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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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同,民生是为了民,招商自然是为了商,城里的富商和乡间的富户,本就要区别对待。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我还是希望沿海百姓安定,市井兴隆的。”伏波坦然答道。
石逸飞只当过县令,对于这些的认知还真有些模糊,即便如此,他也知道京城里那些豪商和地主们的不同,何况是番禺这等经营海贸的地方。能够针对不同人想出不同的法子,本就是难得的才能了,况且她的本心还如此纯良,不亏是邱氏之后。
沉吟片刻,石逸飞突然道:“这两个银行一旦坐大,势必遭官府忌惮,邱小姐想过要如何应对吗?”
“赤旗帮拥兵数万,独霸南海,我还打算在岸上屯田养兵,想来能护住这点地盘。”伏波微微一笑。
这话夸张吗?其实也一点也不。因为本朝禁海,南海地界向来荒僻,贼匪横行,就跟边陲一般战乱频频。这样的地方,朝廷是不会有工夫悉心治理的,更别提现在四处烽烟,流寇流民都管不过来,谁肯管这样的地方。
一个拥兵数万,独霸一方的大船帮,跟官商沆瀣一气又有什么难的?而面前的女子虽说占据了如此大的势力,却还愿为黎民尽一份心力,本就是难能可贵了。
“若按邱小姐所说,这银行将来的规模必然不可小觑,万一开始敛财害民,恐怕也是难以根除的祸患。”虽然知道这话不妥,石逸飞还是开口说了出来。有些东西的设想是好,只是财货动人心,万一有人被金银迷了眼,反倒成了祸患。
“正因此,我才托丹辉遍寻故交。”伏波认真道,“听闻石先生刚正不阿,能断是非曲直,能否请先生替我督察民生银行的运作,做一个风宪官?”
这话可是大大出乎了石逸飞的预料,他原以为自己来赤旗帮,也就是分管些差事,至多跟田昱一样当一个管钱粮的幕僚,没有军事上才能,恐怕连核心都难以触及。这也是他明明跋涉至此,却又生出犹豫的关键。而现在,只是一面之交,她就把监察的重任托付给了自己。言道从来都事关重大,是主君近臣,更要人品出众,才干绝伦。饶是石逸飞一颗心早就被世事磋磨,此刻也不由热了起来。
这可是真能安民一方的差遣,如何能不让人心动?也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田昱为何会死心塌地为一个女子效力,只因她的做派实在不像个女子,颇有几分飒爽豪气。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石逸飞缓缓道:“石某一生所盼,不过是为官一地,造福一方。如今虽说不再为官,心志也从未更改。得蒙帮主不弃,愿为百姓效一份力。”
他直言是为了百姓,而非赤旗帮本身,不过这点小小的差别,伏波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道:“能为百姓谋福,也不枉我在民生银行上花费的心里,先生只管安心上任,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请教丹辉或是银行的王掌柜。”
这句“丹辉”,倒是让石逸飞反映了过来,连忙道:“为帮主效力,哪敢自居先生,不才表字子羽。”
这明摆着的投诚姿态,伏波怎么会错过,她笑道:“那就烦劳子羽了。对了,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也习惯了她开诚布公的说话方式,石逸飞道:“帮主请讲。”
“不知子羽的夫人可通文墨?若是能读能写,可否也出来做事呢?”伏波笑眯眯问道。
石逸飞:“啊?”
第二百九十六章
听到外面脚步,冯氏立刻收拢了桌上针线,站起身来,在杯中斟上温水,又投了条帕子,等人进了门,就体贴的递了上来,柔声道:“夫君辛苦了,此行可还顺利?”
石逸飞看着妻子关切的神色,不由更纠结了,接过帕子翻来覆去擦了老半天,才道:“没什么不顺的,只是,只是那位邱小姐想让你也出门做事。”
说实在的,石逸飞到现在还有点懵,他是来投效的不错,但是谁能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让他夫人也出去做事,这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头啊。
冯氏也略略有些诧异,却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跟夫婿一起来到桌边坐下,沉吟道:“夫君是打算在东宁常住了?”
