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太平公主-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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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屋内有三个人,轮廓非常模糊。我口中干涸,鼻腔里还能闻到浓重的中药味儿。枕边小凳上放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还在冒着热气,而我的床头似乎也有两滴黑乎乎的汤汁痕迹。我想了想,应该是苏婉儿喂我吃药的时候,被我吐出来的吧。
苏婉儿正背对着我,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泼妇阵势,骂骂咧咧的,不知在和谁较劲儿。
再看旁边,是那个害我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大将军!顿时,我感觉头痛的像要裂开一般,所有记忆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
她一个人走掉了,问也不问我同意与否,就自顾自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此时此刻,恐怕没有人能比我这个“母亲”更痛心了吧,十多年前母后那张慈爱和煦的脸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那样热切的想要做一位母亲,老天爷已经夺走了我那么多重要的东西——恋人、亲人、贞节、名誉、地位,以及我引以为豪的东唐王朝……为什么连这个做母亲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说什么?月儿的孩子死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回响。是柴绍的声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语气充满了质疑和难过,似乎每一个听到这话的人都会默默流泪。只差一点儿,我就要哭出来了,只是苏婉儿嘲讽似的大笑声一次次回荡着,已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渐渐明白过来,这两个人竟在我的房间里大吵大闹。
“够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我挣扎着坐起身子,冲他们二人大吼一声。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外面仿佛也没了动静。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详、平和,好像永远不会再有战争,或是滚滚硝烟,不会有欺瞒与背叛,陷害与阴谋。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已经平坦的、虚弱的小腹,强撑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脸,怒视他们三人。只是这面相刚支撑了几秒钟,我便又倒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只觉身体已不再是我自己的。能去到那美丽的天堂就好了,就算是再被送去地狱,见见那个无数次梦见的妖娆的女阎王,我也无所谓。此时我什么都不想要,就只想再看一眼我那可怜的女儿。
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渴望过死亡。
一时间,什么姐妹亲情,什么叔父、初恋,都已化作云烟散去。这一辈子我背了太重的包袱,而且还本应该是与我这具灵魂毫不相干的。难道我来这世上,只是为承受这副躯壳记忆之中的遗憾吗?
卷一【盛唐篇】 第071章 促膝长谈爱恨明(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房间布置,早已是另一番格局。
这场面很熟悉,不是西梁的画馆,也不是苏婉儿的厢房,而是我在这个世界住过最长时间的地方。
我惊觉,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清雅小筑。
柴绍这人可真是神通广大,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送回到这个地方来。
那些所谓的公主府的禁足、燕国皇帝的惩罚、被废去左膀右臂、出征北魏等等,对于他来说好像都微不足道。像他这样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我这孱弱的女人在他的面前也一样微不足道吧!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床顶,感觉这画面如此熟悉。记忆飞速流转,飘飞到苏婉儿那个充满中药刺鼻味儿的厢房。是啊,自己刚刚失去了孩子啊——这场面,多么像前世弥留之际的我!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时候,我最宠溺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把我当做仇人妖妇一样看待,还催促着他的新主人李隆基快快杀死我。
