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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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梁九功没能先发制人,扳倒魏珠,便反受其害,被困在这景山后头的小院里,靠着葫芦打发时光。
小徐脸上激动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为平静无波。他伸出手,从那只酒壶中斟了一杯酒,放在梁九功面前。
“确实,您当时不惜将我杖死在魏总管面前,也要激魏总管出头……”小徐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忍不住看向石咏。当时围观小徐受杖刑,魏珠是死死忍住的,头一个没忍住的,其实是石咏。
“只可惜,没能如您所愿!”小徐右手轻轻一摆,“梁总管,请吧!”
梁九功盯着眼前那一杯水酒,脸突然涨得通红,颤抖地伸出手,去取那枚酒杯。他与石咏一样,早就意识到了这酒杯中盛着的是什么。
石咏在一旁冷眼旁观,也能感受到梁九功此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只见他抖抖索索地托起那只酒杯,挣扎着要往口边送,可是手腕发抖,还未将杯子送到口边,里面的酒浆已经都洒出来,梁九功手一松,那只小瓷盅就“当”的一声打碎了。
而梁九功自己也再无法支撑,腿一软,坐回他那张椅子中。
小徐面无表情,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从食盒中又取了一只酒盅出来,照样斟满了,放在梁九功面前。
“梁总管,若是你自己不行,只消说一声,小的便来帮您一把!”小徐这话说得格外平静,语气之中不带半点兴奋,或是幸灾乐祸,就像是平平常常地请人喝酒,劝人吃饭。
梁九功却受不了了,他再次努力地伸出手去抓那只酒盅,可是那只手始终拼命颤抖,绝无可能端起那只酒杯。
小徐突然扯了扯嘴角,眼中流露出一股轻蔑,大约是在想:堂堂梁总管,也不过如此而已。
石咏却能想象,任何人在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时候,心头一定都被绝望笼罩,现在梁九功是如此,当初小徐在受刑杖的时候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梁九功突然往地上一扑,膝行两步,来到小徐面前,伸手抱住小徐的腿,放声哭道:“徐爷,徐爷,是老奴错了!老奴冒犯了徐爷,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可是老奴不知怎么的,就是惜命啊……”
——他还有这满满一院子的葫芦,这都是他的儿女啊!
这梁九功瞬间说哭就哭,哭得满脸是泪,死死抱着小徐的双腿,小徐再难掩饰自己的憎恶与厌弃,挣了挣,从梁九功这里挣出来,一伸手就抄起那只酒盅,端在手里,凑到梁九功面前。
这时候梁九功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早就没有了当初在宫中做内侍总管的那份沉稳与冷厉。小徐手中那只酒盅,就是现行的催命符,怎能不叫他心胆俱裂。
可就在这是,小徐突然一抬手,就将那只酒盅往自己口中送去,一扬脖一气儿饮了,杯中最后还余那几滴,就干脆让落下来,落在梁九功脸上。
梁九功的哭声立即从中断绝。
石咏也吓了一跳,赶紧迈上两步,紧紧盯着小徐,看他有没有异样。
小徐自然没有异样。
那酒壶里的酒,就是寻常的水酒而已。
他放下酒杯,慢声细语地对梁九功说:“梁总管,魏总管叫我来,只是想让我转告一声:不是总有人会在乎一个全无用处的废物。您在这儿好好地做您的葫芦,就谁的事儿也碍不着。”
“这一席好酒好菜,您就慢慢享用吧!”
话一说完,小徐转身往院门处走去。
身后梁九功顿时像一滩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心志彻底被击垮,原本还算平整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沟壑纵横,布满皱纹。
第100章
梁九功瘫倒在小院的地面上; 小徐看也未看,转身就走。
石咏在他身后忍不住出声道:“小徐……徐公公……”
小徐缓缓转身; 面对石咏:“石大人有何见教?”
石咏一下子怔住了; 有何见教么?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指教小徐的。小徐的确是与梁九功有私人恩怨; 这次出手; 兵不血刃,甚至梁九功的身体未损分毫,可是精神却已经被小徐全部击垮了——石咏身为局外人; 对小徐的做法根本没有立场评价; 只不过,眼前这人; 还是他曾经认识过的小徐么?
