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江山 完结+番外-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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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确定了你心里有数,明白这两者间的差别,也没仗着手里的筹码胡来,那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宁怀瑾说着,上下扫了一眼宁衍,缓缓问:“……还是说,因为我误会你,所以偏要撒撒娇?”
宁衍被贸然戳中了心事,登时不自在起来,不由得“恶人先告状”:“还不是我进门时,皇叔那表情实在吓人得很,我心慌些有什么不对。”
宁怀瑾被这没来由的“指责”闹得一乐,干脆张开手,说道:“那好吧,既然是臣的错,臣来亡羊补牢一下。”
宁衍一挑眉,以为宁怀瑾今天转了性,要亲自“投怀送抱”,不由得抿了抿唇,先露了个笑意出来,异常贴心地往他身边挪了挪,等着他自己抱过来。
谁知宁怀瑾似乎只摆了个空架子,并没有挪动的意思,只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陛下问臣有没有要您的话,臣方才还真有一个。”宁怀瑾说:“但是被陛下打岔绕过去了,现在正好拿出来问问。”
宁衍疑惑地看向他,不解道:“什么?”
“小衍方才说,这世上没有儿子不想在父亲面前争光添彩。”宁怀瑾温和地看着宁衍,问道:“所以你也是吗?”
宁衍一愣。
紧接着,宁衍的眼神下意识往旁边偏移了一瞬,短暂地躲开了宁怀瑾的目光。
但随即他就发现这种反应太过于欲盖弥彰,于是干咳一声,又挪了回来。
“怎么这样问。”宁衍说。
“因为方才听你说起宁成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宁怀瑾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跟你说,本来想要在及冠礼时告诉你,只可惜后来错过了。”
“什么?”宁衍问。
宁衍话音未落,就见宁怀瑾倾身过来,非常短暂地抱了他一下。
“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做得很好。”宁怀瑾温声说。
正文 他真是哪个都不会放手。
宁衍跟宁宗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当初,先帝拖着一副病入膏肓的残躯把满朝文武和一应宗亲耍得团团转时,宁衍还在恭亲王府诸事不愁地过着他和宁怀瑾的小日子。
宁衍还记得,当初宁宗源身边的大内侍来恭亲王府扣门时,外头天色已晚,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他稀里糊涂地被宁怀瑾从睡梦中叫醒,兜头套上外衫时,人还迷迷糊糊地没醒过神。
那天宁怀瑾的脸色极其严肃,十七八岁的少年微微拧着眉,咬着一点唇角,半跪在地上看了他许久,才颇为不舍地咬了咬牙,将他整个抱了起来。
那年是个寒冬,宁怀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实心的糯米团子。尚且年幼的宁衍困得脑袋直点,只记得自己茫茫然地看着王府正院离他越来越远,连带着宁怀瑾院子里的梅树也融入了黑夜的轮廓里。
宁怀瑾将他交到那老内侍手里,自己却没跟着上车,而是站在车辕旁掖了掖宁衍的衣领,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地退后了一步。
直到很久以后,宁衍才明白当时宁怀瑾那个眼神的用意——他是以为宁宗源要把他抢走了。
其实若是仔细算算,宁衍对宁宗源的感情称不上多深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浅薄。他从记事开始就养在恭亲王府,满打满算间,跟宁宗源也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其中一大半的时间,还是宁宗源半阖着眼歪在榻上,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布局,一边漫不经心地教他“帝王之道”。
宁衍没像其他孩子一样被父亲搂在怀里哄过疼过,也不太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现在想想,他对宁宗源最深的印象,竟然是十年前他生日宴时,宁宗源挡在他眼前的那只手。
当初宁煜造反叛乱,伙同禁军试图逼宫,从外宫一路打进内殿,最后在宁衍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被赶来的谢珏一箭穿心。
谢珏那一箭裹挟着雷霆之势,从宁煜背后直直穿出前胸,滚烫的血顺着铁铸的箭尖流成一条直线,像是黑白无常手里的鲜红锁链,在转瞬间就索去了一条命。
