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溺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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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渔网里拥挤的小鱼虾,密密麻麻地被捞出水面,他只不过是被压在深处的一条,平凡,动弹不得。
普通无澜。
“这个肉我也吃不完了,”她又指指「你饱了吗?」
他连眼皮抬都没抬,摆摆手,拒绝了。
“啊,”她一副可惜的模样,下一秒自己舀起一块放进了嘴里,“还是好吃的……”
肉炖得很烂,在嘴里一会儿就化了。她本来是不怎么喜欢吃肥肉的,后来发现混杂着炖烂了也一个味道,甚至还要滑那么一点。
她瞥一眼,无事可干,想凑过去。
忍住了。
时不时看见他翻了一半又合上的小册子,遮着,最终还是感叹出一句:
「你好勤奋啊。」
「没什么」他掩了一掩。
「那你喜欢学这个么。」她搭着话题往上攀。
「不喜欢」他看上去不想多聊。
她点点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点头,只是觉得不点,过意不去。
埋头再吃两口饭,七八成饱了。她一转身从身后背着的包里,拿出一沓小纸条,是之前抄的,一直没有机会给他。
其实能理解他。
听不见,跟不上,这种茫然和无助感是无法弥补的,靠着闷头自学凭想,面对一个个仅印于铅字的概念,头绪荡得像起了千万缕乱丝。
她不是没经历过。
「喏,笔记。」
把书连同着小纸条递了过去,上面黄色的便利贴上,写着好几行清秀的笔记。
饭勺还在哐当响,隔壁桌的碎嘴成了闲杂的背景。
他顿滞在那里,望着她。
「要么。」她仍旧说,递了过去,夹在了他的小册子里,
她注意到过,他的教科书上裸露着一大片空白,除了零零星星一些自学的笔记外,什么语法点啊构词法的,一星不沾。
这样是不行的。
学习方法不对,是不行的。
是不是。
她问他。
他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人,一脸正经,自问自答着。眼前忽然好像就懵了什么,挪不开,回不过神,顿顿的,眼底的波浪停止了起伏。
眼睫颤了颤。
被问到,一下子,眼中装不下了别的东西。
静坐。
不知多久,
缄默,
空气开始泛起温柔。
…
办公室里,他就站在那儿,音标纸乱堆成一片,母亲抓了狂。
那个老师似乎认识到,把家长叫来是错的。
全办公室的静默。
他被罚站着在墙角,扇着巴掌,脸上连红的一大片。
很痛,不敢说。
母亲没打过几次他,算是第一次,第二次。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些什么。
他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听不见母亲的骂声,听不见任何一次他们口中的咬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嘀喃什么。
大概是原罪。
丢脸了。
那位刚刚实习完,人很好的英语老师,正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敢上前。
已经是第七个巴掌了。
他把头歪向一边,站定,不再回来。
母亲停了。
领口乱了。
一份份标满了音标的纸片飘落一地,他不敢去捡起来,也不动。
老师跟他说,你可以的。
真的吗。
他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开口,他听不见。
手里什么都攥不住。
他抬抬眼,对母亲问。
你很讨厌我吗。
实际上读书对于他来说已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自从他失聪后,他身上的天赋就一样一样地剥离开来,现实好似洪水迅猛,将剩余的一点幻想碾成粉末。
那位人很好的英语老师,看他英语差,下课就帮他开小灶。
他说过自己聋,听不到。
没关系,老师浅浅微笑,眯着眼说跟着读几遍就会了。
他读了几遍,读不准。
老师很有耐心,一直教他。
