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覆三千年-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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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五。久违了。”七皇子形容平和。
“你怎么在此?”高乔踏出门槛,并带上了房门。
“我前夜派人去追你,可是他们动作慢了一步,没寻到你的藏身之所。昨天你劫走俞夫子后,我的人得了一点你的行踪,才得以有机会再见。怎么,你我也是多年的竹马了,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不用了。我们在门口聊吧。”高乔拒绝。
“看来俞夫子已遭难了啊。没关系,我见惯了打打杀杀,这点刺激还是受得住的。”七皇子盯着高乔的脸,还是以前的轮廓,但高乔的五官细节处却有轻微的变样。
高乔道:“屋里没理清。怕碍了你的眼。”
七皇子了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们一别都多少个三日了,现在的你竟可以与尸体同室而眠。”
“去了沙场,我才知道有方寸之地卧眠、有斤两之食下肚,已是不易。人所需之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奢求更多也不过是多余的贪欲作祟。”
七皇子才明白,高乔的不同,是他眼里的风月已无关从前看到的风景。
“我今日本是要跟你道别的。”七皇子说道,“我要一路往北。那边山长地远,天明水秀。我做皇子的许多年困在尺寸之地,现在闲下来了,自然趁还有气力游历一番。”
“你不做你的七皇子了吗?”高乔昂着头,天边一朵云飘过,仿佛垂手可得。
“白云苍狗,如你所说,我也倦了这虚假的繁华。我父皇一世帝皇又如何,也比不上我现在的洒脱,说走就走。缓带轻裘,轻车简从。”七皇子顺着高乔的视线,那朵云远在天边,却总骗得世人以为它近在眼前。
“你也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计较了。”高乔收回目光,笑里却带着了真诚。
“不,漂亮话是说给你听的。我可是锱铢必较之人。大皇子那个蠢货自以为抢走我的生意,不日后会风光无限。可是,世事变迁,有你们高家,有西南暴起的起义军,这个王朝撑不了太久了。我及时抽身,也为自保。”七皇子话里带着顽皮,仿佛谈论的是一件极轻松地话题。
“皇帝舅舅,不,皇上呢?他还好吗?”高乔迟疑。
“少了宰相的掣肘,父皇最近政事繁忙,却多少有些松快。要是他能少听些大皇子和曹派的谬言,少采纳些尚书大人的一腔热情却丝毫无益的空话,大抵会更贤明些。”
高乔见七皇子面上隐隐有不虞烦恼之色,便转移话题:“烨容,你身后的女子是谁。”
女子的头一直低垂着,此时,听见高乔的话,不自在地使脑袋更低了些。
“是彩凤。”七皇子笑道,“你的故人。我还给你。”
高乔走近几步,仍没看清女子的脸。七皇子一手勾起她的下巴,对方被迫着抬起脸,果然是彩凤姐姐。
“七皇子,奴婢要跟着您走。”彩凤的眼睛只容得下烨容。
“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彩凤姐姐,你见过姚嬷嬷了么?”高乔问道。
“母亲回乡养老了,险险逃过落狱一难。公子,谢你的挂心。这食盒里备了些糕点,是七皇子昨夜吩咐我做好的。”彩凤一扫高乔,却只把头低得更下了。
烨容缓慢地递给高乔这个木食盒,却在高乔去接的一刹那缩回了手。
“高小五。我还你一个彩凤,我们还是朋友吗?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你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烨容直视高乔的眸子。
“不!七皇子,女婢要跟在您左右……奴婢也想去大山大川走一趟,一路服侍着您!”彩凤抓住七皇子的衣袖。
高乔勾起一抹会意的淡然的微笑。
“餐盒我接了。答案,还是从前的回答。拂了你的意儿,仍谢你的情谊,一路走好。”高乔自主拿过七皇子手里的盒子。盒子很有分量。一如两人从童年起各自选择的方向、走出的路,往事种种,不堪其重。