那个时候,毒酒灌入喉中,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因为身体的疼痛远远没有心里的刺痛来的难受。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最最失败的母亲,就像我前世的母亲一样,从来没能够挽回孩子的真心,从来都是以高傲的姿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手掌中成长……
就像一个不懂事的两岁儿童,把玩着她的洋娃娃,放肆的扭拧,无理的折腾,完全不顾那洋娃娃有没有疼痛;
就像一只偷腥的野猫,抢了主人的毛线球,玩弄起来总是充满好奇心,但却不知道那毛线球根本已成了没有生命力的行尸走肉。
这一世,我多想好好做一个母亲,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好好善待亲生骨肉。可是,我却仍是失败了。
“你醒了?”耳边传来轻轻的问候。
是师父!我诧异的扭过脑袋看向床边那个身影,不是柴绍那个可恶男人的斥责,不是崔湜的担忧明眸,也不是红袖或者苏婉儿的抽泣,居然是我的师父。
“师父,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
我想起那个客人并不多的画馆,那个坐落在燕国皇都最繁荣的大街之上,却与燕国这蛮夷子国度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的神圣的地方。我的师父明明是个文学素养极深的气质女性,我曾一度怀疑她为什么会流落到大燕这种粗俗的国家里,还坚持着她爱画画的喜好。
应该叫她李夫人才对。我忽然想到,拜在师父门下的时候,她和我约法三章,不可称呼她师父,而应该称呼她李夫人。
鼻息呼出一口冷气,我艰难的扯了一抹笑容。
“李夫人,您怎么会……”
是惊喜,还是怀疑。我也捉摸不透心底的情绪。
和师傅在一起讨论人生哲学的那段日子,是我过的最有意义的时光。那个时候,所有寻死的念头,所有沉重的包袱,都显得那样渺小。李夫人总是和我讲解各种为人处世的方法,要我放宽心态,平静的做回自己。
那时,我一直以为她是在教我如何放平心态来画画。
是的,一切和李夫人有关的记忆,全部都要牵扯上一个“画”字。
只是此时,李夫人坐在我的床前,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两只白皙的手捉着我的被角,时而慈祥的抚摸我额前碎发,口里居然在说:“其实,我是柴绍的母亲。”
我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所有原本明亮清晰的事物,在一瞬间都颠倒了。
“你……您……您是故意接近我的?”不知不觉间,和李夫人谈话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心底其实很敬慕这个有气质的女人,只是我绝不能容忍别人的欺瞒与骗局。我斟酌着称呼,不知该用“你”,还是用“您”,后来,终于是尊重老人的善心战胜了心底的恶魔。
我忽然想到,好像那天是我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走进了李夫人的画馆,也好像是我自己硬求着李夫人收我做徒弟的。
只是,一切的一切,来的太突然,太不真实了。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我寄托了无限敬佩与仰慕的前辈,也要和柴绍那大恶人扯上关联。难道我的世界,全都必须被柴绍掌控吗?难道我就不能有一点只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吗?
我冷哼一声,见李夫人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自嘲道:“算了,反正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经常说惯了谎话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对自己诚实?”
其实,对于李夫人,我又何尝不是隐瞒了许多。那时候情况紧急,我根本没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西梁国富商苏氏义女,又说来燕国皇都全是为了采办纸墨。从头到尾,我和李夫人相处了大半个月,都没有提及过柴绍的名字,更没提过东唐公主这个名号。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何必强求别人去做呢?
渐渐地,我已经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世上的人都是带着面具的!往往你所看到的那一面,都是美化之后的假面,而面具下那个真正的自己,其实早已伤痕累累,或者血迹斑斑。
我开始放下了所有的抱怨,心平气和跟李夫人谈起心来。
在她的讲解下,我才知道,原来慕容敏月离开公主府很久了,柴绍才得空把我接回来。后来探子来报,说慕容敏月正赶回去,柴怀义也接到北魏那边的消息,得尽快做好迎战的准备,所以柴绍根本没时间在我的身边逗留,而是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战事一触即发,我似乎能看到北魏国和大燕国的那场混战,将会是何其惨烈与悲壮。眼前一幕幕东唐被灭亡的影像又开始浮现,而那些都是残存在我这副躯壳里的记忆,现在强行灌入我的灵魂以后,明显让我很痛苦。
李夫人问我,真的是因为恨柴绍,才故意把孩子打掉,好报复他吗?
我听了这话,只感觉心脏漏跳了几拍。
卷一【盛唐篇】 第072章 促膝长谈爱恨明(下)
“是谁跟您这样说的?”我惊问道。
难道没有人告诉她,我的孩子其实是被柴绍派人给谋害的吗?
她儿子是什么人,她这个做母亲的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为什么我痛苦的失去了孩子,还要被李夫人这样误会,这样责怪呢?
