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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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峰前往检查赐园的修筑进程; 的确是他的分内之责。
岂料十六阿哥偏生提前了拉他在休沐日之前一日出城往海淀过去; 就是为了早早将差事料理了; 然后休沐日在城外好生松快松快; 游山玩水,到了晚间再回来,这样什么也不耽误。
石咏难免要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觉得十六阿哥这心思真是活络:这不就是古代版的拼假么?接上休沐日拼个小长假; 这海淀两日游定能很圆满。
因是办差,所以石咏不能带弟弟石喻同去; 只能好生哄哄小朋友; 让他在家好生照顾两位母亲。
到了日子,十六阿哥带了小田和两名侍卫; 石咏则带了李寿; 六个人一起快马出城; 只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华家屯。
此时康熙已经正式为“圆明园”赐名,皇帝本人御书的园名三字牌匾已经挂在园子正门上方。
石咏等人一起下马; 自有负责营建圆明园的工匠迎出来; 恭迎十六阿哥与石咏。其中两名工匠与石咏很熟,就是上次与他一起修缮西华门的那两人。他们见了石咏,忙不迭地下拜,脸上都露出欢喜; 可见上回大家伙儿一起修缮西华门处下来的感情,真的很不错。
十六阿哥没有多说什么,立即开始由工匠们带领着巡视圆明园内的建筑。
石咏则一言不发,默默随在十六阿哥身后,打量这座日后将成为“万园之园”的东方园林。
然而此时的圆明园,只是一座藩邸赐园,规格不能越过畅春园去,所以远不及后世的规模。一入园子,经过前爿建筑,便立即是一片水面,分成前后湖,筑有些亭台楼阁,占地不广,不及后世圆明园全盛规模时的五分之一。
十六阿哥站在前湖跟前,张望一圈,随口问:“就是这些楼宇了?”
这时候一名五旬上下的工匠上前答话,称:“是,就是这些了!烫样已经交雍王爷看过。王爷点了头的。”
石咏瞅瞅这名工匠,他早先听熟识的工匠吕百年提过这人,这一位叫做雷金玉,是清代建筑世家“样式雷”的第二代传人。他口中所说的“烫样”,就是宫宇建筑的立体模型,多用纸张、秫秸和木头等制成,将拟建建筑按比例缩小,以供皇帝御览;在这里,则是请园子将来的主人雍亲王过目。
见到十六阿哥颇为吃惊,旁边雷金玉赶紧压低声音说:“雍王爷当时提了一句,内库没钱,先这么着吧!”
十六阿哥“嘶”的抽了一口气,心想:四哥竟然还想着为他省钱?
要知道,此前礼亲王修园子,可是老实不客气地指使内务府花了一大笔钱的。
他可不知道雍亲王本人执掌户部,每哪一年不面临捉襟见肘的境地的,因此素习俭省,能省一点是一点,此刻想着皇阿玛的内库也不宽裕,便命雷金玉设计赐园的时候尽量将建筑与景致减少些,园中的河流湖泊也只是稍加清理疏浚,补种些花木,尽量保持原有的自然风貌。
然而这雷金玉却不愧为“样式雷”的传人,将这园内景致设计得极为别致,此刻十六阿哥与石咏立在前湖跟前,远远眺望,只见远处堤岸亭台掩映,绿柳成荫,景观疏密有致,倒也并不觉得太空旷,反倒成了一处自然清新的景观。
石咏难免感慨。
三百年前的圆明园,竟然是眼前这副样子。
此间恐怕还没有人知道,不出十年,这圆明园就将扩建,并正式成为中国皇帝的“夏宫”,此后历经一百五十多年的经营,成为史上空前绝后的“万园之园”。
当然,也更加不会有人能猜到,这座在园林史上大放异彩的东方瑰宝,竟会经历那样叫人不忍目睹的浩劫。
此刻雍亲王修整赐园,一切以简约自然为要,并事事为内库考虑,不敢有丝毫的铺张浪费。此人登基之后,扩建皇园,也以兴建功能性的殿宇为主。唯有到了他儿子乾隆的手上,这座园林才真正有幸成为“万园之园”。
可若不是乾隆皇帝生活奢侈、大兴土木、任意挥霍,耗费国帑,并放任大量贪官蛀虫,中华国力又何至于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迅速由盛转衰,终令这样伟大的园林艺术遭受那样教人痛惜扼腕的创伤?
