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完结+番外-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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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书身上有股让人不大痛快的劲儿,张和才和他一通交道打下来,实际感觉不怎么好,这边一分别,他松了口气,自去了院中用早饭。
因张和才早先备得妥当,除了当日清晨忙乱些,余时倒是一切安平。
晚间夏棠打外头回来,见了裘蓝湘很是激动了一番,王府众人凑在一处吃了顿便饭,府中热闹了许多,幸是没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日近卯,天刚挂点亮光时,辽书说的那批货来了。
大海船卸了几十车细料,尽数全运来了王府东角门,张和才接到信儿时货已到了,他赶忙起身穿衣,叫张林叫上人手,匆匆奔过去。
张和才赶得匆忙,去得很快,却还不及裘家人快。
若是做管事的辽书到场倒不意外,张和才却没想到这时辰能见着裘蓝湘亲来,二人正赶了个前后脚。
打着灯笼近见了裘蓝湘,张和才边系衣领盘扣边下了个礼,堆笑道:“裘家主,您早。”张林跟在他后边行了个礼。
裘蓝湘一看也是刚起,发匆匆盘的,腰封扎得有些凌乱,面上还带些困倦。她冲张和才二人笑了一笑,还不待回话,外院方向又迅速现出三个人,领头的便是辽书。
三人都穿得不算齐整,边跑边拾掇,辽书臂上还挂了件外袍。
几步来到裘蓝湘身侧,辽书展臂一抖那件外袍,打身后虚搂般将袍服披在裘蓝湘身上,初见张和才时那种冷雾后的表情消却,嗓音如水滴砸琴面,低平道:“大奶奶,晨雾冷。”
张和才听到身后张林发出声极轻的嗤。
裘蓝湘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穿起外袍,旋身冲张和才温声道:“张总管也早,货不少,劳您费心了。”话落招招手利索道:“汪叔,阿贵,盘货罢。”
辽书低低应了一声,去到对面,从怀中掏出账册,和汪溱一同开始盘入门货,张和才则把在库房门前,盘点第二道入库货。
“海椒一百斤——”
“海椒一百斤——”
“海椒一百三十斤——”
“川椒一百斤——”
“番红花一百斤——”
汪溱报货的调子不断响起,汪溱唱一声,辽书应一声,待货入了府库,便由张和才再报一遍。
裘家的海运香辛料极为多,就这一船货,三个唱货七八个人搬,足干了有小半个时辰,最后一辆车才压着货进了门里。
码头的大货板车不够租,货不是一次运完,分了两批送来,故此除了搬货的人,府外还有些押车的帮忙在卸,从码头往王府来回了几趟,比府中人还忙。
众人干到天见蒙蒙亮才停手,最后一袋海椒进库,张和才掩上库门,拿了库账,汪张辽三人一一对账。
诸事俱结,天已亮了,裘蓝湘和各人道了辛苦,众人便散去用早饭了。
张和才还在和辽书他们对账,故只遣了张林去给他备早饭,三人站在檐下就着最后一点灯笼火批对,忽听得裘蓝湘唤道:“汪叔。”
汪溱还未搭话,辽书便停了动作,抬首道:“大奶奶?”