那段时间里,宁宗源一直仿佛恨不得在短短几天内将年仅六岁的宁衍磨成一个不知恐惧和心软为何物的小怪物,那天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居然在宁煜断气之前捂住了宁衍的眼睛。
这世上做儿子的,大概皆对“父亲”这个词有些不明不白的敬意,但宁衍跟宁宗源相处得时间太短,又太急促,所以那种微妙的心情在他心里如风过无痕,除了那只枯瘦无力的手给宁衍留下了一点不清不楚的余韵之外,其余的也就没了。
他对宁成益的了解确实仅限于纸面上的一点情报,可关键战况搁在面前时,他也确确实实这么猜了。
至于对宁成益的推论究竟是不是基于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宁衍自己也不清楚。
要不是宁怀瑾提起来,宁衍自己都没往那边想过。
毕竟他已经没有父亲来让他感受那种心情了。
——但他还有宁怀瑾。
抛开其他杂念不说,他确实有想要获得宁怀瑾肯定的心。
宁衍不得不承认,虽然宁怀瑾无论从地位还是年龄来说,都不能完全算是他的“长辈”,但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不是假的,宁怀瑾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抚养他长大的模样也不是假的。
他们本身就与世上其他的有情人不同,爱情中不可避免要掺杂些细枝末节的琐碎爱意,有些是来自相依为命的情分,也有些是来自亲情——这是宁衍自己也不可否认的。
或者说,他也不想否认。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宁怀瑾之间磨合甚好,已经逐渐习惯了新身份的相处模式。加之这些年来宁衍一直卯着劲儿想让宁怀瑾看到他“长大了”,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把宁怀瑾当做长辈来看待了。
但心态是一回事,习惯又是一回事,虽然宁怀瑾没有立场和身份去代替所谓的“父亲的认可”,但不得不说,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确实让宁衍从心底里腾起一股微妙的,来自于长辈认可的自得。
——真好啊,年轻的小陛下微微眯了眼睛,在心里轻叹一声。
无论是那个在漫天烟火下陪他看红尘人间的“宁怀瑾”,还是他的“小皇叔”,他真是哪个都不会放手。
“这次左右战局,确实是我冒险了。”宁衍深吸了口气,将满腹的情绪尽数压下,双手支在宁怀瑾两边,微微倾身道:“怀瑾不规劝就算了,还这样放纵我。”
“你心里有数,我规劝你什么。”宁怀瑾笑起来时一向温和,他平日里面相冷,可一遇到宁衍,便像是什么坚冰都化成了水,眼睛弯弯的,总是很好说话的模样。
“圣人之言也好,为君之道也罢,你都记得很牢靠。不仗着年轻肆意妄为,糟蹋江山,这就很好了。”宁怀瑾说:“其他的,就随你去吧。”
“随我去?”宁衍挑了挑眉。
他的目光在宁怀瑾脸上留恋了片刻,然后出其不意地倾身向前,在宁怀瑾唇上点了点。
“都能随我来吗。”宁衍笑着问。
宁怀瑾依旧不太习惯与他厮磨亲近,方才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可惜这方寸之间实在是没处躲,还是被宁衍亲了个正着。
宁怀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宁衍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种不易察觉的纵容,不由得舔了舔唇,满足地笑了。
“大事上你总怕我一步走错,以后就拧不回来了,于是看我看得死紧。”宁衍笑着说:“换到这些小事上你倒是不管不顾了——怎么,难不成怀瑾没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
“你今天不管,安知我明天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来。”宁衍说。
宁怀瑾早就发现了,大约是身为帝王,常年要收敛情绪,不让人看出喜怒哀乐的缘故,宁衍就算是偶尔想从他这里听点好听的来满足一下自己那常年求而不得的苦恋,也会说得颇为含蓄,拐弯抹角地引着人自己把话说出口,自己却不落话柄。
就像现在,其实他无非就是想问一句“我日后说不准不满足于此,想更进一步,你答不答应。”而已,偏要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就是不肯把话好好说出口。
从九华山回来后,宁怀瑾有两次背着宁衍跟程沅聊天,或多或少听程大夫说了点那些时候的事。
无论是贸然离开安全的南阳府;还是把大军撇在身后,只带着一队亲卫轻装赶路;亦或是不眠不休地亲自带兵上前线。这些事对宁衍来说,没有一件称得上“理智”,甚至说一句情绪用事也不为过。
但宁怀瑾明白他是为什么。
将心比心,当初宁怀瑾从安庆府回京,夜扣宫门的时候,心里也没“理智”到哪里去,这点事他跟宁衍半斤八两,谁都没资格说谁。
