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媚玉堂-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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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心陡然渗出涔涔冷汗,永王下意识垂首,躲开那道目光。
“儿臣拜见父皇……”口中是惯常问安的话,心里却又许多念头瞬息闪过。
这般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地责问,显然是对此事颇为笃定,恐怕那内监传旨的时机真的藏有蹊跷——若他去见萧敬清,或是放萧敬清入府商议,便适时来传旨;若他那儿没动静,太监便只在门外候着,一如整个后晌的宁静一般。
如此安排,景明帝究竟是何用意?
永王暗自心惊,知道瞒不过,便只做出心怀坦荡的模样,承认道:“萧大人确实来求见。儿臣怕他有要事商议,便安排在偏院。因父皇见召,便先入宫来了。”
这话还算老实,景明帝颔首,神情沉厉威仪如旧,语气却带了几分嗤笑。
“你倒是对萧家的事很上心。湛儿——”景明帝微微探身,目含审视,“朱权说你后晌两度求见朕,自是知道萧敬宗的事了?那你可知,萧敬清为何找你?”
永王迟疑了下,“儿臣不知道。”
“那朕便告诉你。他躲到晚上才去见你,也是为的萧敬宗——所谓犯真心痛急病而死,是刑部拿来安抚旁人的,他的死另有缘故,是被投了毒。而刑部大牢里,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朕。”景明帝双手按在御案,居高临下,“倘若萧敬清说的是这个,你会如何应对?”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将永王惊出了满身冷汗。
哪怕隐隐觉出萧敬宗的死有蹊跷,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敬宗死于投毒,临死前最后见的人是景明帝,那么……那临终一会后,是景明帝指使人投毒,还是旁人胆大包天地去投毒?
刑部大牢里看守得森严,他和小萧贵妃都没法子传递消息,又有谁能在眼皮子底下投毒杀人?无非监守自盗,奉命行事罢了。
永王甚至不敢往下想,背后冷汗涔涔,哪还敢轻易评判,只跪地道:“请父皇明示。”
景明帝沉默不语,只追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儿臣……儿臣……”永王迟疑了片刻,心知景明帝必是对萧家起了罅隙,只谨慎道:“刑部的事不归儿臣管,既然是有人在狱中投毒,父皇英明神武,自会安排彻查。儿臣也只能安抚罢了,不敢擅自插手。”
“是么。”景明帝也不叫他起身,慢声道:“这件事,朕不会查。”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萧敬宗的死无关紧要。
永王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哪怕知道当年的恩怨,哪怕已有过这种揣测,但此刻跪在御前,景明帝这态度仍叫他心惊肉跳。萧家两位顶梁柱,以萧敬宗最为显赫——萧贵妃的亲兄弟、小萧贵妃的父亲、当朝位高权重的相爷,无不是景明帝亲自授予。
而今时今日,却也是景明帝金口微开,不止夺走荣宠,亦夺走性命。
永王似乎能听到身后根基轰然坍塌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也不知景明帝这是为当年的私仇,还是察觉了他和萧家在外面为夺嫡而做的一些手脚。
忐忑不安地抬头,对上景明帝的目光时,那眼底里有慈父的怜爱,亦有君王的威仪。
他跪得更加恭敬,甚至连呼吸都极力屏住,大气都没敢出。
殿中死一般的沉默,已是入冬的天气,因景明帝御体欠安,早早就笼了银炭火盆,满殿和暖融融。永王只觉身上那蹭蹭锦绣罗衣又厚又沉,捂得浑身难受,连额角都不自觉地沁出细汗,渐渐地汇成汗滴。
御案之上仍是沉默,显然别有深意。
他咬了咬牙,才低声道:“请父皇宽宥儿臣?”
“哦?说说缘故。”景明帝慢条斯理。
永王跪得膝盖都快僵了,垂首道:“儿臣……儿臣先前贪欲蒙心,也曾与萧家一道,收过些贿赂,做过几件错事。”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一颗头几乎埋到胸前,“从前是儿臣糊涂,还请父皇宽宥。”
景明帝瞧着他,眼底波涛暗涌,唇角却露出自哂般的笑意。
他沉默了片刻,也没挑明缘故,只缓声道:“萧敬宗忤逆犯上,其罪当诛,急病死在狱中留个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不止他,萧敬清也是。湛儿,抬起头——”他语气更沉,待永王抬头,那目光便钝刀般压了过去,“你该明白父皇想做什么。而你身为皇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须心中有数。”
这便是要他跟萧家一刀两断的意思了。
而一旦舍了萧家,他在宫内、朝堂皆失了臂膀,甚至那些京城外的世家,也未必会……
这念头浮起时,永王猛然一个激灵,看向景明帝。
“父皇召儿臣过来,原来是……”
景明帝能洞察他心思似的,颔首沉声,“十多年前的事不能重演。若有人从中作梗,煽动闹事,哪怕是至亲骨肉,朕也必诛之!”