“好的。”七皇子勉强露出了个微笑。
在转身离去的一刻,他说道:“我知道你来京都的目的。你母亲尚在狱中。我即便式微,最后搏一搏力带你去见见姑母,也是可以达成的。”
“我也见过她几面……就算大长朝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要是再聪明些,也该和我一样躲起来,明哲保身。我们皇戚之间错节盘根,付出的代价、牵连的亲眷,总比无牵无挂的揭竿而起者要惨烈得多。让姑母左右为难的是你,从来都是你,高小五。”七皇子话说的轻飘飘的,却让高乔的眼眶有些酸涩。
“不劳烦你了。我稍后自会见她。”高乔说道。
——今日就是尚书所说的掉包高夫人的日子。越是这种关键时候,越是不能打草惊蛇。高乔他越是须冷静自制。
七皇子前脚才走,石头后脚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碟早膳,是外卖来的荤素各色包子。
“你怎么有了吃食?”石头出门的时候,高乔还在熟睡着。
“七皇子给的。”高乔掀开七皇子的餐盒,里面精心备了许多小食。
“哦。”石头跟着高乔坐在院子里,说道。
箸杯碰撞交杂间,不闻两人的片刻言语。
食毕,石头才幽幽地说道:“七皇子对你的赤诚,可比你回馈给他的要深重多了。”
高乔闻言,文静地擦了擦嘴,回道:“要是他早能把这些赤衷平分给世人,推己及人,我们何至于此。”
……
高夫人坐了半宿,思考着尚书的一番话。
那言语间的公私难以两全之意,与其说是尚书在告诫自己,不如说是高夫人的良心在自我鞭笞。
早上的时候,尚书命牢头奉上了一桌极丰盛的饭菜。
还有一壶温好的浓酒。酒中带着剧毒。这是两人的共识。
“夫人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嗣,要全忠义,又要尽妇德。唯有一死,能明汝志。”尚书盘坐在牢房外,宽大的袖子里两手攥紧。
高夫人夹起一口鱼肉。肉质鲜美,不遑宫内佳肴。
“尚书大人为了本夫人这最后一顿,也是颇费了些心思啊。”高夫人眼角细细的褶子,明示着这个妇人已青春不再。
“您是皇帝的姐姐,也是大长朝的长公主。下官还是要看顾您的体面才行。”
高夫人动了几筷子,却没胃口再继续进食了。
矮桌上的酒杯倒满。可她一滴未沾。
“下官明白高夫人的意思了。”尚书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高夫人一身囚服,潘鬓成霜,发上一支朱钗也没有。她的一生起伏,现下却是最落魄潦倒的时候。饶是如此,身为贵女,她从来都是昂首挺胸,姿态得体。
“夫人,请。高公子在城门外等您。”尚书将牢门打开,恭敬地弯腰一招手。
高夫人高视碎步,从尚书的一侧率先绕过。
“夫人。”尚书直起腰,眼底看不出情绪,“您刚才误食了豚鱼。接下来路程颠簸,您还来得及与贵公子见最后一面。语一句道别。”
高夫人回头看尚书。却见尚书连表面的客气也不愿维持下去,倨傲不恭写在了脸上。
高夫人幅度极小地一颔首:“谢尚书大人,至少给了我机会,让我与我儿能短暂地的相见一次。本夫人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尚书能让人将马车驶得更快些。让吾儿的身影在我眼睛里多停留一瞬。在我死前。”
尚书道:“下官会吩咐下去的。高夫人,本官给您一句劝告。”
尚书就这么站在高夫人的身后,就像一条潜伏在人背后的毒蛇:“就算本官不在现场,也多的是办法得到你们讲的每一句话的内容。您若是足够识相,我想,我不是不可以在高家兵变失败,株连九族的时候,一晃神,留下贵公子一条性命。”
“使得。”高夫人连回头也不屑了,“尚书府,在是非两道,户告人晓,都是个门风清正的百年世家,是万不可能做出弃义背信之举的。本夫人谨记。”
“极好的。”尚书的脸浸在地牢的黑暗中,像被泼了墨的一幅图。
——我不是跋扈。不算食言。更没有忘了初心。只是这权力的滋味,未免太过美妙了些。
尚书想道。
☆、第 39 章
高乔和石头远远看见一辆疾驶的马车靠近城门。
一双细长干瘦的手掀开了帘子,一个妇人露出一对探寻的眼睛。待瞄见了酒肆边端坐的高乔,女子的脸才从惊惶焦虑转为压抑的平静。
“娘!”高乔压低帽檐,尽量从容的脚步声中却泄漏了一丝凌乱。
高夫人看着自己养在身边不全十载的幼子向自己奔来,强压的悲怆此时却在心头弥漫。——果然,能陪伴你的时光就到此为止了吗?
