他差事为难,惦记着皇阿玛内库空虚?
这令十六阿哥一时双眼酸涩,却无法表达内心的情绪。
“十六弟,这事儿还请你帮个忙,回头银子进了内库,你就只说是这次拍卖所得的,别提这玻璃的事儿……”
十六阿哥一凝神,赶紧望着十三阿哥,只见对方面上颇有些寥落,只轻声说:“以前总盼着给皇阿玛分忧,羡慕哥哥弟弟们……如今我只想着,别让皇阿玛再为我们这些当儿子的操心就好……”
若是明着报上去他这玻璃生意一做就是上百万两,回头落在皇父眼里,会不会又令皇父生出什么疑心。老人家年纪大了,倒不如让他别费这个心神才好。
石咏与薛蟠一听见两位阿哥说起这茬儿,就已经避开到一边去,但是石咏多少还是听见了十三阿哥所说的话,心里也颇为无奈:为了帮十六阿哥,十三阿哥是毫不犹豫地将玻璃厂明年一年应属他的利润全支了出去。十三阿哥自己还要养着府上那一大家子,将玻璃厂的收益支出去,自家日子却只能勉强维持着过。
饶是如此,这一位,如今想着的却还只是体恤那位当父亲的心思。
他自己不是当事人,无法评价十三阿哥与康熙皇帝父子之间的感情,他只知道一件,对于十三阿哥来说,生于皇家,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幸事。
第二场拍卖会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第二天拍卖的这十几件,全部都是玻璃厂研制出的新品,有些是套模吹制,有些是铸模烧制,并新引用了磨砂工艺,试制一段时间之后,玻璃厂已经有十成把握这些东西可以量产。
除了各种精美的玻璃酒具、玻璃瓶以外,一道拍卖的还有一万面大穿衣镜、二万面台式妆镜,五万面鹅蛋小圆镜,另磨砂玻璃灯罩、放大镜、老花镜若干。
石咏原本想将煤油灯也纳入此次拍卖的,但是煤油的来源尚未稳定,另外十三阿哥也有些顾虑,他认为煤油灯是一种军需品,不宜先在市面上销售,因此这次没有拿出来销售,而是改做了些磨砂玻璃灯罩出来,走薄利多销,挤走洋货的市场路线。
若说第一场拍卖会主要是京中达官显贵购入各种古董玩器,用来收藏或是走礼,到这第二场便是各位皇商大显神通了。持着帖子的三百人之中,原本只有几十位皇商。可到了第二天,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另有几十名来自各地的行商听说了消息,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从旁人手里弄到了帖子,也进了松鹤楼。甚至有些行商特地带了子弟过来,打算见识见识这“大场面”。
然而今日拍卖会的要求却更高些,只有确认参加竞买的买家才能获得特制的木牌一面,在获取木牌的同时,必须缴纳保证金五万两,以保证竞拍成功之后一定会履约。如不履约,保证金会立刻罚没。
同时,负责主持的掌柜也宣布了竞买的新规矩,可以两家合买,五五分成,也就是可以购买标的的一半。不少商家肩上的压力陡然减小,但也有那财力雄厚且颇具野心的,看中了一件货品,只打算全部垄断。
如此一来,最顶尖的皇商便遇上了稍小些的商人抱团狙击。数场你争我夺、热血沸腾的较量之后,十三阿哥的玻璃厂所有的货品拍出了总计一百七十八万两的高价,扣去成本,和石、薛、贾三家应得,十三阿哥刚好能得八十九万两,待送到十六阿哥处,凑一凑,内库的缺口,便大差不差,基本上填上了。
十六阿哥被哥哥的无私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待到松鹤楼上众宾散去,十六阿哥非要拉着十三阿哥和石咏薛蟠他们一起吃酒庆功,便自己掏钱,请了松鹤楼的大厨出来,命不拘什么,料理几样小菜出来。
十六阿哥酒吃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高声唱歌,唱完之后抱着十三阿哥呜呜地大哭了一场,死活都不肯撒手。
十三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安慰。他知道石咏住在外城,怕拖到再晚城门就要关了,便给石咏使个眼色,让他先走。
石咏走出松鹤楼,也觉得酒有点沉,脸上微热,夜风一吹,便有些头重脚轻。
忽然,暗夜中人影一闪,似乎有人从石咏身旁疾奔而过,却悄无声息。石咏伸手去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莫名地石咏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危机感,他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似乎黑暗中有人正静静候着他,等着他迈出这一步。
恰在此时,远处灯火一亮,李寿的声音响起,这小子欣喜地问:“大爷,您出来啦!”