李夫人也是同样惊异的看着我,完全不知道哪里触怒了我。直到我眼眶已经通红,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李夫人才道:“我知道你有心结,其实绍儿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坏。”
见她打开了话匣子,我也正愁着心事无人可诉,便将自己如何怀上柴绍的骨肉,又是如何打算做个单亲母亲,最后却如何被柴怀义谋害的事情经过,一股脑的说给李夫人听。
我以为她听完后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对自己儿子行为的深恶痛绝和暗骂,谁知她却开怀大笑了起来。
这个李夫人,怎么能这样?
我嘟起嘴,撇过脸去,不愿看她。出于对一个老年人的礼貌,我也不好赶她走,可我心里实在有一种感觉,那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夫人双手托住我的脸颊,好让我正视她的笑容。她淡淡的说:“绍儿若是知道自己能当父亲了,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的!绍儿的为人我最清楚,他那么孤独那么寂寞,绝不会亲手害死自己的骨肉。定是柴怀义那老家伙看红了眼,怕我家绍儿沉溺儿女情长而忘了报仇大事,这才跑去找你麻烦的。”
“您是说,柴怀义将军不是受柴绍指使……”
“绝对不是,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小月姑娘你跟我相处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相信我这个老婆子么。而且,柴怀义也不是坏人,若非因为你的出现扰乱了绍儿的情绪,柴怀义也决计不会去寻你。”
我听了半天,没明白李夫人的意思。
她又解释道:“听说绍儿去北魏打仗的那段时间,总是魂不守舍的,柴怀义和秋娘都以为绍儿畏战,打听了左右下人才知是为了一个女人,他们面子上自然挂不住,巴不得把幕后这个害事的女人给揪出来。”
说完这话,她便去了柴绍的书房。
她说的“害事的女人”,八成就是指我吧!哎,想不到我这无心插柳反倒使柳成荫了……
那书房是清雅小筑的禁地,柴绍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许进去,所以住了那么些时日,我都没进去看过一眼。
等到李夫人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画布,摊开一看,我简直大吃一惊。画布上惟妙惟肖的画着我的肖像,就是我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登台献艺的那个形象。旁边还附着两行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不到柴绍那个大大咧咧的恶棍,还有这么文绉绉的一面。
这代表了什么,是他对我一见钟情吗?是他在看到我的精彩表演以后,决定一掷千金替我赎身吗?想起那时候在望春楼里的苦日子,还的确挺艰难的。但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倒宁愿从未见过柴绍,因为只有那样,我的好姐妹柳宣城才能安安稳稳的活在这世上。
勾起对慕容敏月的深恶痛绝,我的蛾眉又攒到一起。
李夫人叹了口气,将那画布再展开一些,原来画布下面别有洞天,还有另一副画,名为《凤舞九天》。
我仔细打量着,那画布下方明显是很多年前的笔迹,上下两种墨迹新旧程度对比的很清晰。而且下面的那副只有黑白两色,画着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如含苞待放,两颊绯红,唇粉齿白,正踏着云步如彩蝶般飞舞。
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个舞女显然是我见过的少女,会是谁呢?
我开始情不自禁的将上下两幅画像做对比——不一样的服饰,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眼神,不一样的年纪……那么多那么多的不一样,就连面部轮廓都相差甚远,可眉眼间却看得如此相似,脱俗的气质不曾改变,两颊都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的样子令人迷醉。
不是我自己太自恋,而是我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下面的少女,仿佛就是我年轻时候的模样!
柴绍画的,竟然是我!他以前就认识我吗?
记忆又如潮水般毫无预兆的袭来,只是翻卷出无数的大风浪,也没能让我想起任何关于他的记忆。
李夫人大概是见我脸色青一下白一下的,有些吓着了,因此连忙卷起画布,送还到柴绍的书房里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已记不太清晰,只知道自己很困很倦,小腹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