石逸飞也缓过了神,点了点头:“邱小姐许了我监察之职,全权负则东宁甚至其他州郡的民生银行,以免宵小徇私伤民。这差遣我颇为意动,丹辉也在这边,倒是可以放手施为。只是那位小姐异想天开,还打算让女子也出仕……”
听到夫君絮絮叨叨的抱怨,冯氏略一思量,就缓声道:“也许并非邱小姐异想天开,只是她身为女子,有些事不方便让男子来做。”
石逸飞一怔,倒是点了点头:“此话有理,我都忘了她是个闺阁女子。”
虽然对方一身钗裙,容貌清丽,然而聊到后面,石逸飞还是忘了她是个女子。实在是对方神色坦荡,头脑清明,又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怡然自得,倒是淡化了女子的身份。现在想来,就算再怎么刚强,她也是个小娘子,总有些事不方便说给男子听的。
然而一想到这里,他又纠结了起来:“话虽如此,让你出门做事也有些不妥吧?且不说要抛头露面,只是操办那些杂物就费心费力,那是你这样的主妇能做的?”
冯氏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点,许久之后才道:“若是夫君真有意在东宁任事,我的确该跟邱小姐亲近些,出门做事也无妨的。”
石逸飞这次倒是一听就懂了,其实当年在任上时,他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许多明面上不好谈的东西,都要放在夫人们的堂会、游园、饮宴时,可以借此探听口风,私下交流,也不至于伤了面子。只是他向来不喜欢这些蝇营狗苟的东西,因此也不愿让夫人参加那些交际。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个女子,若是能让夫人去结交一二,的确也不算什么错处,做起事反倒方便不少。
见他沉吟不语,冯氏又道:“妾身这几日也打听过了,只要在东宁任职,米粮皆不愁的,还有四时衣裳,重儿也能到了读书的年纪,可以送到镇上的学堂,家中需要我打理的事情本就没多少,于其闲在后宅,不如出去做点事情,也为夫君分忧。”
这话体贴入微,让石逸飞都忍不住生出了感动,轻轻抚住了妻子的手:“一路南来,本就让你受了不少苦,如今又要出门做工,为夫实在是羞愧难当……”
冯氏笑着回握了过去:“妾身能嫁给夫君这般的正人君子,已是幸事,你我夫妻一体,何必如此。”
感受着掌心那已经不再柔软,有着细茧的手,石逸飞愈发感慨,叹道:“我经年蹉跎,人到中年才有如此境遇,今后也定要让你衣食无忧。邱小姐那边,只需应付一二,若是觉得哪里不妥,退拒了便是,不必挂在心上。”
冯氏微笑颔首,让石逸飞愈发觉得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心头那点不适也散了个干净,等饭好了草草吃罢,就去寻田昱了。
洗干净了碗碟,冯氏在屋中静坐了许久,这才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新衣,出了房门。
※
“没想到冯夫人这么快就来寻我,可是下定了决心?”
看着面前那笑吟吟发问的年轻女郎,冯氏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更为谨慎了些:“帮主相邀,让妾深觉惶恐。妾自问身居后宅,从未传出过才名,只能略提笔写几个字,实在难当重任。”
看着端坐面前的妇人,伏波认真道:“听闻夫人出自清流之家,自小也是熟读经史的。”
冯氏并没露出差异神色,若是一点也不了解她的出身,想来这位执掌大帮的女子也不会贸然相请,只老实道:“妾是读过些书,但学得不过是些治家的法子。”
“治家也分大小,若是石先生高升,家中蓄奴养婢,来往人情也是寻常,既然夫人生在官宦人家,想来也是学过的。这些管人管事的手段,正是我现在急需的,故而才会请夫人出山。”伏波笑道。
在古代,管理一个大家族,恐怕不比管理一个企业要来得轻松,因此治家是所有官宦人家的女儿都要学的,所谓“主持中馈”不过如是。她可没兴趣把这些受过教育的女人锁在家里,至少也得撬出来一部分才是。
冯氏的嘴唇抿了抿,虽然从来没有用武之地,但是这些她的确学过。可这些为振兴门楣而学的东西,拿出来当真有用吗?
