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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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石咏适才所说,忍不住道:“澹泊敬诚殿是康熙四十九年修的,建成之后已有几年,你看,会不会是建成之后才被人动的手脚?”
石咏很实诚地摇了摇头:“不会!”
“你这么肯定?”胤禄走在街市之间,正好与对面来人一撞,肩膀一痛,登时骂了一句。对面的人见胤禄锦袍玉带,帽子上一枚鸽蛋大小的祖母绿,知道惹不起,赶紧躬了躬,道个歉,跑开了。
石咏见那人走远了才应道:“若是建成之后才被人动的手脚,内务府营造司的档案里,就不会专少澹泊敬诚殿藻井的那一页了。”
胤禄当即震动。
康熙四十九年,他还未接手内务府。如今接手几年了再回头看,真是越挖坑越多。
“不过,卑职在别的档案里找到一点儿线索,或许对十六爷有用。”石咏见附近只有十六阿哥那两名长随跟在身后,便开口将他早先查到的东西告诉十六阿哥。
虽然内务府营造司的档案少了藻井那一部分,可是在“烟波致爽斋”的档案里,提到过一句,东进暖阁,因工匠病休,暂调了一名澹泊敬诚殿的工匠过去顶替。这名工匠能够调离的原因,就是因为澹泊敬诚殿的藻井提前完工了。
“那工匠的名字叫什么?”十六阿哥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
石咏小声说出了那名字。
十六阿哥面上神色变幻,甚至脚步也慢了下来。石咏不得不偏过身等他。他侧身去看胤禄的神色,只见他先是气愤,而后皱眉,片刻后突然转惊恐,渐渐地,惧意散去,却又生出些疑惑与犹豫。
“茂行!”胤禄缓缓地开口,“若是有些事儿,爷不得不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仿佛爷是这世上最窝囊的男人……你会怎么看待爷?”
石咏没有立即接口。
“这事儿爷心里已经有数了,可是就怕……就怕被人当了手中之刀,惹上一身腥臊,最后却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护不住。”
胤禄微眯着眼,乍一看旁人还以为他在惯常“丧”。可石咏看了,却觉出这位十六爷眼中满是怒意,甚至双手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爆出。胤禄整个人在使劲儿按捺住他的情绪,使劲儿忍,忍着。
“十六爷,”石咏将胤禄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说,“若是为了大局,一时装聋作哑,原也没什么。只要别心中真当自己是个聋子,别真打算一辈子什么都不说就行。若是那样,就不是装了,这人,也就和听不见说不出的没差了。”
胤禄一听见,点头赞了一句,说:“说得好!说得在理!”
说毕他又皱起眉头:“但这事儿也难办,爷不管怎样,总得护住你们这些人才行。若是护不住,爷还有什么脸面做你们的上司?”
胤禄就这样默默走着,石咏的注意力却偶尔被途径的人吸引。时近傍晚,斜阳渐沉,街面上的暑气渐渐退下去。石咏见到有人冲十六阿哥这边匆匆赶过来,二话不说就打了个千儿,待到起身了将十六阿哥那眉眼一打量,却忽然冒了一句:“哎呀,不对,真对不住,认错人了。”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告退。
十六阿哥忍俊不禁,笑道:“怎会有这样的人?白给爷行礼呢?”
石咏却道:“十六爷今儿裁的这身新衣,倒与以往有些不同。”
“是吗?”十六阿哥笑着低头打量,今儿他穿着一身竹青色的团纹缂丝常服,衣裳剪裁得挺括得体,可能因为这色调的缘故,十六阿哥的身形看上去有些清瘦。
“听说是小十七穿了之后皇阿玛赞了一句,结果哥哥们近来都这么穿。前儿个还听说八哥和十四哥都裁了这么一身。你想,夏天看着,多爽眼那?”胤禄口中的“小十七”自然是十七阿哥胤礼,陈嫔所出,年岁地位都与十六阿哥非常接近,因此这哥儿俩很是要好。
只是石咏没想到,八阿哥十四阿哥他们,竟然还会去模仿十七阿哥的穿衣风格,以此来讨皇父欢心——连这也需要跟风?
“那可不?爷这身和小十七是差不多时候裁的,若不是这样,爷刚才又怎能白得个行礼呢?”