第161章
石咏回到家; 石大娘兀自候着没睡。他饮了母亲给熬的醒酒汤,听着母亲慈爱的唠叨; 已经醒得双眸炯炯; 没多少睡意。
明日石咏本就休沐; 本着睡不着就干脆不睡了的精神; 他回到自己的东厢里,去将放在屋角的藤箱给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各种碎玉碎瓷都取了出来; 同时拧亮了自己屋里的那盏煤油灯; 在灯下开始整理这些碎片与残片。
早先他曾经将这些瓷片与碎玉粗粗地翻过一遍,但当时确实浮躁; 外加实在没有时间去做这些水磨功夫的活计。但是他大致看过一眼; 只觉得里面有些瓷片的形状奇特,非瓶非碗; 当时想不出会是什么器皿碎后的残片; 但是自打前一天在松鹤楼见到了那只北宋定窑孩儿枕之后; 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既然这件丝毫不具备圆形器皿的弧面与线条……那么便也有可能,是个方形的瓷枕。
石咏当即动手,将类似的瓷片一片一片挑出来。
他所认定的瓷片通常被叫做“红定”; 就是定窑所烧制的红釉; 呈现明艳的朱红色,釉面表面则有一层自然的“泪痕”。石咏将符合这种特质的瓷片一片一片地都捡出来,捡到后来捡到后来便干脆又去取了好几只木匣,将那只藤箱里所有的碎瓷与碎玉全部一件件分拣出来; 柴汝官哥定,成宣永嘉正,历朝历代,各大名窑烧造的瓷片都有其特色,经过石咏一双慧眼辨识,当即一件件被区分出来,分门别类,被盛放到不同的匣子里。
刚开始时,石咏还在心里暗自抱怨,贾家对待这些知名的古董太不讲究,碎了便碎了,也不晓得将碎片单独保存,这么全混做一处,实在是太过浪费功夫。
可到了后来,石咏已经渐渐物我两忘,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对文物的辨识工作之中,仿佛回到了他以前在研究院做文物研究与修复工作的时候。
这才是真正的他,这才是他最喜欢的状态。
此刻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石咏独坐在小屋里,面对一盏孤灯,和许许多多沉淀了时间的碎片在一处,默默地,一点点地看着时间在指尖流淌……
他知道自己已经与以前有所不同,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得只知道完成手头工作的小研究员,他一直在尝试适应这个时空,让自己融入。可是他期盼自己心头依旧有一块净土,可以容他静静地去做他最喜欢做的那些事,再没有半点杂念。
也不知忙了多久,在天亮之前,石咏竟然捡出三百多片“红定”的碎片,并且找到了几片位于棱角处的碎瓷,这让他能够初步断定,这是一件长方形的瓷枕。
除此之外,他还整理出成窑、宣窑、汝窑的瓷片若干,并和田美玉啄成的玉器残片若干。
要将三百多片碎片复原成一件器物并不是一件易事,然而对与石咏来说也并不难,不过就是一个立体的拼图而已。只是石咏眼下没有多少精力了,只能在家里人都起床之前,匆匆熄了灯火,去榻上好好睡一觉。
为了那两场“拍卖会”,他已经是好几夜没有好好歇过了,最近着实感觉疲累,所以他打算趁着休沐,和即将到来的年节假期,好好休整一番。
隔日他再去内务府府衙的时候,听见满衙门的人都在谈论日前的那两场“拍卖”。
“你是没见,那有钱的人,真是有钱。咱们在京里当差的,一年能拿二百两银子的年俸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吧,可是那些外官们见了好东西,都是一千两一千两地往上加价!”
仇富心理古今皆同。京官看不上外官由来已久,此刻谈论起来,自然免不了添酱加醋地损上几句。
然而石咏一想到内务府这些小吏们一面不服气外官豪富,一面又盼着南面三大织造的炭敬早早送上来,心里就觉得好笑。
这个时空就是这样,外官贪腐的居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就是这个。但是外官在外头“刮地皮”得来的钱,也大多用于在京里的打点与孝敬了,否则京里没人帮着说话,前程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因此京官与外官之间能够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连内务府这样一个小衙门里,也能折射出这样的世情。
石咏上衙之后,先去见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见他眼窝深陷,眼眶有些发青,就知道还未全休息好,当即笑道:“小石咏,来得真巧,爷手里恰巧——没有差事派给你!”
其实他不过是感激石咏此前辛辛苦苦地张罗,刻意安排让石咏在年前能轻省点儿罢了。
“谢十六爷体恤!”石咏老老实实地戳破了十六阿哥的心思,后者则坐在书案后边,实在是没能憋住笑,忙命小田去关了门户,又命石咏坐下,这才说起宫中的反应。
这次他从内务府账上销去了大约二十件所藏的历代古董文玩,一回头就补上了两百万两白银。康熙老爷子自然震动,着实没想到,区区几件古董文玩,一出手抛售,竟换回这么多真金白银,当即逼问十六阿哥,让他把出价最多的几家连名带姓地报上来。
十六阿哥无奈,这事儿若是说多了,势必要将十三阿哥给扯出来,他还不知皇父会作何反应,但既然康熙问起,十六阿哥便只能顺水推舟交待了几个名字,睿亲王赛勒的侄子塔克图、庄亲王府上的大管事、顺承郡王布勒巴、南面的行商董行舒,据说是个跑海商的……
当时康熙听了,当即默默闭口,心里多半不是滋味。他可不是在拷问十六阿哥是怎么将宫中并不见得稀罕的几件古董卖给这些冤大头的,这位当皇帝正在憋屈:他皇家内库都快要空了,怎么这些人随随便便凑一块儿就能凑出两百万两出来。南边的商人倒也算了,毕竟行商也是要缴商税的,可是那些亲王郡王贝勒,想当年,都是向户部借过银子的,哭穷哭起来一个比一个哭得狠,这……是不是他这个皇帝才是那个冤大头啊!
“得亏皇上问到这儿就再没往下问了,也没问我要全部买家的单子,否则咱们那第二场拍卖的事儿,准保得露馅!”十六阿哥拍着胸脯,舒了一口气。
石咏想了想却说:“十六爷怕还是得想好一个说辞,最好也与十三爷打个招呼。万一皇上下次再问呢。”
他这是从雍亲王府的粘杆处推想开去,这些事儿,皇帝虽然没问,但未必真就不知道,所以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