加之宁怀瑾骨子里那点长辈情绪作祟,面对着宁衍时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心一软,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所以就算他早知道宁衍有这个说话拐弯的毛病,也很少像宁衍一样,非要刨根问底地逼人说出实话来,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让步,顺从地说点宁衍爱听的,哄他开心也就是了。
但这次不行。
从九华山回来,宁衍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不光是因为宁怀瑾差点在战场上出事,也因为他确实是对前线战局没了耐心。
自从转过年来,宁衍对平叛的态度与年前那种散漫的模样截然相反,虽然他表面上风平浪静,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他自己的事儿,仿佛什么都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但宁怀瑾就是莫名觉得,宁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布好了他想要的那个局。
这次宁衍似乎拉了一张巨大的网,他按部就班地落下每粒棋子,却没有跟任何人商议过。哪怕亲近如宁怀瑾这次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跟宁衍往常的行事风格不同,于是宁怀瑾一直悬着颗心,生怕宁衍心里的主意太大太正,他关键时候扯不住。
“我之前一直忘了问陛下。”宁怀瑾忽然说:“这场仗若是打完了,陛下想怎么?”
“想怎么?”宁衍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收封,改制,将各封地的官员梳理一遍,这些事儿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
“不是说这个。”宁怀瑾说:“方才陛下不是还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来警醒臣么?我倒想知道,陛下想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宁衍呼吸一滞。
——那可真是太多了,宁衍想。
但现在还不能说。
现在还不到他心里预设好的那个“时机”,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
“那些事不急,缓缓再说也一样。”宁衍干咳了一声,硬是转移了话题,说道:“宁成益一死,三哥那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快崩断了。中年丧子是世间大丧,势必会给他造成打击,接下来他到底是一颓不起,还是奋勇反扑,就不是我能猜测的事情了。”
“但想来无论是哪种,他应该都坐不住了。”宁衍说:“你我大概很快就能与他阵前相见。”
正文 “都已经晚了。”
顺昌府衙正院里哭声震天。
宁铮挥退了身边的小厮随从,独自穿过半个院落,站在府衙的正门口,如一尊铜铸铁浇的雕像,沉默地眼望着府衙门前的那段主路尽头。
他身后的府衙内外皆素,府衙的牌匾上挂着白绸挽花,远远望去,瞧着颇有几分不祥之意。
宁铮身后的小厮侍女来来回回,府中的哭声响响歇歇,一直没有停过。
过了午时,那条路的尽头终于拐过一队挂着白幡的车马,几匹瘦马拉着一辆沉甸甸的板车,上头端正地放着一口薄木棺。
宁铮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沉默地看着那口棺材,直到车马行至府衙门口,也还是一言不发。
压车的是宁成益的伴读,他心惊胆战地迎着宁铮的目光走到台阶前,二话不说地跪在地上,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王爷——”那年轻人哽了一下,说道:“节哀顺变。”
宁铮依旧没有说话,他有些僵硬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板车身边,盯着那口堪称简陋的薄木棺看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打开。”
因为还要停灵的缘故,宁成益的棺木未曾上钉封死,只是敛在了棺木中,用棺木盖子盖了起来。
守在车马旁扶灵的副将闻言打了个哆嗦,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咬着牙站起身来,盯着宁铮的目光将棺木盖子推开一半。
宁铮眸色略动,往前走了两步,自己按住棺盖一侧,手下微微用力,将棺盖整个推了开来。
沉重的棺盖顺着棺木一侧滑落在板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