哪知正在这时,石咏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异响。
这声音并不大,但是石咏却觉得有些熟悉——这像是给火铳拉枪栓的声音。
石咏本能地警觉,猛地回头,见身后两名十六阿哥府的长随,其中一名已经软倒在地,腰眼上插着一枚匕首,一声没吭,眼看已经不行了。
另外一名长随则也落入他人掌握之中,被死死扣住了喉头,一张脸由红转紫,却一声都哼不出。
石咏一声惊呼示警还未出口,只见一柄黑洞洞的火铳铳管已经指向他与胤禄两人。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石咏果断将胤禄往旁边拼命一推,几乎是与此同时,他耳边响起震天价的一声巨响——
“轰!”
“嗡——”
眼前一片血光,石咏觉得左面颊处火辣辣地剧痛。旁边胤禄则连哼都没哼一声,俯身就往街面上栽了下去。
周围的人都面露惊惶,张口惊叫。可是石咏却什么都听不见,他耳中只有“嗡嗡”的蜂鸣声,他能看见路人口唇在动,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
想必是聋了。
石咏右耳略有些出血,他晓得定是刚才距离袭击的人太近,而那火铳射击之后的声响太过巨大,一时将他的双耳震得暂时失去了听觉。
正在这时,几名留守热河的八旗护军冲了过来。袭击者身段格外灵活,丢下那名半死不活的长随,一转身,立时跑远,马上就要消失在这闹市街头。
几名八旗护军都不敢停留,径直追了上去。
石咏不敢耽搁,赶紧去检查胤禄的情形。
刚才遇袭的那一瞬间,石咏将胤禄一推,胤禄让过了后脑要害,那火铳中射出无数铅子儿,有一部分打空了,余下不少都打在胤禄的左肩处,此刻他整个左肩后肩,一直到左臂上臂,一片血肉模糊。
石咏自己也受到波及,他左边面颊上被铅子儿擦过,此刻鲜血淋漓,因为是开放式的创口,看起来就与胤禄的伤一样可怖,然而石咏自己心里有数,他现在的情形可比胤禄要好多了。
“大夫,快请大夫!”石咏嘶声大吼,可是此刻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完全听不见。他能见到路人过来,俯身向他说些什么,伸手指指街道另一头。可是石咏完全听不清对方的言语。
他一咬牙,自己先解下腰间束着的腰带,然后从中衣上撕下长长一条棉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胤禄后肩上的伤处一裹,然后用腰带先束住,大致止一止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胤禄翻过来,伸手探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儿。
石咏将胤禄这样一翻动,胤禄隐隐有些知觉,抬了抬眼皮,醒了过来。早先他实是被那一声巨响直接震晕了,直到此刻,他恢复知觉,才觉得自左肩以下,左边半边身体瞬间没有一点儿感觉,似乎全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待看到石咏,胤禄也吓了一跳,石咏一头是汗,一头是血,看起来更是可怖。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先张口问石咏:“你还成不?”
石咏听着是:“嗡嗡嗡嗡——”
他当即提高声音反问胤禄:“你说啥?”
胤禄也大声回:“你说啥?爷听不清!”
石咏听来:“嗡嗡嗡,嗡嗡嗡嗡——”
他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拼了老命似的大喊:“你——说——啥?”
这承德街面上的路人看得一头雾水:刚才竟有人使火铳当街行凶,两名长随模样的已是一死一伤,而余下这吃了火铳射出来的铅子儿的这两人,醒是醒来了,看起来虽然伤残免不了,但性命或许无虞……可怎么,这俩看着跟傻子似的,就这么对坐着相互喊话!
胤禄却多少露出点儿笑意,竟也直着嗓子大吼一声:“爷——还——活——着!”
——虽然有可能聋了,可到底还是活着的。
——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这时候石咏觉得耳边杂音稍稍去了些,终于将胤禄的话勉强听清一二,听了这话以后,他才生出些后怕来,一时牙关发颤,牙齿的的的地上下敲击不停使唤,却只能忍着紧紧地咬了,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怯色。
他一翻身,来到胤禄右边,将他一条完好的右臂搭在自己左肩上,扶他整个人站起来。他们两人站定了之后,石咏当街大吼一声:“这位是皇上跟前的十六阿哥,烦请哪位给热河驻防步军营协领送个信!就说十六爷还活着,传他来见!”
