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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涯晚笛 听张充和讲故事-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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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人和人的相交相知,真是一门大学问。有的人,相识一辈子,识时相距一丈远,老时仍是一丈远的相距;有的人,陌路相逢又陌路一程,却最终仍是形如陌路。对于迅捷的投契融合,中文里的「一见如故」,其实是寓涵了西文里说的复杂的「化学反应」(chemistry)的。事后追想起来,我和郭平这一个下午的相聚海聊,究竟谈了什么了?似乎把彼此心弦儿都拨动了的,究竟都有哪些话题?——如今写来,我记起的,都是一些趣事:比方,他养鱼,喜欢直用长江之水。早晨初潮的江水相对清澄,正是上下班时间,他常常不管不顾的,挽着裤腿、驮着大桶,踩着一脚泥到江边去汲水。好几回被他的南师学生撞见了,「老师,早晨我看见一个人蹲在桥下滩头汲水,很像是你,真的是你么?」「不错,正是我。」学生听着觉得有点难为情,他倒显得坦然而又怡然——那是一种都市渔樵似的谐趣。又比方,早时为着向镇江一位难得找到的老师学琴,孩子还小,妻子上班,他要尽照顾之责,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琴,大半年的节假日挤在长途汽车里往往返返,在奶瓶、尿布之间操习《白雪》、《幽兰》,越是学得苦,就越是学得上心。他听说山东一位善斫琴的琴友,在当地寻不到髹琴用的生漆和鹿角霜,就自己利用假日到江苏乡下去踏勘查访,终于说动了山里一个原来产松香的社办企业恢复生产生漆。生漆是违禁品,一般无法进入长途运输托运,他又得打通各种人情关节,递烟送酒的,最后找到一位可以信托捎带的长途车司机,把生漆穿州过省地为琴友送去。其实他和这位山东琴友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热心做着这一切,更是分文不收。「琴事,是不该沾势利钱气的。」他说,便又提起刚刚发生不久的一件趣事:他好弹琴,却从来不收学生。他的一位琴界好友倒是收了一位在中国留学的美国洋学生,因事外出,想求他帮一个忙,暑假把学生转给他教。他开始推托,实在推不过去了,便提出一个条件:琴可以教,但不能收钱。这一下子,倒让这位美国学生为难了:「时间就是金钱」,花了你的时间、精力,怎么可以不收钱?若真是这样,洋学生倒是要知难而退了。事情果真就这样僵持了下来,好友来劝,也劝不通。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洋学生勉为其难地退让——「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勉为其难』呀!」我乐呵呵道。
    「不合时宜」——又想到东坡老人的这个字眼。眼前这个谈吐轻缓、语不惊人貌亦不惊人的「琴人」,自有一副在今天的世俗世界里久违了的精诚肝胆、古道热肠。这分古风古气,确是古琴赋予他的,因古琴而生、为古琴而发的。古琴进入了他的生命世界,或者说,他的生命世界里,始终呼吸着古琴的气息,支撑着古琴的骨骼,流荡着古琴的千古魂魄……
    我顿了一顿,说:「我发觉,古琴是一种很有担当的乐器。」
    他闪着亮光瞥了我一眼。
    「——至少,可以担得起生命的价值。」我又补了一句,「读你书的时候我就想:一个真正进入了古琴世界的琴人,应该是一个可以以身家性命相托的人。」
    「你真这么看?」 他定定望我一眼,站起来,在屋里默默走几步,「我也一直是这么看的,至少,是这么自我期许的。」他跟我说起他熟知和敬慕的那些琴人的故事——管平湖的清贫守恒,成公亮的清刚耿介,管先生大弟子王迪先生对他的亲切清和……都离不开一个「清」字。我便随兴跟他谈起:他书中以专节谈到的古琴的「古」和「清」——巧合的是,我曾将自己的耶鲁办公室定名为「澄斋」,并用过「阿苍」作笔名,是因着对「澄」和「苍」两个字眼的偏爱;不期然地,就吻合了他谈论的古琴精神了。
    他笑道:「这说明,你早就跟古琴有缘了。」
    我朗声笑着:「至少,是想跟古琴结缘吧。这就是我今天,蒸着南京的大火炉,也一定想见一见你这位『郭荆州』的原因。」
