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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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那一瞬间,沈昼叶听到陈啸之几乎如冰刀般,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和你打电话的,是不是梁乐?”
…
……
肯定是梁乐。
还能有别人么,会被沈昼叶称为‘学长’的人还有别人?
陈啸之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的语气吓到的、二十五岁的沈昼叶。
天光昏昏,她穿了条灰蓝色的裙子,几乎是惶恐不安地看着陈啸之,像是受了欺负一般的惶恐。
——可她一直都被爱着。
陈啸之只觉得自己已经要疯了,头颅中血管发了疯一样的搏动。
2018年的陈啸之想起十年前,那些爱他的阿十的人——她的妈妈和奶奶,班上那些和沈昼叶熟悉的同学,魏莱、姜英甚至梁乐,连陆之鸣都相当喜欢那个柔软又偶尔硬气的、聪慧异常的小姑娘。
连阅尽千帆的慈怀昌教授,最偏心的学生也是沈昼叶。
五岁那年小啸之就知道,小阿十是最招人喜欢的,被爱浇灌的花朵。
他已经过世的奶奶见到小阿十就喜欢得要命,开玩笑说让她来给自己当小孙女;连他父母都喜欢小阿十,几乎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她父亲能将女儿生生抱到五岁,她一喊累就抱起来。而小啸之则是所有人里,最溺爱小阿十的那一个。
他几乎将心——不,整个人都挖出来了。陈啸之那时所有的零花钱都给小昼叶买零食吃,小昼叶凌晨睡不着觉甚至会来拍他的窗户,而被吵醒的小啸之连起床气都撒不出来。
那个小男孩将自己‘一辈子的好朋友’爱得如珠似宝。
——十五岁的少年,则将他的初恋捧上自己的心尖。
含着怕碎了,抱紧了怕疼了,毕竟他的昼叶那样娇气。
陈啸之将她爱如眼珠,恨不能将他能碰到的整个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
……可是所有人都爱她。
梁乐、魏莱和姜英。沈昼叶的老师。沈昼叶的师长。沈昼叶的家人——她友谊亲情无一不落,无一不丰满。陈啸之二十年来几乎将自己挖出来的爱意,在她的人生里不值一提。
所以五岁的小阿十回了美国,再也没回来。
十五岁的沈昼叶站在他面前,对近乎哀求的他,垂下眼睛说:‘陈啸之,我以后不想见到你了。’
陈啸之的眼眶,几乎都因愤怒发了红。
那一切堆就了他孤身一人在旧金山难以入眠的、无数个夜晚,连杯中的水都像是映着她的倒影:沈昼叶泛着光的笑容和手心的温度,她修剪整齐的、细致圆润的指甲尖儿,趴在自己怀中的温热柔软的、发育了的躯体。
可是他算什么?
——陈啸之算得上什么?
这年纪的沈昼叶,会缺你这点爱意么?
……
斯坦福物理A栋实验楼,大厅里空无一人,玻璃门外大雨倾盆。
“沈昼叶你哑巴了?”陈啸之嘲讽地看着眼前的沈昼叶,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不是问你么,刚刚你打电话的是不是梁乐?”
沈昼叶:“……”
“怎么说都是当年在一个班里待过的,我记得他。”陈啸之嘲道:“True or false,这么难?”
沈昼叶:“……”
她嗫嚅着点了点头。
“是他,”她哑着嗓子、颤抖着说:“……梁学长正好也、也去那边开会……”
陈啸之只觉得肚腹中,有一把火在烧。
“你前几天打电话的那个也是他吧,”陈啸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俩联系还挺频繁的啊。”
沈昼叶一呆:“也是他,我们大学在隔壁,以前周末经常出去一起吃饭……”
沈昼叶话音未落,陈啸之就泄愤般一使劲儿,一搡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儿。
第76章 ……他在这里,已经快七年……
…
沈昼叶被搡了一下脑袋; 整个人都懵了。
一是小学毕业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做这个动作了,毕竟这个动作用于发泄的话太过小学鸡,沈小师姐经历过的袭胸都比推脑袋多;二来是陈啸之那一下非常使劲儿; 她还挺疼的。
沈昼叶一时之间还以为陈啸之在闹脾气。
沈昼叶呆呆地转过头去; 却只看到陈啸之的背影; 他上楼梯上得头都不回。
天光黯淡,窗外落雨连绵,那高个的青年留下一个冷硬如石头般的后背。
沈昼叶:“……”
错觉吧。沈昼叶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他会因为这点事闹脾气吗?