胤禄在一旁,石咏这一声巨吼他已经渐渐能听清了,最后一句他听得直想笑,又想伸左手去拍拍他。偏生左肩以下痛感终于清晰地传至,瞬间痛得他死去活来。
好在胤禄天性乐观,晓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石咏则扶着胤禄回转,步履沉重,一步步几乎是扛着胤禄往来时的府邸走回去。此刻那袭击者尚不知在何处,不知还会不会二次行凶。但石咏却挺直了胸,咬紧牙关往前走。
他就这点儿气性:但凡他胸腔里还有这一口义气在,就得护着身边这位上司朋友周全。
第110章
石咏还未来得及送胤禄回到十六阿哥别院; 十六福晋已经得了消息,遣人送了担架出来; 赶在石咏累趴下之前; 将胤禄接回府邸。
等回到十六阿哥府; 胤禄已经痛晕过去几回了; 此刻面白气弱,却命人将他送往外书房:“别让福晋见着了。”
可这种事,后院怎么可能瞒得住。侧福晋李氏率先跑出来; 见到满身是血的胤禄立即放声痛哭; 片刻间就哭晕了过去。
十六福晋郭络罗氏看过胤禄的模样,是惨白着一张脸; 由两个婆子扶着; 冲石咏行了个蹲礼,颤声开口道:“石大人; 十六爷好几回提起过您; 想必对您信任有加。今日又是您亲自送十六爷回来的; 妾身感激不尽。”
石咏赶紧侧身让开,双手乱摇,心想这有啥好感激他的。这种时候; 试问谁不会这么做?
“妾身是一介内宅妇人; 如今自会约束内宅,好生照料十六爷。”十六福晋一面说,眼泪止不住地就滚了下来,偏她把持住了声调; 稳稳地说下去:“外面的事,唯有劳烦石大人,代为关照一二。”
她说得很明白,如今十六阿哥府没有主持大局的男主人,而石咏既是刚才那一场袭击的目击者,又是十六阿哥平时的下属与朋友,所以对外的事,和往来这十六阿哥府邸的人,十六福晋有请石咏暂时代为出面,处理与接待。
“福晋放心,石咏义不容辞。”石咏冲十六福晋深深一躬,随后转身出了胤禄的外书房。
“福晋,那位石大人脸上的伤……”
有个婆子提醒十六福晋,十六福晋这才意识到石咏脸上那不止是血迹,如今还在汩汩地出血,应当请他处理了再出去的。
可石咏自己,几乎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有伤。
他来到十六阿哥府邸的正堂上,正在这里候着的步军营协领杨琰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十六爷还好么?”
他就是因为石咏那当街一声吼“十六爷还活着,传他来见”,匆匆赶来的驻防热河步军营长官。
石咏硬梆梆的两个字:“活着!”
他心里清楚得很:看眼下这情形,十六阿哥短时之内,性命是无虞的,但是还要看扎进后肩的铅子儿是不是能全部取出、伤口会不会发炎、会不会失血过多……这一切之后,才能看他日后左肩的机能能否恢复,会不会因此残废……这个十六阿哥,面对的难关,还着实不少。
杨琰则满头是汗。
但是这算是他治下出的事,竟有人以火铳当街袭击皇子,回头身上这个协领还保得住保不住实在是难说。只不过,十六阿哥当场能逃得性命,意味着他眼下也暂时安全,他还能多说什么呢?
当下杨琰只得说明来意:“本将听说了十六爷出事之后,已经调了五百护军营士兵,其中一百人在十六阿哥府邸守卫,以防歹人再次袭击。其余四百人在城内搜索凶徒的下落。”
“本将听说早先十六爷遇袭时,石大人就在一旁。所以特来求教,大人还记得那袭击之人是何面貌打扮吗?”
石咏点点头。
虽然他回头只刹那的功夫,对方就开了火,可石咏还是在那一瞥眼之间记住了对方的形貌。
“那人身材壮硕,肩宽体阔,非常高大,比十六爷那名受伤的长随还要高出半个头。当时他用衣物包住了头,看不清发式,但看衣饰……似乎不是本朝人士的模样。”
当然,这也很可能是有人故弄玄虚,装成是异族人的样子,以便行凶之后脱身。
“另外,那人手中所持的火铳,有可能是那种……装火药极其繁琐,射击一次之后需要花很长时间重装,不能连击的那种火铳。”石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