其实他有在很努力地跟读,一遍遍练习,即使自己听不到,他很用力地去还原透明无形的声音。
渐渐感觉不对劲,最后他看见老师脸色变了,叫来了母亲。
母亲扯着他的领子,大叫着,你读出来啊。
他缄了一下口,后脑勺被撞到墙上。
不疼,温温的,他的手翘在背后,不松开。
不知道下一秒还会发生什么,母亲气急败坏,抓起一把纸张砸在他脸上,散落,像纷纷扬扬的白蝴蝶。
他当时只在想,好漂亮。
这一切都好漂亮。
灯光很亮,闪着白光,耀眼。
窗口外面万里无云,飞过了一只白鸽。
低头看自己一眼,狼狈的样子,很好看。
起码别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在灰色的办公桌前,他站着,老师俯下头来给他一个一个单词地指着。
老师:“protect”、“pro—tect”
他:“卜——帖”
老师:“不对,pro—pro—tect”
他:“卜——儿帖”
老师:“pro、pro”
他:“卜”
老师:“pro”
他:“扑”
老师:“p—e—pe”
他:“b—e—be”
他渐渐感觉不对劲,没有出声,最后看见老师脸色变了,淡淡叹了口气。
他望向窗外。
外面没什么好看,就是云。
只是,他也想变成一朵云,往远处飘,只要不被看到,不说话就好。
☆、向日葵
请把你的心给我,与我为伍,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有些害怕。
——王尔德
…
“滚!滚啊——”
玻璃瓶的碰砸声碎成了地面上的亮光,晶片总是会溅到她脚下,很刺,细细的,她抬头,只见母亲凌乱的头发。
她看着一片死寂,站在那里。
父亲挥舞着半截酒瓶,在空寂的客厅里大喊大叫。像个疯子,头发乱拗。
一下,又一下。母亲在哭,她只能静静地看着。
不理解。
她蹲下来,捡起一块玻璃片,对着灯光。
五彩斑斓。
童年。
…
她放下书,抬眼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五点了。
自习课可以上可以不上,管得很松,翘一下也没关系。教室里已经零零碎碎不剩几个人。
她起身,向后转去。
在他面前,她翻弄了一下他桌面上的东西。
「我带你出去玩吧。」
她说。
他缓缓抬头,望向她,眼中淡淡地掠过了些疑惑。
她背上书包,自作主张,盖上了他桌面上的书。白色纹路的被随意放置在一边,映衬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灿烂。
拉起了他。
…
四月的槐花清香地缀在枝头,母亲扯着她的手,出了家门,巷子里旁坐的人都朝她们打招呼。
独独走过小巷,向着路口去。巷口总是会很明亮,像个沾染了太阳的方砖在发着光。
一转过去,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们要去买菜。母亲穿着一件浅粉色的针织毛衣,很漂亮。
底下的药膏是青色的,绿绿的,像四五月青绿的茂密树层一样。她的手指摁上去的时候,母亲拧眉张着口,她知道那大概是疼。
手上还有青草膏的气味。
到了街市,小摩托和三轮车来来往往。她还能闻到槐花的味道,甜甜的,涩涩的,飘得很远。母亲带着她在一处摊位上停了下来,蓝色的帐篷遮挡着太阳,里面挂着很多花裙子,点点的碎花。
张望两下,她恍然听到摆摊的女人带着笑脸夸了她一句:“这小女孩真漂亮。”
紧紧牵着她的手松了一下,她顿顿,对着面前的人,略微有些羞涩起来。
母亲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推她,她被推得前一步,有些害怕、无助,露出了一个含春灿烂的笑容。
向蕊。
就是向日葵的蕊心。
要很活泼,很开朗,一直向着太阳。
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笑着。爱笑的女孩子是没人去欺负的。
母亲是这样教她的。
母亲给她挑了一件小花裙子,清清淡淡的旧粉色,比在她身上就是好看。小姑娘水灵,眼眸清澈,短发乖巧齐肩,显得很是清秀。
她低头看看,想起了父亲给自己买的红裙子,那是很不一样的感觉,有些不情愿。
她们付了钱,母亲继续拉起她的手,走到了菜市场里去。
那里面暗暗的,还有些乱乱的气味,铁皮顶下,各种吵闹的声音回荡不绝,她很开心,淡淡的嗡嗡声在她耳边回响,滑进耳朵中都成为呜呜的柔声。
