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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琉璃锁(民国)-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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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景象却让男人噙着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边。
  方才丁绍芸躺着的床上,如今空空如也。
  凌乱的被褥和随意抛弃的病服似乎宣告着逃离者走时的匆忙。床边的窗户大敞,现下门一开,穿堂风便涌了进来。
  一封原本在床头柜上摆着的信,被忽悠悠刮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二爷是有一定历史局限性的。大概还有两章结束,没写够,在专栏里放了个类似风格的长文《困兽》,明年开。

  ☆、琉璃锁(12)

  “给,我,追。”三个字从宋广闻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凶狠的气音。
  这厢看门的手下也瞧见丁绍芸人没了,顿时慌了神,一叠声喊:“快快快!”
  在一片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中,宋二爷捏着方才从地上拾起的信,坐上了汽车。
  车子登时弹了出去,男人把信封撕了开来。
  纸很薄,还带着丁绍芸常用的香水味。字迹是熟悉的,用的是女人最喜欢的墨水笔。许是时间赶,有几处涂抹的痕迹。
  信上写道:
  “广闻,
  展信佳。
  犹豫许久,我还是决定抽出些功夫,写下这么一封短书,算是给彼此一个交代。
  从来都唤你二爷,今儿个难得掏一次心窝子,就叫你广闻罢。若有冒犯,你大人大量,莫要记恨绍云就是了。
  若不是你昨夜说’咱们竟从没有好好说上过一次话’,我甚至都没有发觉,确实到了该讲讲心里话的时候。
  ——是的,我昨夜是醒着的。
  可我是个懦夫,不敢面对你。
  你能对我剖开心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毕竟你我之间的缘分,开始的太过迅猛,也太过不堪。
  短短的数日相处,肉|体的欢欣是有的。这欢欣太过汹涌,以至于我有时也会产生‘不如就此留下来’的念头。
  只是精神上,我受不住更多桎梏了。
  大抵面上越是嚣张的人,心里反而越是没底。欠了太多感情债,我还不清了。
  昨夜我一宿未眠,听见树叶在枝子上抖动的声响,间或有小鸟在枝子上跳动,忍不住想——它们是多么的自在!
  这让我记起了在坎郡的时光。小心翼翼攒着吃不完的面包,周末和同学跑到河边去喂天鹅。虽然有温不完的课、念不完的书,也依旧快活。
  如今学成归来,女同学一个个嫁做人妇,我也只能在应酬场上敷衍男人,替父亲的事业铺路。
  好像花的那些功夫与辛苦,全都白费了。
  只剩下一具鲜活的肉架子,而旁人爱的,也只是这么一具肉架子。
  虚荣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从未细想过命运的每件馈赠,早就被暗中注好了价格。'1'
  被关在偏屋的这些天,独自躺在黑暗里时,一个念头越来越明晰。
  这样的日子,我也是厌倦了的。
  我想了一夜——我暂时应该不会回家去了。慌慌张张嫁人也好,虚张声势应酬也罢,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长了一双手,也识字,靠自己的能力吃饭还是过得去的,无非是苦一些。
  但再苦,也比困在囹圄里强。
  广闻,我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你是一定可以找到我的。纵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你也有办法把我捉回来。
  但你昨天亲口说过,我们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与旁的那些男人不同,你是真的懂我的。
  如果你爱我,像你说的那样真的爱我——请不要来找我。
  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日后有缘,我们会再相逢于同一条街巷,彼此寒暄问好,也许又会有新的故事发生。
  但在那之前——
  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  '2'
  绍芸亲笔。”
  男人放下手里的信,沉默不语。
  在静谧的思考中,周遭车流与手下的喧嚣呼喊,都再与他无关。
  *
  几条街外,丁绍芸上了等候多时的轿车。
  医生方才落跑时急出了一头汗,此时终于有机会坐下来,急忙摘下圆眼镜,擦了擦雾气腾腾的镜片。
  他边喘边说:“丁小姐,一会儿咱们出了城,您先在赵公子安排的偏宅住些时日,避一避风头。”
  “青函他人呢?”丁绍芸在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披肩,靠在座椅后背上,嗓音有些嘶哑。
  “赵公子过两日就来……”
  “不必了。”丁绍芸略作思寻,打断了他的话,“送我去火车站罢。”
  “火车站?”