石咏想想此刻的乾隆皇帝,竟还是那样机灵可爱的一个“雪团子”,此刻他真的很想拎起对方的耳朵说:“你爹其实挺不错,别学你爷爷了,好好学学你爹!”
旁边十六阿哥见石咏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十分好笑,低声问:“小石咏,想起什么了?”
石咏:……
“没,没什么,就觉得雷师傅匠心独具,雍王爷眼光不错。”
说实话,雍正的审美确实很高明,至少比他儿子高明多了。石咏不由得又想起那个雪团子,手痒想拉拉他的耳朵,让他多学学他家老爹的审美。
十六阿哥当即不再多问,回头带着石咏和工匠们,分作两队,分别去检查圆明园建筑的修建质量去了。
不多时到了中午,小田张罗来几样盒子菜,勉强摆了个席面,十六阿哥便招呼了石咏和雷金玉吕百年他们一起用饭。石咏一瞅,伙食还不错,有鸡有肉,还有一锅焖得很烂的茄子,油红酱赤,闻着就美味。
只是这茄子尝到口里,石咏觉得还颇有李家厨房的风味,不晓得是不是李家将盒子菜的生意也做到了华家屯这里。他回头往李寿那儿一看,见李寿吃得眉花眼笑的,还偷偷给石咏比个手势,石咏便知,他这大约是猜中了。
十六阿哥虽然抱着拼假的念头,但是差事上并没有苟且,与石咏两个,下午晌又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将这边的情形一一看过。石咏指出了几点瑕疵,要工匠们一一改进。
原本雷金玉对石咏只是恭敬,可在石咏指出这些瑕疵之后,雷金玉终于露出一点儿钦佩出来,大约此前只觉得石咏是个官儿,现在终于认可,石咏是懂得这建筑营造之术的。
一时工匠们赶紧去忙,十六阿哥和石咏则终于闲了下来。胤禄就笑嘻嘻地对石咏说:“听说你在这附近有地有园子,怎么样?带爷去走走看看?”
石咏一怔:他可从来没在同僚们之间提过这茬儿,有地有园子……莫不是十六阿哥以为他家里也有像这圆明园、或是贾府大观园那样的园子不成?
明明只有二十亩荒地啊!
石咏一想,就扭头过去看李寿,只见李寿满脸羞惭,悄悄走开,去寻十六阿哥带来的那两个侍卫说话去。
“十六爷,带您去,也不是不成!”石咏说,“可我就只有借佃户家的地方招待您。到时候您嫌地方简陋、地方粗鄙,又该如何是好?”
十六阿哥登时便苦了脸,说:“你什么时候见过爷这么娇气金贵了?”
石咏:……也是,对方还没叫苦呢,自己先担个啥的心?
当下石咏果真带了十六阿哥,一行六人,骑马去了北面树村。
在树村村口,村民们不常见到这么多人一起骑着高头大马进村,一时不少人围拢了上来看。
“咦,那不是李家的寿哥儿么?”
“可不是,听说出去到大户人家家里当差去了。啧啧啧,看看这模样,这打扮……是比以前出息得多了!”
李寿耳中听到这些议论,更加将脸绷得紧紧的,目不斜视,还故意将手臂挽高一点儿,好让乡亲们看见他手臂上好不容易才练出来的腱子肉。
“哥——”
一声清脆的叫喊传来,李寿听见妹妹喜儿的声音,瞬间破功,立即从马背上跳下来,“三妹!”
李家的三丫头喜儿便从人堆里冲出来,她看见李寿,正欢喜地大声招呼,一瞥眼又见到石咏,想起爹娘吩咐的礼数,连忙快步跑上来,冲石咏福了福,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石大爷!”
石咏连忙指指身边也正下马的十六阿哥,说:“这位是十六爷,通知你爹娘一声,有贵客过来!”
喜儿定睛看看十六阿哥:“石榴爷……”
她倒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对了,大爷,我爹娘新酿的石榴酒,就是用山上的果子酿的,我去跟娘说一声,取出来待客。”
说毕小姑娘一转身,乌黑油亮的一根辫子在身后一甩,转身就跑了,留下十六阿哥听得一愣一愣的,“石榴酒?石榴爷?”
这位哭笑不得,连连问石咏:“这把爷当什么了?”
石咏白他一眼,说:“石榴意为多子多福,十六爷得这名号难道还不好?”
十六阿哥一想也是,“嘿嘿”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地说:“那好,这石榴酒,爷就去尝尝!”