一字一句,全都是咬实了说给他听的。
永王那点心思尽数被窥破,满心战栗,这会儿哪还敢去触皇帝的逆鳞,当即摆出素日里孝顺体贴的样子,伏地道:“儿臣明白。皇权朝堂为重,儿臣纵然有过点私心,却也知道轻重。父皇放心,这阵子,儿臣会闭门谢客!”
景明帝“嗯”了声,既已叮嘱明白,便不多留,叫他自回府去。
永王孤身出了麟德殿,外头天幕漆黑,夜色暗沉。那巍峨轩丽的翘角飞檐白日里瞧着焕然生彩,此刻却如蹲伏的猛兽,阴沉沉地令人心惊。冬夜里寒冷的风吹过来,穿透层层罗衣,碰到那尚未凝干的冷汗时,让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寒噤。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君临天下,坐镇四方。
他曾无数次暗自打量,想象夺嫡登基后的样子。
而此刻——
景明帝决意斩除萧家,他若放任不管,往后臂膀尽失,元气大伤。若是横加干涉,一旦事败,莫说皇权富贵,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走过玉砌雕阑,脚底下灌了铅似的沉重。
头一回发现,这天底下最好的锦缎貂裘,原来也挡不住冬夜刻骨的寒意。
……
比起永王的进退维谷、沉闷失望,玉嬛这边则轻松得多了。
先前瞧着萧家烈火烹油、景明帝步步退让,她还心存忐忑,怕老皇帝贪恋安稳,不肯大动干戈,待萧敬宗的死讯传来,一颗心便彻底放回了腹中。遂跟谢鸿起身回京,一路朝行夜宿,不曾耽搁片刻。
马车入城后直奔睢园,玉嬛先帮冯氏和谢鸿安顿好,再回住处。
还没到门口,迎面便有人纵马而来。
冬日里凋敝萧瑟,巷子两侧青墙白瓦,枯树横斜。那人昂然而行,身姿矫健英武,轮廓硬朗如削,分明是离别月余的梁靖。马蹄飞踏而来,在府门前勒马,他翻身下来,眉眼间带着点笑意。
玉嬛未料他会在此时赶回来,呆愣愣地望着他,“你……没去东宫么?”
梁靖笑着摇头,径直伸臂勾住她腰,轻易将她抱下来,吩咐人安顿行囊,而后揽着她快步往屋里去。
第68章 第68章
月余没见, 中间只有数封音信相通,说不思念是假的,在梁靖揽着她的腰扶她下车时,玉嬛心底甚至怦然作响。不过周遭皆是仆妇丫鬟,且梁靖瞧着没事人似的, 她脸皮略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表露,便竭力按捺,面无波澜。
到得屋中, 正想吩咐石榴跟进来倒茶, 却听砰的一声轻响,却是梁靖反脚关上了屋门。
凛冬天气,外头铅云低垂天寒地冻, 屋里却是暖烘烘的。
玉嬛眼瞧着旁人被隔绝在外, 诧然抬头,正好对上梁靖的目光。
深沉幽邃, 默然瞧着她, 慢慢逡巡, 像是勾勒眉眼似的。
她摸了摸脸, 去解披风上的丝带,随口道:“你瞧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梁靖笑而不答, 俯身凑近, 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旋即绕过屏风往里走。算起来, 两人别离的次数其实不少,谢家上京前两地相隔,后来她大胆跑去灵州,更是数月分隔,叫人提心吊胆,相较之下,这回的月余时间,其实颇为短暂。
不过成婚后肌肤相亲,食髓知味,这段时间却比先前难熬许多。
梁靖不好宣之于口,只到桌边斟茶,倚桌站着,目光仍黏在她身上,眉目脸颊、纤腰秀颈,连同胸前起伏的轮廓,都赏心悦目。
连同这屋子,在她回来后都温暖热闹了起来,不像前几日空荡冷清。
梁靖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那边厢玉嬛自将披风搭在架上,看梁靖深冬天气只穿着青金色长衫,也没罩披风大氅,只管站在那里傻笑着瞧她,便蹙眉道:“外头眼瞧着要下雪了,天那么冷,也不知道穿厚些,就这么骑马乱闯——先前给你备的那两件留着压箱子么?”