脑中思绪纷呈,也不乏慌乱,然而良久后,冯氏还是道:“若帮主不觉得妾粗鄙,妾自也是能出来做活的,只是不知要做什么。”
其实在这妇人亲自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非让自己的丈夫代为婉拒时,伏波就知道了她选择的答案,此刻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若是夫人精于数算,可以前往银行担任会计,管理账目。如今银行里管账都是女子,人数也不算少,想来很快就能融入其中。”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冯氏还是立刻就摇了头:“听闻外子要监察银行,我怎能过去任事?”
能这么快做出回答,就证明她是个条理清晰,且脑子清楚的人,伏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对,那不如去瓷器坊管事?我最近准备建一个瓷窑,专门绘制西洋的花式纹路,打算招一匹女子为瓷器上色绘彩,需得有人管着。夫人可会画画?若是有些底子,做起来也容易些。”
冯氏当然会画画,而且相当擅长画花鸟纹样,当年在闺中时,做出的绣品都让人交口称赞,后来成了亲,反倒不再做那些复杂的东西了,如今骤然听到这一问,竟生出了些恍惚。
然而很快,她反应了过来,低声道:“我从未管过人,哪能担任工坊的管事?若只是留在帮主身边,做些写写抄抄的事情,还有几分把握。”
这是她的真心话,也是她初来时的想法,帮主身边定然也需要通文墨的女子,虽然有些抛头露面,但她愿意试上一试。可谁能想到,这位一上来就给出会计、管事这样的重任,让人无所适从,也生出了慌乱。
“只是写写抄抄,找个识字的也就行了,你受过教育,懂得御下的方法,还会书画,怎能浪费这些才能?”对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但伏波留意到了,她的自称已经从“妾”,改成了“我”,其中微妙,不言自明。
冯氏是真没忍住,诧异的抬起了头,随后像是被那目中的笃定惊到了,又重新垂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她克制着抓握的冲动,缓缓道:“帮主太高看我了,这等实务,还是得有经验的人来做才行。”
“没经验就去学,那群书生十来年寒暑只埋头案几,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几句子曰诗云,一朝中举,不还是有人把州郡托付,让成千上万的百姓仰他鼻息。这群人又有什么经验?他们连官都敢做,你只是去管个作坊,又能如何?”伏波随口道。
这话说的太轻松,也太惊世骇俗,让冯氏再次抬起头,然而面前之人,却让她把所有的话吞回了肚里。只因她面对也是个女子,是个之前身居闺阁,一朝家破,反倒拉起强军,纵横海上,战无不胜的奇女子。也许在她眼里,的确没什么是男子能做,而女子不能的吧。
不知怎地,冯氏突然觉得心跳的快了些,手臂发颤,喉中却似乎有什么哽在了那里。她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看过的那些史书,她父亲是言道清流,最重家风,害怕女儿们不明事理,骄纵无状,因而在寻常闺阁读物外,还给她们姊妹看过不少史书,让她们知道有多少权势之家,因家中主母昏聩贪婪,溺爱成性,导致家破。
她当时看的很仔细,却也不乏困惑,那些史书里明明记载了更多男子因为贪念、痴愚而家破人亡,甚至只因跟了个蠢人,就足以让阖家送命。若能让家族兴旺的只有男子,为何父亲会担心女子会毁了这些呢?须知女子出嫁从夫,又有哪个聪明人,连自家的妻妾都管不住呢?
只是这些胆大包天的心思,她从来没有说出口,也侥幸嫁了个良人,勤勤恳恳收拾后宅,只为让夫婿安心为官,无后顾之忧。然而在颠沛流离走了千里后,突然有个人说她也有才能,也能担任紧要的职位。说不会可以去学,亦如那些读书人。
冯氏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然而没等她作答,那红裙女子就开了口:“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用心去学,用心去做就行,做错了也不会牵累家人,只是丢了自己的差事罢了。至于家中,可以送孩子去学堂,作坊里也有食堂、洗衣房,不必忙于家务。当然,你也是有薪俸的,若是做的好,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她没想过养活自己,但是她的确想试试抛开炉灶,去外面看一看。然而毕竟还是谨慎,她抿了抿唇,又低声问了句:“帮主如此,可是为了外子?”
这会不会是笼络人心的方法?会不会只是千金买骨,招揽贤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