鱼、青菜,走过一个一个案板,母亲的另一只手上挂了几种颜色的塑料袋子,有些干,有些湿漉漉的。买了很多菜,她们走出那条道,看见了泛亮的空光。
步伐穿过满地白蒙蒙的水果薄套,走过桥,走过松柏路。
她们重新回了巷子,到了低矮的家门。
向蕊抬头,她看见了阳台上的撑衣竹竿,黄黄的,带着点青,飘着洗得发白的被单。
乐鸣家的窗子没有关,被风吹着摇着。
一阵清香。
…
「想吃甜品吗?」
她挽了挽肩带,把背包往上提了一点,一边走着一边转身过来问他。
刚出校门,铃声还在回荡,人群潮涌,各种鸣笛声响彻云霄。
女孩的问题像不知道一个什么梦,讲出来,有些梦幻,缥缈,描述得很美妙。她背身太阳,周围有一层细细的绒光。
乐鸣没有回应,略瞥一眼,只是往前走着。
半个小时后,他们对坐在一张小桌前,黄花梨木的牌匾下,翠绿的玉兰摇曳着风。
“一份白玉红豆双皮奶,热的。”单子记完了一行,笔停顿下来,她抬头望了望乐鸣,他缓缓伸手犹豫了一下,在菜单上指了指。
“一份冷的双皮奶。”
大概是提早就做好的缘故,很快就端了出来,碗挺小巧,分量不多,在晚饭前当小食吃倒是挺适宜。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羹热雾。
路人踩着单车在道旁走过,风像一首曲子划过他们的颈脖,几分凉爽,几分燥热,太阳很大,折射下来青翠斑驳的树影。
搅动,润滑,入了口有些甜味渗出,热气慢慢转变为几分恰到好处的暖意,她抬头看看乐鸣,他的动作有些许的笨拙,冻住的皮被他用半天勺子刮开,在勺上又黏成了薄薄的冰白。
「好吃吗?」她指了指,动作放得很低,细微地比了个手势
他犹豫一下,然后还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
向蕊笑了,她碗中的白玉红豆浸在了凝结成块的水牛奶里,很温和。
这里的天气不及她,远远不够她身上的柔软。他有时在想,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是应该去水乡,她的细腻不适合呆在这里,也不应该被他看见。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他身上的所有事情,而他其实并没怎么在意,了解。
有时他也觉得奇怪,这样的人。
勺子上的一口滑掉了。
他连忙低头,去重新舀起,再假装埋头,滋溜一吸。
她看着,第一次觉得他那么可爱。
「你看电影吗。」她问,笑笑。
假装吃得起劲的他,忽地一顿。
「不看。」后来又淡淡地反应过来。
他没有撒谎,他没有那个时间。
平时很忙,这种富含着小资情调的东西不是他能享受的,。
「想去看电影吗。」她把碗凑到嘴边,眨了眨眼,又问。
他的勺子顿了一下,没有摇头。
「不去。」
「为什么啊?」她有些不解,「我请你。」
隔壁两条街,新开的,七折,学生卡折合起来两人能抵上一票。
他还是没有摇头。
「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很热情,比昨日、前日、大前日都热情上两倍。
他总有种感觉是因为自己把注意力在她身上放多了,关注到了,了解到了。
不想这样。
把头抵过,含颔。
「你一般回家是干什么的,吃点什么,」
她趴下来,一只手撑着半边脸,歪着头问。
「没什么。」他回答得很随意,不愿多说什么。
她没被扫兴,仍然兴致勃勃地凑了凑,碗中的白玉红豆只剩下一小碗,懒懒地倚在那儿。
「你说说嘛,你自己做饭吗,好吃吗?」
「还,行吧。」他大概。
在家中煮饭其实不多,但味道还算过得去,这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来骄傲的点,他也没这个想法。
会煮饭的男孩子。
「我只会做荷包蛋哎,你有空教教我呗。」从小不怎么沾阳春水的她,挺好奇的,在家中都是母亲呵着她,没有什么厨艺的要求。
他没说话。
过了半晌,天还黑不下来。这里的春季也亮很久,白得澄清。
颇有悠闲。
他慢慢地刮下凝在碗边的奶痂,动作很慢,青搪色的调羹沾染上了白。
时间很慢,有一个钟表在响。
准备起身,打算走人,他拉起身后挂着的书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