“慢些。”高夫人的衣角从车帘下一闪而过,还是狱中的囚服颜色,“你父亲如何?”
高乔立定,道:“他在昌平郡。我们也将前往那处。”
高夫人拍了拍驾车的位置,马夫一跃离去。高乔于是在母亲的示意下坐上了外车座。
“乔儿,先别出发。母亲有些累,你陪我聊一会儿天可以吗?”高夫人的面庞确实有说不出的苍白和痛苦之色。高乔依言。
“先置你父亲在一旁不理,你回答我,你可以不做这反贼吗?可以放下恩怨,哪怕只做个贩夫走卒吗?”高夫人一手搭在胸口,攥紧了拳头,一手情不自禁抚摸着高乔的后脑勺。
“不。母亲。我不想再逃避了。孩儿心意已决,您不必再替皇帝当什么说客,也不必替他找什么蹩脚的借口。无能,就不配为君。”高乔抓住母亲的手。那只手太凉了,有如当事人跌倒谷底的心境。
高夫人眼看就要哭出来,却在高乔转过头察看自己的一瞬间收起了所有脆弱。她那放在儿子后脑的手落了空,便隔着一段距离在半空中细细描摹高乔的五官,好像要将这幅面孔深深记到心里。
高乔的眸子明亮,桃花眼里神采奕奕:“母亲,我们先走。其他的事,接下来再说。”
“不。乔儿。我想现在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你回答为娘的话。”高夫人一手仍是紧贴胸前,另一手垂下,握住了高乔欲挥动的马鞭。
“乔儿,你……有把握吗?”高夫人的呼吸滞了一会儿,体内有如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生怕自己可能咳出血来吓到高乔。
“并无。只是弦已拉满,这箭回不了头了。”高夫人的疲态让高乔皱起了眉头,心中有疑虑。
“那你有把握保下自己一条命……吗?”高夫人剧烈地咳嗽了一下,只轻轻眨了一次眼睛,一滴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滑下来。
“我会多加小心。”高乔用宽大的袖子拭去了母亲的泪痕。
“昨天是你的生辰。你还曾答应我,这一岁儿给为娘娶个媳妇来。但既然你决意要过同你父亲般、头别在裤腰带上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你就别去祸害人家清白姑娘了。娘受了的苦,别的姑娘也没必要再经一遭。”高夫人狠狠地抽了一次气,扣在身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娘,这里人多眼杂。不如我们先出了这城门,再叙旧不迟。”高乔已觉出不对劲来,招呼酒肆里的石头近前,眼看就要启程。
“不——噗!”高夫人情绪激动,随着胸腔的巨大震动,一条血痕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我已服了毒物。这马车颠簸,只怕我跟你再说不了几句话了。”
“你服了什么?我们现在去解,还来得及……”高乔声线渐渐不稳,只凭着一股逞强在发声。
“不,来不及了……与其浪费时间,不如让我再多看你几眼。为娘,呵,一生困在这京都,从没迈出过一步。不,甚至说除了皇宫和高府,我再没见过其他的风景。为娘也不会骑什么高头大马,只有没用的娇贵……一路人你们拖着这马车只会备受连累。”高夫人的口舌慢慢僵直,攥在胸口的手也无法压制五脏巨大的痛楚。毒素夺去了她鼻翼下仅有的一点空气,让她在窒息的绝境中一点点湮没生机。
——尚书大人。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否则,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索你的命!
“石头!去找大夫来!去找大夫来!”高乔的泪腺奔溃,嗓音尖刻。已然无视城门口骤然的骚乱可能带来的麻烦。
“你去……”高夫人脊骨脱力,往后栽倒。马车内响起一个重物落下的短促声音。
石头一眼觉出了高夫人处境已无力回天,朝着高乔叹了口气,摇了一下头。
“给我磕……”车内的高夫人松开了自己握紧的拳头。
“你去给我磕头……”高夫人看着高乔一跃进马车,那张姣好俊俏的脸上露出了无法言喻的沉痛。
“你去给我磕三个响头。”她的瞳孔里还照得见高乔的脸,脖颈上还有活人般的余温,说出口的话还久久萦绕在高乔的耳边。看起来,真不像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