  “是。”女人淡声道。
  “可是赵公子那边……?”
  “放心,我之后会联系他的。”
  医生显得有些为难:“丁小姐,我能知道您想要去哪里吗?”
  丁绍芸没有回答。
  她侧脸看向一闪而过的繁华街景,好像坠入了一个永不终结的、绮丽的梦。
  *
  丁绍芸陷入沉思时,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人在一同前行。
  “二爷,看到丁小姐的车了。”追车的司机道,停在了拐角处。
  宋广闻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把手中信折了几折,塞进了袄子内里。
  “现在拿人吗?”手下跃跃欲试。
  “不急。”男人淡声说。
  透过玻璃窗,能影影绰绰看到丁绍芸在医生的陪伴下进了成衣铺的后门。很快她换了身衣服出来,手上还提着个半大的皮箱。
  汽车重又开动,行了段距离,这回停在了火车站前。
  丁绍芸是一个人下来的,她独自走着,汇进了站前攒动的人流中。
  “不用跟着了。”宋广闻嘱咐完手下,也拉了车门。
  他不紧不慢的走,多花了两个大洋,就被列车员恭送上了站台。
  而女人此时已经上了车,择了个靠边的位置上坐下,抬手把窗户拉了起来。
  她的气色依旧是苍白的,但精神头很好。金黄的日光洒在她纤长的羽睫上,停了停,翩跹欲飞。
  男人隔着湍急的人潮,没有再上前,就这样静静的看着。
  汽笛呜咽长鸣,要发车了。
  丁绍芸欢欣的目光扫过送站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了一处。
  她骇的杏眼圆睁。
  她看见宋广闻了。
  那个俊美的男人在大概几米开外的地方,注视着她。他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衣冠不能更体面,眼角下的痣越发血红。
  他望向丁绍芸,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完了,是枪!
  丁绍芸下意识低呼出来,正转身欲跑。
  然而宋广闻从心口处拿出的东西,让她停住了。
  ——那不是枪,是信。
  准确点说,是她留下的那封信。
  宋广闻抬手,把信举了起来,在她亲手写下的字迹上,烙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这个吻好像击穿层层纸张,透过丁绍芸旗袍的繁复罗绮,越过丰厚的乳,直印到她的心房上。
  男人移开了信,看向她,腰板拔的挺直。
  就在此时,火车启动了。车轮滚滚而行,喷出的蒸气迷了离人的眼。
  宋广闻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和繁华的天津城一起,消失在薄霭里。                    
作者有话要说:  '1'茨威格 《断头皇后》
'2'丁尼生 《国王叙事诗》。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大意为“人就是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

  ☆、琉璃锁(完)

  三年后。
  天刚擦黑,小山坳里的炊烟就升了起来,远比天津来得早。
  时间在这儿是做不得数的——就连拉犁的牛都在田间闲散踱步,似乎掐准了农人就要收工,很是有恃无恐。
  在田垄旁,几间灰白瓦房因为刷得簇新,被东拼西凑成了小学校,显得颇为扎眼。
  丁绍芸就坐在顶头儿这间瓦房里。
  准确的说,是坐在瓦房当中的那张破罗圈椅上。
  今天给学生们放课放的早,教室里空空荡荡。所以她有余量盯着房梁,用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敲击油木桌面。
  一只肥胖的黑蜘蛛从房梁爬到它费力织成的网上,在那一方天地里极是心满意足的呆了下来。好像坐拥堡垒的君主,睥睨着眼下无依无靠的女人。
  “密斯丁!有你的信。”  
  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丁绍芸的观赏。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扬起手里的纸封,一口气跑进屋里。
  而她的到来,让敞开的门里忽的涌进一股风。
  看似牢不可摧的蛛网登时吹得剧烈摇晃起来,蜘蛛慌慌张张的爬了开去,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