那夜顶着凌冽的寒意; 赶到他值夜的小屋跟前来求援,石咏至今都还记得那张年轻而凄惶的脸; 和寻到“救命稻草”之后流露出的由衷喜悦。
可是眼前这个小徐; 盯着石咏; 面上没有分毫表情,仿佛顶着一张扑克假脸。石咏见了他,心头顿时一窒; 仿佛昔日认得的那个小徐早已死在慎刑司里; 而眼前这个,是顶了旧皮囊的另一个人。
然而小徐见到石咏面上一片错愕,突然嘴角抬了抬,带着几分自嘲; 笑了起来。
“石大人是不知今日此事该如何善后吗?”小徐盯着石咏,眼中多了几分柔和。他伸手指指梁九功桌上那只盛“颁瓟斝”的木匣,说,“那件东西,您带回去,只说梁老见过了,不愿收下,便转送给您了。另外,您从他这里拿个葫芦回去,交与来人,就能交差了。”
“旁人托你传递消息,不外乎怕姓梁的说出什么来,传到那位耳中去。本想灭口了之,偏又是那位用过的老人,怕那位又生出多心……”
石咏想想也是,从梁九功的反应来看,他的确是还知道些什么。这位梁总管,虽说被康熙厌弃,可是昔日康熙的恩宠,如今依旧是他的护身符。好多人都想动梁九功,却都没有人敢动,最后只能送东西进来暗示与安抚,盼他守口如瓶,安生在此终老。
“不过请石大人放心,今天大人过来这事,绝不会传到魏总管耳中去。”小徐一面说,一面敛了笑容,缓缓转身,“从此以后,小徐也不再亏欠大人什么了。”
从景山回来,石咏的心情异常沉重,他袖中那只盛了“颁瓟斝”的匣子,也是沉甸甸的。
贾琏早就在椿树胡同门口候着,见到石咏的脸色,心里微微一沉,赶忙迎上去问,却见石咏点点头,说了一句:“侥幸侥幸,总算是不负所托!”
两人找了个清净的茶楼,坐下来说话。石咏将东西都交还给贾琏,事情的前后经过全都说与贾琏,包括小徐将梁九功吓得险些灵魂出窍的事儿,和小徐的交代,也都一一转述了。
贾琏点点头,说:“这也在情理之中。”
他取了石咏带回来的那只葫芦,在手里掂了掂,看了看葫芦的大肚子细嘴,苦笑着说:“锯了嘴的葫芦,这个梁总管,说得好生形象!”
装着一肚子货,可偏偏有话说不出来,梁九功如今不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看着那只盛了“颁瓟斝”的匣子,贾琏顿了顿说:“既然梁九功没收下这只葫芦器,不如你就收着吧!”
石咏摇头:“这怎么行?这……这不是,价值千金的东西吗?”
贾琏摇摇头:“都是这么说,可真要拿到市面上去,也没人买这个,毕竟损了那么一小片。你就当是梁九功收下了,随后又见你骨骼清奇,是个做葫芦器的材料,然后就将这个转送给你了呗!”贾琏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这样我回头交差,就只说梁九功已经收下了‘颁瓟斝’,然后回礼回了这只‘锯了嘴的葫芦’,岂不是更加入情入理?”
石咏继续摇手:这哪行?
他这只是举手之劳,哪里当得起这么贵重的谢礼?
岂料贾琏拿这个给他,还不是要做谢礼的。下一刻,贾琏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往石咏面前一推:“石兄弟,这是我家给你的谢礼!”
石咏接过来一看,更是唬了一大跳,只见贾琏这次拿出来的,是京郊房山一个小庄的地契。这个庄子带着一顷地,一小片林子。石咏虽然不熟悉京中地价,但他猜这个庄子,价值至少在五千两以上。
“这哪里使得?”石咏此刻终于对他此行“任务”的重要性有所认识,贾家竟然回赠他这么重的谢礼。再算上这次送出手的“颁瓟斝”,贾府这次还人情可是下足了血本。
石咏坚辞不收,贾琏却坚持要给,还直接拿着房契,拉着石咏,要去给这小庄过户。
“要不这样吧!”石咏想了想说,“琏二哥,我就收下那只‘颁瓟斝’,至于庄子,您就真的别再勉强我了。”
那只颁瓟斝,还给贾府,恐怕也会因为自身的瑕疵,终日藏于不见天日的库房里,倒不如给他,他来想办法,尝试修一修……
贾琏还是不肯,与石咏退让半日,见石咏坚持,只得作罢,将那只装颁瓟斝的匣子交给他。
“对了,琏二哥,上回我向你提起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
石咏所指,就是上回十三阿哥让他帮忙荐人,张罗自鸣钟生意的事儿。石咏有意向十三阿哥荐贾琏与薛蟠,但总要这两人自己先点了头才好。
贾琏笑着向石咏点头,说:“跟家里都说过了,老太太、老爷都是允了的。拙荆也觉得是桩正经差事!”