…
陈啸之那段时间布置下来的科研任务并不重。
不仅不重,甚至还算得上温和——沈昼叶有充足的时间四处乱转; 她将斯坦福的校园绕着走了一圈; 穿过生长着红榕的长街; 心想什么时候也应该去找梁乐玩一次; 顺路去看看爸爸的母校。
沈昼叶想起沈青慈,稍稍凛了下。
他如果看到我这样; 会失望吗?沈昼叶第不知多少次询问自己。
——看到他寄予厚望的女儿这样无能。
应该会吧。沈昼叶想; 然后她坐在正门小花坛深处的长凳上,在唰然的雨声中按动了一下圆珠笔。
雨雾如纱,群花掩着世间可能好奇地投来的视线。老建筑的雨天有种奇异的味道,像蘑菇,又像岁月的沉淀。
“我收到了你的第二封来信。”
沈昼叶将本子压在自己的膝盖上,草草地写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从我发现通信通道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在想,我该告诉你一些什么东西,才能让你在未来少走弯路,少一些我经历过的痛苦。”
沈昼叶写完那句话,突然发现这句话; 特别像她妈——不对,电视剧里所有妈妈的语气。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沈妈妈的声音和戴春荣李明启老师的声音重叠:‘听妈妈一句劝,和那个男的离……’
沈昼叶:“……”
沈昼叶抬眼一看雨水空濛的天,一阵寒噤。
然后她将那张纸撕了,取了张新的信纸,将写的句子重新润色了一遍。
……
沈昼叶正认真写着信,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下。
“April,”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你怎么在这?”
沈昼叶一呆,抬起头来,看到加勒特笑得十分灿烂的脸。
“Hi。”加勒特靠在古老的圆拱门上,对沈昼叶笑道。
沈昼叶也温和地笑了起来,给他腾了一个位置。
加勒特在她身旁落座:“你在做什么?”
接着,这位一头棕发的、生了双多情眸子的青年笑着问道:“在写什么东西吗——中文?”
沈昼叶知道加勒特看不懂中文,便也不避讳,温和地道:“我在写信。”
“我认识这个……”加勒特眯起眼睛,手指在信纸上一划;“这个词是future,我以前听朋友讲过。”
一阵夹着雨水的风吹过。
沈昼叶笑了笑,说:“是的,念作‘未来’。”
加勒特:“我果然没记错。不过真的没想到你现在还会做写信这种老派的事情……我都很多年没见过别人写信了,现在不都是iMessage和E…mail当道么。”
沈昼叶微一思索:“是这样。其实我生下来之后都没怎么见过写信的人……只知道我父亲以前经常给我母亲写情书。”
“……但是这信我非写不可。”沈昼叶话锋一转:“只有信和邮差能帮我传达到。”
加勒特笑了起来,逗她般问:“那,April,你在写什么?”
沈昼叶敏锐地感觉出加勒特其实并不关心信件的内容——就像他一般也不会关心与自己谈话的内容一般。他很擅长将一个话题顺着向下说,逗女孩子开心,逗话不多的姑娘说话,却并不是真的关心。
可是,沈昼叶想起陈啸之屡屡打断她说话的样子。
现在毕竟毕竟有人愿意听。
沈昼叶轻声道:“……我在写信告诉一个小姑娘,我在现在的路上,走得太累了。”
加勒特:“嗯?笔友吗?”
“算是吧。”沈昼叶想了想,说:“我走得确实挺累的,几乎没有停下过,可是我回头一看,也不知为什么走到了这里。我总觉得哪个环节出了错,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是我的绝望持续的时间太长了,我甚至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
加勒特:“?”