裘蓝湘冲汪溱歉意一颔首,走来对辽书道:“阿贵,你身上有银子么?我起急了。”
辽书在栏杆搁下笔,从袖中掏出一打银票递给裘蓝湘。
裘蓝湘接了银票朝角门外走去,那方板车正徐徐而出,府外那班人将之尽数押回码头去。
裘蓝湘过来时张和才只抬了下头,注意便又回到库账,可等了半天也不见辽书下笔,他便又抬了头。
辽书正引颈望着角门,面上表情淡薄,眸色却星火灼灼。
裘蓝湘反身对着这里,仅露了个烟红的背影,辽书直望着那片刻,再度撂下笔,平道了声:“二位稍候。”旋即朝角门径直而去。
张和才:“……”
缺个人活儿没法干,可也不能说什么,在心里骂了句娘,张和才也搁下笔,揣起袖子等辽书。
汪溱是个五十出头的海船账房,嗓门大,人也随和。同张和才站在一处,他抬手拍拍张和才肩膀,指指辽书笑道:“他就这样儿,这事儿家里也老有,张总管甭放心上。”
他有些北方口音,看在这份上,张和才让开他的手,耐着性子勉强笑道:“裘家主……挺想得开。”
汪溱道:“嗨,小书长的好么,大奶奶就不大在乎这个那个的了。再者了,主子都看得中,我们做下人的能说啥?不过你看着,他也就是脾气厉害点儿,人么,嗯。”他竖了个拇指,又放回袖子里。
张和才憋了半天才忍住,没冲那个拇指翻白眼。
二人又等了片刻,张和才饿得胃都响了,裘蓝湘与辽书还未回来。和汪溱商量了一下,二人揣起库账,亦朝角门而行。
裘蓝湘似与外间押车人在推拉些事,二人走到近处,还未出院,便听得外面一男声道:“你莫再劝了,这银票我等实不能收。”
裘蓝湘道:“贺大哥,我知你义薄云天,只我是个生意人,岸上许多事求了你,这几张银票你当是安我之心,万请你收下。”
张和才耳中听着这话,跟在汪溱身后跨出角门。
他前脚方出,后脚便僵在了门槛上。
前些日子他还在计较,说近来倒霉,不知菩萨是埋怨他久不去朝拜恼的,还是埋怨他朝拜了,捐的银子不够才恼的。
他现下肯定了。
盯着和裘蓝湘推拉的贺铎风,还有他身后环臂倚墙立的李敛,张和才惨白着脸想,是他娘的后者。
第十三章
李敛又换了张面孔,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他做梦都认得。
张和才吓糊涂了,脸皱得和只老橘子一样,脑子连过没过,脱口痛骂道:“我佛啊!你丫的掉钱眼儿里去了你!”
他这声痛呼蓦然,众人刹那静默,皆望向他,李敛自然也不意外。
二人目光相触,隔着三个人,两丈路,和一段渊源。
张和才见到李敛倚墙的姿势散开,侧变正,直直盯着他。她面上一切表情消散,尽转错愕。
张和才和李敛的几个照面中,她五官从来复杂,笑不是笑,恨也不是恨,这是张和才头一回见到她口鼻眉眼,全表露一个意思。
错愕。
只这纯然的错愕仅持续了片刻。
望着面色苍白,手脚皆软的张和才,李敛忽然纵声而笑。
她顾不得旁人,大笑得酣然,笑得弯下腰去,扶着车板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众人的视线从张和才身上转去了李敛,片刻又转回张和才,张和才却受不住这观瞧,猛一转身,仓皇逃了。
众人又是一惊,半晌回过神,贺铎风当先走去,拉起李敛,他叹气道:“七娘,你又去惹那公公了罢。”
李敛仍是在笑,哈哈笑得上不来气,也说不出话。
裘蓝湘顿了一顿,圆场道:“贺大哥,既你友与张总管相识,来去总是缘分了。”她来到李敛身侧,弯腰拍拍她身上灰,又道:“既有这层渊源,不知你友……?”
李敛捂着肚子,喘着气断续道:“我、我不是他朋友。”
裘蓝湘一愣,贺铎风旋即摆手道:“妹妹,罢了吧,七娘是风里来去的,不做黏脚的护卫活,还是我另寻几个弟兄帮忙。”
裘蓝湘也不强求,颔首方要应声,李敛望了眼王府中,长吸口气压住笑意,问道:“护卫什么的活?”
贺铎风马上知她要做什么,蹙眉道:“七娘,你又要戳事!那虽是个公公,但你也——”
李敛轻笑一声,道:“贺傻子,我方才刚说了,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话头顿住,半晌道:“七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李敛并不搭腔,只环手问裘蓝湘道:“什么活计?”
“……”
裘蓝湘冲贺铎风歉意一笑,贺铎风终也无奈笑笑,叹口气拍拍李敛肩,道:“我去送板车。”话落旋身走了。
待他过去拐角,裘蓝湘看向李敛道:“敢问——?”
李敛答道:“‘神隐刀’李七。”
裘蓝湘立时听得身后一声抽气。她扭头瞧了眼,发现是跟来帮忙的船老大林正飚,此人在她手下走船过水,练得一身好外家功夫。
裘蓝湘转回身道:“七娘,敢问早前做什么活吃饭的?”
李敛道:“做杀人活吃饭的。”
裘蓝湘明显顿了下,又道:“护卫没做过?”
李敛道:“从没有。”
她又道:“但我可以学。”
裘蓝湘笑了。
笑过了,她温声道:“我家此次海归,货运走量极大,过些时日要运往京畿去,我虽保了镖,但前年便因准备不周,险些让人劫了皇纲,故此次请了贺大哥,让他寻几个岸上的大哥们帮忙看顾。”
李敛挠挠下巴,问道:“何时走?”