    他站起来,拂拂手说:「来,你跟我上楼来。」
    原来这是一个复式的二层公寓,楼上才是他日常抚琴、习琴的雅室。我相随着踏进楼上一个格局雅致的小厅,他掀开一块薄布幔,只见案桌上一溜排放着四五床古琴, 托出了一屋的静气。他坐下来,用一方绢巾轻轻拂拭了一遍琴面的尘土,抚着就近的一张琴,定定神,不发一言,低头弹奏起来。
    斜阳一抹,窗外的车声、市声嚣然入耳。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双手一触琴弦,整个人一下子就沉进去了。我傍立身后,见他背影凝然若钟,一时飞弦走指,琴音便时若流泉跳珠,时若枯松遏风似的,汩汩流泻开来。果真,扰在耳畔的嚣杂市声,渐渐,就被琴音推远了,廓清了,心境,也就一点点澄明起来。
    一曲弹罢,他回转神来,笑容里略带赧意:「我平日从来不在白天弹琴的,今天,兴致倒是来了。」
    琴音余绕,一室空朦的馨香。
    「太好了……」我啧啧赞叹着,试探着问道,「你刚才弹的是……」
    「《流水》。」
    果然。那琴曲音韵,是否真的一若当日伯牙、子期「洋洋乎志在流水」的相遇相知之音?或许难以确证,但流转千年,终由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一手弹出,那确就是承自管先生真传的著名的「七十二滚拂」的《流水》——那也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收录在美国太空署发射的旅行者一号太空飞船上,播向茫茫宇宙,为人类寻找太空知音的那首真正永世不朽的曲子哪。
    一时百感会心。我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好像特意要为琴音留一个回旋的空间,心神还羁留在那萦绕不去的流水之中。
    他站起来,低头端视一眼,向我轻轻一扬手,说:「你仔细看看这几张琴——你今天,就从我这里,带走一张琴。」
    我一惊,以为听错了,喃喃说道:「不不,这怎么可以……我原来只是想,也许明年、后年回来,可以委托你,帮我,物色一张好琴?」
    他直直望着我,语气恳切地说:「不,这琴就是你的。」又重复一遍,「你今天,可以从我这里,选一张琴走。」他微微笑着,「虽然没有琴,你早就是一个琴人了。」
    ——果真?一时间,我的震愕和惊喜,只能用如临深渊、如闻轻雷来形容!琴,琴,琴——古琴,古琴,古琴。眼前一字排开的琴床,琴弦荧荧,漆色幽幽,波澜起伏,像横亘在我眼前的一阪山岳,一片沧海。「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多少古来的悲风清响,似从琴面上凛凛拂过。郭平的话音,却徐徐地、絮絮地,流过耳畔——
    「这几张琴,不是我的。是我那位会斫琴的琴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山东斫琴家的。他每年亲手斫几张琴,也就那么三四张吧,放在我这里,让我送给跟古琴有缘的人……」
    「不不不,」我醒过神来,「这情分太重了,我怎么可以接受这么厚重的礼物?要带走琴,我一定要花钱……」
    「这样的琴,花钱也买不到的。」郭平抚弄着那几床琴,弦声淙淙流响着,「张培宏就是不让我随意卖他的琴。」他道出了斫琴家的名字。「这样好了,张培宏这个人,一门心思用在斫琴上,自己却生活清寒,家徒四壁的,可是多年来只肯用琴结缘,把自己手斫的琴一张张的送人。我就劝他,一定要收一点钱,哪怕是工本费呢。我不是在为他卖琴。他把琴放在我这里,委托我为他物色跟琴有缘的人。这琴,今天就该是让你带走的,你若是愿意,也可以给他寄一点钱去……」
    我一下子释然了:「这样好,这样子,我才会心安……」
    我拨试着琴弦,从三阪横卧的「山岳」中,选中了这床琴声苍透、漆色沉凝、名为「霜钟」的琴。小小心心抱琴于怀中(郭平教我该怎么抱——琴面向外,岳山、龙池在上,凤沼、雁足在下),像是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一身的细润娇嫩,左右上下端详个不够,一时竟有点不敢置信:「真的么?这真是我的琴么?我今天真的有了一床古琴了么?」轻轻把琴卧放在几上,一时又像孩子一样拍手乐起来,「哈哈,这么说,我真的是有琴啦?我真的是一个琴人啦?」
    真个是「一琴在手,蓬荜生辉」!我乐呵呵、傻呵呵地抱着琴,抚着琴,在屋里兜着圈子,一时真觉得眼前的空间,豁亮了,高旷了,落霞变成调色盘,小小雅室,一下子烟霞滚滚,变成万松之壑、万川之流了!