“我小时候特别想当一个科研工作者,”沈昼叶温和地说:“研究天体物理学的那一种,甚至非常狂妄。可是我在一路走来的时候,却因为这个受了许多伤害。”
加勒特奇怪地皱起了眉头。
“走得太累了……”沈昼叶道:“……逐渐磨掉了自己所有的锐气。”
加勒特却忽然疑惑道:“你为什么会坚持下来?”
沈昼叶:“……诶?”
“……您能坚持下来也太神奇了,”加勒特道:“你应该早点放弃的。”
沈昼叶:“……可能吧。”
“你这么可爱,”加勒特笑着道:“我第一面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一朵花。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儿,我可是一点都见不得你受苦的。”
沈昼叶这辈子没听过来自异性的、这么直白的撩人,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加勒特·佩罗塔微微一笑,伸手去捏沈昼叶绯红的耳朵,沈昼叶几乎都不会反抗。他摸到一片温温暖暖柔柔软软的耳骨。
沈昼叶浑身一抖,说:“……别、别动我耳朵。”
夹着课本往办公室走的陈啸之,正好看见了那个场景——古老石门后,沈昼叶在长凳上端坐,风将她的裙角卷起,那一瞬间,一个人抬手,将她的卷卷绒绒的头发撩到了耳后。
——那个动作像是春夜绕过迎春的风,不太走心,却带着缱绻的暧昧。
陈啸之:“……”
陈啸之表情漠然地朝那方向走去。圆拱石门逐渐靠近,藤萝掩映之下,现出那个撩起沈昼叶头发的男人。
“行,那就不动你的耳朵,”加勒特笑道:“——周末有空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沈昼叶微微一愣:“这个周末?”
加勒特迷人地笑起来,点了点头。
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因此沈昼叶更无从得知,刚上完课的陈啸之夹著书,冷淡地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加快步伐,穿过了遮雨的古老长廊。
然后他将手中的伞一撑,走进了雨里,就像他周围其他的行人一模一样。
仿佛那两个人什么都不是——
——而他这辈子,都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一般。
…
……
雨水唰然落在地上,石板溅起万千水花。
沈昼叶想想说:“这个周末恐怕不行。”
然后她严谨地道:“我这个周末有个学术会议,去苏门答腊,周天就要上飞机了。”
“如果可以的话,”沈昼叶抱着自己的信纸,温和地对加勒特说:
“……我们下次再说吧。”
…
沈昼叶写完了那封信。
她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远处的工程系办公楼几乎灭光了所有的灯,连大学都重归寂静。
窗外落雨连绵,噼啪地砸着窗台,仿佛加州也有雨季似的。
加州好像没有雨季这种东西吧,沈昼叶托起腮,颇为无望地想。
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是全世界出名的,听说一号公路夜里星空就像在宇宙中一般。可以凌晨开车过去,在无人的公路上驻足欣赏。可以爬上车前盖甚至车顶,伸展开双臂。
——也许该和加勒特试试,一个渺小的声音道,你已经空窗期了太久了。
抛出橄榄枝就好了。
在你这个年纪,爸爸已经和妈妈相遇了。
你一打开朋友圈都是小婴儿的照片,还都是同龄人生的,大学同学居多。他们大多生活美满,晚饭时还会拍下老公做的菜肴,将自己的幸福晒给所有人看。有时就是该做点妥协,重新开始。
沈昼叶:“……”
她怅然地叹了口气,知道那个声音是对的,心中的另一个角却不愿意。
妈妈那样爱爸爸,爸爸也爱她,可是你对加勒特有那种感觉么?
——再换句话说,加勒特对你有么?
沈昼叶盯着手机屏幕上加勒特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他打电话,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没必要。沈昼叶想。
——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极其的可怜。
长夜雨水洋洒,沈昼叶将手机塞进自己的包里,微微一理自己的头发,又拿起自己的小雨伞,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她下楼时又遇到了陈啸之——他晃着车钥匙走上来,应该是半夜回来拿东西的。沈昼叶轻声和他问好,结果陈啸之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哦’,头都不回地上了楼。
他其实没说什么话,沈昼叶却莫名其妙地,听出了一种扭曲的、近乎崩塌的意思。
错觉吧?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然后沈昼叶撑开伞,冲进了异国他乡的连绵雨夜之中。
…
……
陈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