过去碰了碰他手背,没觉得凉,这才稍稍放心。
梁靖却已反手将她握住,“出门时穿着的,从东宫赶过来,忘带了。”
提起这茬,玉嬛倒是想起了心头记挂的大事,“说起来,这回萧敬宗死得蹊跷,能在刑部大牢做手脚的人没几个,如今既然没动静,想必是皇上有意整治,萧家要倒大霉。京城里还有旁的消息吗?”
“萧敬宗死的那天,皇上召见过永王,那之后他便闭门谢客了。”
萧家倒霉,永王却龟缩在府里,怎么看都是有猫腻的。
玉嬛还想深问,却见梁靖眸光微凝,带着点揶揄不满,“你惦记的就只这个?”
这话酸溜溜的,总算是泄露了情绪。
他在东宫身负重担,平常早出晚归格外忙碌,今日特地赶回来接她,连披风也顾不得穿着,也是有心、玉嬛莞尔,将两只手臂环在他颈间,声音也温软起来,“也惦记你呀——”她稍惦脚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晏平哥哥。”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畔,这撒娇调侃般的低喃格外勾人,一路到人心里去。
梁靖眸色更沉,猛然收臂将她箍住,咬牙沉声,“那还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乐不思蜀了?”闲着的手自肩膀游至腰间,轻轻一捏,因怕弄疼了她,力道颇轻。这却触到玉嬛腰间痒肉,她下意识缩了缩,笑着想躲,却被梁靖打横抱起,压在床榻间。
床榻厚软,锦帐香浓,外面北风呼啸远去,眼前身边,却只剩娇躯温软,唇舌香甜。
……
许是先前韩太师的教训太过惨痛,这回景明帝出手时,手段便圆润了许多。
从前痛恨世家积弊,他跟韩太师合力,剑锋所指的便也是这些罪名,但凡触碰的,或轻或重,都需按律论处。然而各处世家传承,即便家主行事正直,不做有违律法的事,对府里人尽力约束,也难保底下有仗势欺人的。
那些罪名一股脑翻出来,几乎是一道道炸雷轰下,波及各处。
萧家也趁机浑水摸鱼,曲解圣意,笼络众人将景明帝逼到角落。
十余年的消沉蛰伏,磨去昔日风发的意气,也磨去当年人中龙凤的骄矜自负。
景明帝这回利剑出鞘,单单指着萧家清算,不波及别处一丝半点。趁着萧敬宗急病而死,萧家兵荒马乱,而永王慑于威压不敢擅动的时机,迅速调动了许多官员。萧家羽翼或是革除,或是贬谪问罪,或是明升暗降,原先拧出的一股绳被分散在各处,立时成了散沙。
这般动作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有不肯就范拼死一搏的,也被东宫和皇帝合力压下。
先前萧敬宗入狱时,萧敬清上蹿下跳地寻人帮忙,淮南谢家和魏州梁家却都观望态势逡巡不前,多少也让别处心生疑虑。如今事情闹得更大,景明帝雷霆手腕压下来,单指着萧家穷追不舍,梁靖也趁机放些消息出去,只说这是萧家骄纵太过,在宫廷内外皆见罪于皇帝,才招此杀身之祸。
这些消息迅速散往各处,多少能安抚人心。
别处见事不关己,没人肯出头帮萧家,自然也不愿当出头鸟去惹晦气。
如此一来,便只剩萧敬清独自苦苦支撑,孤立无援。
短短大半月的时间,萧家最得力的羽翼被清洗了大半,加之失了萧敬宗这半壁江山,逐渐零落凋敝下去。御史们的举告弹劾一件接着一件,刑部和大理寺被东宫和皇帝协力推着,将罪名一件件查实,连同先前萧家勾结的武将都被调换查办。
朝堂上地动山摇,却因事先查得细致,颇为顺遂。
到腊月初时,萧家罪名落实,被夺了爵位,查封府邸,随后男丁或是问罪斩首,或是充军流放,女眷亦未幸免于难。府中仆妇丫鬟及管事也多被官府带往各处发卖,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昔日烈火烹油、簪缨繁华的世家,曾将皇帝逼入绝境割舍太师,气势汹汹。也出了两位贵妃,在相位弄权营私,朋党无数。到如今倾塌问罪,前后也不过三四个月的而已,昔日党羽或是被清洗,或是树倒猢狲散,各自销声匿迹。
茶余饭后谈论起来,或是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