    郭平掉头又离去了。他回转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黑色长腰的包囊,笑盈盈说:「别光顾着傻乐,你可是要穿山过海把这把张琴背回美国去的呢!你就把我的琴囊一起带走吧——这是我为自己那张琴量身定做的,你看看,给你的『霜钟』,合适不合适?」
    ——天作之合:合适得严丝密缝。
    我的感动、感激一时无以名状:「这……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那一边,他已经用琴囊将「霜钟」装裹起来,合上丝绒内套,拉上拉链,「这样背起来,这样摆着放,在长途旅行中才不会损伤琴,你试试看……」他叮咛着,比试着。
    抱着琴,他忽然像个母亲,眉风里,拂动着母性。
    「孤芳众赏」——心里头,突然跳出这个字眼。刚才,我们曾经谈论过古琴自古秉持的「孤芳独赏」的品格,对于古琴的成全和局限。正如他的书中所言:一种理念,成就了一门艺术、创造了一种境界,却又同时阻碍了艺术的发展,这是中国艺术境界、艺术思维的二律背反。古琴的「孤芳」——那种出尘脱俗、敢于遗世独立的高旷孤清,自是要后辈人以心血、以生命去珍惜、去呵护的;然而,古琴的运命,可不可以从「独赏」的幽斋,走上「众赏」的桥头,从而在新世纪的江枫渔火、杏花春雨里,让更多现实愁眠中的客船与船客,闻到历史深巷里酒香和杏花香,听到雪夜霜晨里的袅袅钟声呢?……
    严丝合缝的「霜钟」琴与琴盒(笔者提供)
    我的「霜钟」琴(笔者提供)
    唐人薛易简在《琴诀》中云:古琴「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 。
    我望着他为我的 「霜钟」拾掇忙碌的背影——那真是一个母亲,为行将出远门的儿郎的「临行密密缝」哪。我早从《古琴丛谈》书中,读出了他为古琴焚膏继晷的传道热忱;如今,我更从他和张培宏这样的新一代琴人身上,看到一副深具宗教情操的有担有当的肩膀。传统中国文化,历经千百年来尤其是二十世纪的诸般烽火劫难——真是庙堂砸尽了,典籍毁遍了,千古流传的国之圣器珍宝被摧残损弃得遍体鳞伤、花果飘零;而一国文明之命脉——「传统」,却依旧默默崛立着,于劫灰余烬中沉潜着火种,于霹雳雷霆间留下深辙与深根,只要有一点雨露华滋,就能迅捷地在一片血火废墟中泼剌剌地重生——它所依凭的,就是如同管平湖、查阜西们,也如同郭平、张培宏们一样的,一代又一代不为时潮所动、不为世态所驯的执著自持的力量——这是一种来自黄土深层巉岩深处的草根的力量,也是一种自动自发因而自在自足的生命的力量啊。
    (左)查阜西(1895—1978) (右)高罗佩(1910—1967)
    我知道,这个人和这张琴,同样启开了自己生命里程中新的一页。从此,沧浪之上,天地之间,浩浩烟波、迢迢逆旅之中,我又多了一个健行的伙伴、一个心灵的依傍了。
    琴积淀了那么多,却又似乎总是不言不语,从来也没见琴大声喧哗过,没见哪个琴人藉琴而腾达过。古琴有些像磊磊山岩上的一株孤松,有些像杳然出岫的一朵孤云,有些像不舍昼夜奔流的大河,也有些像寻常之人一张诚恳质朴的脸。它的悲恸、欢乐与盼望,都以朴茂的方式述说,以从容的态度存在,如同无限蕴含的大自然。(郭平《古琴丛谈》)
    那天,我搂着古琴,仿若搂着一缕乾坤清气,登上了返美的越洋航机。
    二○○六年十月十九日星期四午后
    结笔于耶鲁澄斋
    我的耶鲁学生温侯廷在弹奏我的「霜钟」琴
    篇末小记
    旅途风尘未拂,归返耶鲁校园的头一件事,就为着识琴、学琴事,造访年逾九十的张充和先生。老人家听说我从南京带回来一张名为「霜钟」的古琴,眼前一亮;仔细询问了我的金陵访琴、得琴经过,会心笑道:「这是最典型的古琴故事——千古觅知音哪!」她笑盈盈把我引到楼上,向我展示她的一件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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