可贾琏的笑容里微有一些尴尬。这件事他问过府里的意见,旁人却并不怎么支持。原因在于,贾府早年间被划归二阿哥一党,后来被皇上狠狠敲打过,自己子侄一辈,也是严令约束,不欲与众阿哥往来。但是如今二阿哥复立无望,而皇上也渐渐老迈,贾府也多有些着急,再加上朝中暗流涌动,贾府自然也动了良禽择木而栖的心思。
可贾琏偏偏是要去给十三阿哥帮忙,这令贾府中人都觉得贾琏不大着调儿。十三阿哥出宫建府这么多年了,连个王爵都没挣上,听说又是拮据得紧,贾琏去帮着打点生意,别是连自家本钱也赔进去了。
贾琏又与凤姐商议,凤姐心里却蠢蠢欲动,颇有想搏一搏的意思:“那位不管怎么样,也是个皇子阿哥,既然有胆气做这门生意,想必最要紧的关窍都是打通了的。”
她又说:“你看现在,但凡想要去巴结那些亲王贝勒么,多是八千一万两地打点,又费钱,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如今这位,旁人都不看好的时候,你却结了个善缘,现在舍一点精力,好好地办差,将来万一你押中了,就少不了咱风光的时候。”
凤姐性子就是这样,胆子大,敢下注,晓得风险越大的事情,回报越大。然而贾琏之所以心动,却并非觉得十三阿哥还有登上大位的机会,而纯粹因为这桩差事乃是石咏所荐,他信任石咏,觉得朋友不会挖坑让自己跳。
可能贾府也想从贾琏这里留一条后路,毕竟十三阿哥与四阿哥一向亲厚,而冷面王四阿哥那里他们也得罪不起,于是贾府便让贾琏自己去张罗,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动公中的银子,防着贾琏亏钱,拖累到自家。
“我这已经备帖子准备上十三爷府上请安去了,石兄弟可有什么要提点我的?”
石咏想了想,说:“若是府上有什么治风湿的好药,或是偏方什么的,能备上一份,十三爷那里铁定用得着。”
贾琏记下了,最终收回了那张小庄的地契,而石咏则收了那只盛“颁瓟斝”的匣子,各自告辞。
石咏没直接回家,先去了松竹斋。此前石咏因差事繁重,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进过松竹斋的大门了。松竹斋的白老板是十六阿哥的门人,见到石咏,知道这位是自家主上得力的下属,当即眉眼弯弯地迎了上来。
“石大爷您来嘞!”
石咏不得不感叹岁月如梭,他才到这个时空不过两年,就已经从“石小哥”一跃成为“石大爷”。
“白老板,您千万别这么客气,叫我‘茂行’就好。”石咏打过招呼,接着说明来意,“今天就是过来看看店里有没有什么用来修修补补的碎片。”
白老板忙叫杨掌柜杨镜锌出来。这段时日杨镜锌在松竹斋的时日不太多,可巧今日也在。
“您要什么材质的?”杨镜锌问,一手打开一只十六格的多宝匣,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碎片,“玳瑁、珍珠、琥珀、碎玉,还是什么别的?”
石咏一瞥眼,只见那只多宝匣里盛着的全都是各种材质、各种形状颜色的材料。
原来这“松竹斋”这间专售古董文玩的店铺偶尔也会接一些修缮的活计,就如早先十六阿哥命人送来的那只南方的螺钿插屏,就是被碰掉了两片夜光螺,然后送到这里请匠人修补。所以松竹斋里各种用于修补与点缀的小片材料一应俱全,石咏在匣子里翻了翻,见竟然连小块的雨花石都有。他不得不赞杨掌柜准备得周全。
“就琥珀吧!”石咏原本也在一直暗自琢磨该用什么样的材料。在他的想象之中,颁瓟斝这件葫芦器上面的缺损,最好用一种材质与颜色都能与原器件本身形成反差的材料:因为颁瓟斝本身是紫色,而且表面有一层醇厚的包浆,光润而厚重。这种材质,极难找到一模一样的材料来修补。
而石咏的想法一向是,既然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