裘蓝湘道:“乌江收了香便动身。”
不待李敛再开口,她又明确道:“约两个月,不会早于一个半月。”
李敛又道:“去京畿多久?”
裘蓝湘道:“路途一个月,到了京城我裘家总号便散镖。”
李敛道:“可以。”
裘蓝湘道:“月银二十两如何?留候不出的这两个月银子照发,只你需自寻地方住。”
她露了生意人的面目,李敛便也冷静道:“不必给如此多,砍半也行,我不缺银子,只有一个条件。”
裘蓝湘笑道:“十两的条件,想来不好应。”
李敛也笑。
笑过了,她懒洋洋道:“我无处可住,需得宿在这王府中。”
裘蓝湘面上现出个果不其然的为难。
她正犹豫之时,李敛松开环住的手臂,冲她身后的林正飚打了个手势,扬扬下巴,道:“合字道上的朋友,亮亮盘子。”
林正飚一怔,一步出来,拱手道:“荆江水鬼子头,林正飚。”
李敛轻笑了声,忽道句:“注意了!”人刹那出去,影子般贴地风行。
辽书一把把裘蓝湘护在身后,李敛擦她而过,众人眼前一花,她便到了林正飚身边。
林正飚谨慎以对,立刻腰上抽刀退步,大喝一声聚气便砍。
李敛唰地闪过,退半步进三步,影般绕行半周,不待人看清,她一个踢脚拔地窜起,蛇缠上林正飚的身躯,雪青一闪,拿住了他的命门。
没人看清怎么回事。
这变故只在三息之间,三息过后,林正飚背后已全是汗,李敛却是一脸轻松。
她手中刀抵着林正飚咽喉,指掐他命门,笑岑岑对裘蓝湘道:“我能如此杀一人,便能如此杀十人。虽然最近阴沟里翻了次船,但我保证,这大夏从南至北,你再找不到超过二十人,手上功夫比我更好。”
张和才这个阴沟病了。
他是硬生给吓病的。
虽说那天怂逼跑了,但当天的库账他好歹还是去对完了。事情了结,裘蓝湘也已安稳住下,府中暂时没什么要事。
看他拖着病躯哆哆嗦嗦地做事心下不忍,夏柳耽便批了个假给他,命他早些下值。
有事在手上时张和才还能撑住,回屋一躺下,他立马开始不行,缩在被窝里发起烧来。张林买了两包药去下厨房给他熬,勉强用了晚饭,他喝了药便又窝回去。
那药以发散为主,裹着被睡到半夜,张和才渴醒了。
他睡时是面朝里,对墙睡着,醒来时也是面墙而醒,故转身下床时,张和才的眼直接滑向地下,盯着黑暗中的青砖找鞋。
伋着鞋摸到桌前,张和才伸手要拿杯盏,手方伸出茶杯便递过来了,杯中还是满的。
他头脑昏沉,也没深想,拖了个鼓凳坐下,就着杯中水一饮而尽。
浅夏的井水甘凉,一杯下肚,张和才深吸口气,两手搓搓脸,清醒了。
这一清醒,他搓脸的手便僵在了脸上。
“……”
“……”
屏住呼吸,张和才慢慢从手掌中抬起脸来,果不其然在近前见到了那双隐着残忍的眸子。
他立时张口要叫,李敛却刹那伸出两指,在黑暗中准确捏住了他的唇。
静过片刻,李敛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张三爷大能耐,死相竟能瞒过我。”
这声轻笑中有些什么不同与往日,就是这些微的不同,令张和才憋回了喉咙中的尖叫。
做了个示意,他抬手挥开李敛的手,瞪眼道:“你——!”你字方出,他看了眼外面,压下声音道:“李敛你个臭娘们儿,你给爷爷滚蛋!这儿可是王府,擅闯抓了可以杀你的头!”
李敛并不恼怒,只懒笑道:“那怕什么的,若是给抓着了,我便说是张总管放我进府的。”
“嘿——你丫,血口喷人是不是?还嫌害我害得不够?”
张和才气得脑仁儿疼,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门外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赶紧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去去去!”
李敛并不答,黑暗中的双眼如擦亮的火柴,直照张和才的面容。
他忽听得她调沉沉道:“张和才,这着是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