  大抵每个深陷洪流之中的个体,在冲击来临之前,都曾经自满的觉得只要守住一亩三分地,就足以过好长长久久的一生。
  丁绍芸如此想着,便接过了信。
  她把信封“刺啦”一声划开,正要开口和这个名叫文珊的女孩说声“多谢”,却因为眼前的东西蓦地停住了——信封里装着一张从报纸上裁下来的简报,不过手掌大小。
  文珊没注意丁绍芸的俏脸阴沉下来,羡慕的说:“密斯丁你好生厉害,纸上那么多字都认得。我看着密密麻麻一片,跟小蚂蚁爬似的。”
  而丁绍芸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反复把报纸翻看了好几遍。上面一字字印的清楚,只是内容太过触目惊心:
  “惊!宋氏纺织厂总经理宋广闻意外遇刺。凶手已经被捕,此次刺杀行动核实是竞争对手所为。而宋广闻本人因医治无效,于本月三十日在圣马丁医院逝世。”
  那个男人……
  死了。
  *
  其实在这三年里,丁绍芸也曾断断续续收到过一些信。
  最初的一封是她刚到北平投奔表姑时,父亲寄来的。他痛斥丁绍芸任性妄为,同时责成她立刻返回天津卫:
  “你所做之举,实属家门不幸,滑天下之大稽。
  排除万难送你留洋,原是为让你开拓眼界,增长见识。谁知你竟养成了一副野性子,连招呼都不打,在婚前逃之夭夭,贸贸然去做洋工……”
  信的后半段,大抵是讲他已经托人打听到了丁绍芸落脚的地方,不日就派人接她回来。
  “……丁绍芸,你置家人颜面于何地!悲乎!叹乎!”
  结尾一连三个慷慨激昂的感叹号,不难看出是因为嫁女儿的买卖赔了本,气急败坏了。
  表姑四平八稳的坐在客厅里,一边从盖碗里喝茶,一边劝丁绍芸:“你现在这份打字的差事也辛苦,不如早些回家去罢?前些天我看赵公子也拍了电报来,说纵是你去天涯海角,他也要追的。年轻人,还真是热闹。”
  呼吸间喷出的白蒙蒙雾气,衬得这劝诫有几分漫不经心。
  丁绍芸正在看报,单是笑笑,没做答。
  她的目光停在了豆腐块似的广告上,却是北地一个小城在招教国文的先生。
  翌日,丁绍芸给表姑留下张字条,收拾好东西辞了工,捏着薄薄一小沓薪水离开了北平。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处是不招女先生的。好在管事的心善,见丁绍芸孤零零的一个,多有不易,便替她在临近的村子里寻了份差事。
  这一干,便干到了现在。
  附近农户的孩子会在上课时探头探脑的巴望,而丁绍芸只要看见,便会让他们也进来。
  农户自然是掏不起读书费用的,女人也不收,于是门前偶尔会多上一两枚鸡蛋。
  日子过得确实苦,可孩子们脸上的笑总是真的。
  就好比文珊这个小姑娘,起初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排行老三,单有个诨名叫“三儿”。丁绍芸从词典里给她起了名,她便欢喜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至于天津那边,赵青函赵公子倒是真的来过一次。
  他流着泪求达令跟他回去,只有死亡能将他们的爱情终结。但隔日,赵老爷子就派人把他捉了回去,斩断的比死亡还彻底些。
  丁绍芸的家里也不总是安生的。
  或许有人做通了丁老爷的工作,他再不肯直接和顽冥不灵的女儿沟通,单派了丁二太太出马。
  丁二太太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去求账房先生写下一封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赵公子前些日子成了亲,娶的是总务司司长的女儿董小姐。据说洞房那夜他哭了一宿,若是你在,哪里轮得到董小姐——”
  “今儿个府上吃糕点,豆沙馅的,甚是喜人。娘又想起了你,苦命的孩子——”
  “还是你有见识,谁能想到赵老爷子投靠错了人,竟失了势,被投到大牢里去了。你没嫁给赵公子便是对了——”
  丁绍芸笑笑,折上了一纸家书上的儿女情长。
  乡下的时光过得慢。
  有时候丁绍芸也会坐在屋子的门槛上,看着齐整的日头直愣愣的落下山去。
  那点绚烂的余晖,当真像天津舞厅里永不落幕的灯火似的。
  她会想起那段荒唐日子,然后情不自禁的用脚打起拍子,哼起当时胶片里最时兴的歌。直到看见背着猪草的孩子们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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