他望着喜儿朝村中飞奔而去的样子,拍拍石咏的肩膀,低声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啊!”
石咏嘿嘿地干笑两声,心里赠送十六阿哥俩字:“无聊!”
果然,石咏带着这位村民们眼里的“大人物”去了李家。李大牛和陈姥姥迎出来,却不见李陈氏,想必是去替石咏他们张罗吃喝去了。
刚才喜儿跑回来,说是石大爷带了一位“石榴爷”回来,要喝“石榴酒”。李大牛想想不对,觉得定是女儿听岔了,不是“石榴爷”,而是“石‘六’爷”,一定是大爷的本家亲眷。
可见了胤禄本人,李大牛又迷迷瞪瞪的,心想看上去比大爷还年长些,不像是位六爷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大牛赶紧上来给两人见礼,将两人往屋里迎,李陈氏还当真准备了石榴酒,酒坛子一开,那石榴的香气就从坛子里溢了出来。
“大爷可肚饿么?”陈姥姥上来问,“要吃点儿什么?”
石咏他们中晌饭点吃的那些东西,此刻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石咏干脆说:“姥姥,煎饼馃子还做不?来两套!”
陈姥姥笑着点头:“就知道大爷还惦记着这口儿!”
胤禄则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果子?”
石咏不跟他详说:“好吃的,十六爷稍等等,这该是片刻就好的!”
果然,没过多久,李陈氏就托着两个碟子,将香喷喷的煎饼馃子给托了出来,笑眯眯地望着石咏,说:“大爷尝尝看,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味道可还成?”
这煎饼馃子表面一片金黄,散发着鸡蛋和甜面酱的香气,上头撒着一粒粒黑色的是芝麻,绿油油的则是葱花儿。石咏当即胃口大开,一口咬下去:
“哟,有米香!”
他这才发现,里面裹着的,既不是薄脆也不是油条,竟然是锅巴。
这时候农家爱惜材料,不舍得用油,自然也不肯耗费太多油水来炸制薄脆和油条。所以李陈氏想了个折儿,用口感酥脆的锅巴来代替石咏曾经描述过的薄脆。此刻石咏一尝,觉得虽然不够“正宗”,可是口感还成。而且农家制作锅巴容易,做出一锅晒干,要用的时候搁在锅里烙热了就是,味道还挺好。
石咏心想:果然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没有薄脆、没有油条,人家还可以就地取材用锅巴,这真是——棒棒的。
十六阿哥则盯着面前一盘子东西发愣,这东西说是卷饼吧,怎么好像那些鸡蛋啊、葱花儿啊……材料都是被卷在外头的。而且他也实在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下口,捧着个碟子看了半天,陈姥姥过来,给他塞了一双筷子,十六阿哥才用筷子挟起,盘子托着,送到口边:
“哎哟喂,这好吃!”
这下子十六阿哥再不顾上什么形象了,抛下筷子,将馃子直接往口中送,还不忘呷一口石榴酒,点头赞道:“这酒也不错,够香,就是不够烈,像是甜水似的!”
旁边李大牛小心翼翼地接话:“这位爷,果子酿酒就是这样,烈是烈不到哪儿去,就是比一般甜水更多些滋味罢了,拿到外头也卖不上价,所以就自家酿来待客……”
石咏一想也的确如此。就算是后世备受青睐的葡萄酒,酒的烈度也远不及粮食酿出来的烈度高。
他当即随口问:“十六爷,听说粮食酿酒占用米粮,上头三令五申了不许征粮酿酒,那些酿酒的大户为啥不干脆用果子来酿酒?这石榴酒,不就挺好的?”
十六阿哥也随口回答:“开玩笑,这石榴酒,和烧刀子,能比吗?”
“不少人都喝惯了烧刀子,这石榴酒他们根本看不上,觉得就跟水一样。再说了,有些烧刀子是军需,他们在西北苦寒之地当兵的,有不少要靠这个来暖身。果酒京中也有不少人酿的,什么石榴酒、野桃酒……”
十六阿哥说到这儿,李大牛就跟着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野桃酒他们其实也酿了一点儿。
“……可就是卖不上价。既想做这烧刀子的生意,便得去收粮食来酿酒。”十六阿哥无所谓地说,同时“吱”的又饮一口石榴酒,抬头对李大牛赞道:“酿酒的手艺不错!”
十六阿哥与石咏一面说话,一面招呼李大牛他们坐。李大牛实在不敢,最终推让着请陈姥姥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